因要搬家,妻子总念叨着要整理棉絮。
新房子装修基本就绪,转眼就能拎包入住。说是拎包入住,实则要搬的衣被真不少,大半辈子攒下的衣被整理起来有一大堆,都还好好的,单是棉絮就有七八床,妻子始终舍不得处理。其中大半近些年没怎么用过,估计今后也不会再用。与其搬过去挤占有用空间,不如趁现在做个了断。旧衣服放进小区的捐赠专用箱,兴许还有些利用价值;棉絮精简留一半,妻子自有打算,说找一个弹棉花的师傅翻新一下,两床改一床便好,可一时没找到弹匠,我也没了头绪。
我老家在安庆市对岸升金湖畔的姜坝村,记得小时候,全家七口也就两三床盖棉絮,垫床的差不多都是干稻草,上面铺块粗布床单,我和几个弟弟常挤在一张床上,共盖一床棉絮,漏风的地方用小棉袄压实,相互挨着,倒也睡得暖和。家里不是每年都请弹匠,那是1973年冬月,北风卷着雪沫子扫过胡同巷子,弹棉花师傅的吆喝声穿透寒风:“弹棉花嘞——旧棉翻新,新棉弹胎哟!” 母亲循着吆喝声,请来了弹棉花的师傅。在堂屋里,父亲用八仙凳支起两扇半旧门板,临时工坊就成了。弹匠腰间系着皮质腰带,先将旧棉胎撕开,挑净杂质后再摊平。他左手扶着木弓,弓上紧绷着半悬的牛筋弦,随着腰部的起伏,木弓忽上忽下,右手举起木槌“嘣”地敲在弦上,震得棉絮在弦间飞舞。木槌轻重有度,起落间,弦声时而急促如春雨敲窗,时而舒缓如晚风拂柳,像古老的歌谣在空气里回荡,响亮悠扬。细碎的棉絮纷飞似雪,转眼便染白了师傅的头发与肩头。我爱看师傅弹棉花,能半天不挪步,尤其是听那有韵律的颤音。原本僵硬的旧棉绒,经师傅巧手打理,渐渐变得软乎乎的,像天上飘下来的云朵。弹好的棉绒平铺在门板上,师傅将双手插进去,像梳理头发似的把棉绒摊匀,按尺寸整形,厚度没过指节后,就用一根带小绞盘的杆子牵起细纱线,来回穿梭,一张一弛,在棉绒上织出纵横交错的密网。腊月里临近春节,师傅从布兜里掏出红绳,手指翻飞间,“一九七三年春节制”的字样便庄重缀成,红得亮眼。收拾妥当,师傅便搬出木制磨盘,站在上面开始走盘,圆润的磨盘随着身体转动、手臂摆动缓慢移动,由里向外,到边到拐来回碾压,把棉胎细细压实,不多时,棉绒与纱网就紧紧贴合,一床暄软的棉胎便带着匠人的体温逐渐成形。傍晚时分,新棉胎做好,师傅用棉纱线打捆包扎好,送到母亲手里:“大姐,放心用,保准暖乎乎过一冬。” 母亲赶忙递过去带有余温的五角工钱,连声道谢。
寒风里,弹匠师傅的吆喝声又响了起来:“弹棉花嘞——” 伴着木弓的“嘣嘣”声,在六七十年代的冬夜里,织就了一代人最踏实的温暖记忆。
现如今,走村串户的弹匠似乎销声匿迹,如何找到改棉絮的师傅成了眼下的难题。小区门卫钱师傅说,翠微苑小区好像有一家小作坊,做新旧棉被加工,让我不妨去看看。
翠微苑小区梅龙路344号门楣上,果真有一块破旧的店牌,“新旧棉被加工”的字迹虽已模糊,却还能辨认,上面印着丁师傅的联系电话。见有客户上门,正在午休的丁师傅夫妇立刻开门迎客。丁师傅年近七旬,脊背微驼却身姿稳当,留着花白胡须,脸颊刻着风霜纹路,眼眸亮而不锐,嘴角凝着岁月磨出的平和,一身旧布褂上沾些棉绒,瞧着朴实厚重,自带憨态。闲聊中得知,丁师傅是怀宁高河人,今年六十八岁,十几岁就跟着父亲到长江南岸乌沙、殷汇等地弹棉花,凭着一身好手艺,而立之年便自立门户,在家乡娶妻生子,还盖了座小洋楼,算是村里的富裕户。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农村弹棉花的生意骤然冷清,做棉被的人越来越少,丁师傅夫妇决定进城谋出路。起初,在兴济小区租了间门面房弹棉花,生意自然比农村好不少,勤劳致富在丁师傅身上得到了印证,十几年来,他不仅在城里置了房产,还帮儿子在昆明凑了购房首付款。后来年纪渐长、体力衰减,扛不起长弓,挥不动木槌,只好在家歇了几年,靠积蓄度日,这让勤劳的丁师傅夫妇寝食难安。随着时代变迁,手工弹棉花早早退出了历史舞台,成了非遗项目,长弓和木槌也进了博物馆,棉絮加工已发展为机械制作。2000年初,歇不住的丁师傅购置了机械设备,学会了制作技术,重拾老本行,在翠微苑开了家新旧棉被加工作坊。
丁师傅的坚守,不由得让人刮目相看。说起机械制棉,丁师傅侃侃而谈,现在的机器每天能生产棉絮六七床,又好又快、省时省力,是过去手工的好几倍,每床加工费八十五元,收入可观,他准备再干几年,攒足养老钱,便安心歇下来,话语间透着自信和满足。
改棉絮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加工作坊里,只有冰凉的机器和乱飞的棉絮,单调枯燥的“轰轰”声刺耳难听,没有了有乐感、有韵律的击弦音,没有了说笑闲谈,再也酿不出记忆里最暖的冬日。一股酸楚涌上心头,莫名的失落与惆怅悄然袭来——那些曾经给人温暖和力量的旧景,终究再难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