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拉达同住一个村,我们俩年纪一样大。但拉达家比我们家条件差得太多,一家人穿得邋遢,吃了上顿无下顿,日子过得够煎熬的。为啥?因为他家兄弟姐妹多。有多少?吓死你,八个!但都八个娃了,他爹还没有停止生育的打算。这不,老八不到两岁,拉达的妈妈又怀上了。计划生育突击队的人几次蹲点,都没有捉到他爹妈,马腹村复杂的地形地貌,只要往屋后一躲,就算是进了深山老林,外人要找到,简直是大海捞针。突击队的夜半三更撬开门扑进他家,大人没有看到,娃儿倒是一大堆,横七竖八躲在屋角的草窝里,连被子都没有,个个面黄肌瘦。队长感慨:“都这么可怜了,还生!”拉达胆子大,站起来说:“我爹说了,再生一个添饭。”啥意思?在我们马腹村,正式吃饭是八人一桌,除了吃饭的人,还需要端菜添饭的人。拉达爹这想法,令人哭笑不得。后来,拉达妈果然在躲躲藏藏中生了。但身子瘦弱,不出奶,也买不起奶粉,娃儿硬生生饿死了。
拉达和我同班,我俩经常一起上学,原因是我会分他吃的。他呢,在我受欺负时,拳头一挥,就将那些捣蛋鬼吓跑。为啥?他拳头硬,手一握紧,就全是骨头。他没有鞋穿,上学从不走公路,因为公路上铺石头,光脚板走上去,硌脚。他走哪?走小路,走田间地埂。他走得很小心,不是怕踩死蚂蚁,不是怕踩坏庄稼,而是怕野刺、怕玻璃或者锋利的石头伤脚。我就只能陪他。家里穷并不影响他的成绩,每次考试下来,他的成绩都是班上的第一。那时,我和他谈过理想。我猜:“你以后怕是要在粮油公司工作,那里会有吃不完的粮食。”拉达摇头,伸出一双脚让我看,那常年在泥地里奔波的脚掌,黑乎乎不说,长满了老茧。冬天没鞋穿,冻开裂,一走路就冒血珠。拉达流着泪说:“这脚,只要能有双解放牌胶鞋套上,让我干啥,都行。”
拉达排行老四,不大不小,几次熬不下去,爹让他辍学,回家放牛放马。老师多次家访,多次资助,硬逼着他爹放手,他才读完初中。拉达考分在全乡是第一名,本来可以录取到省外中专。但拉达报了县里的畜牧中专班。他对我说,以后到畜牧站工作,估计有鲜肉汤喝。我记得,拉达还有更重要的梦想,就是能穿上一双解放牌胶鞋。拉达果然梦想成真,三年后中专毕业,他分配回马腹村畜牧站。第一个月发工资,他就给自己买了双解放鞋牌胶鞋。他用乡政府办公室的程控电话给我打电话:“这鞋真舒服,刚穿上,心头又酥又麻。”我能听见他在电话里的心跳。
拉达吃过无数的苦,经历过别人难以想象的穷,工作踏实认真,从不偷懒,从不讲价还价。后来,他还穿上了皮鞋。那可不是在鞋店里出点钱就能买的那种,而是他领着站里的一帮人,自己制作出来的皮鞋。杀了猪,就用猪皮做鞋。宰了牛,就用牛皮做鞋。剐了羊,就用羊皮做鞋。那时,我大学毕业,在省城一所大学教书。春节回马腹村,拉达请我喝羊肉汤,还送了我一双自制的牛皮鞋。式样不是太好,但牛皮厚实,板正,绝对真货。我试了试,不太合脚,就放在鞋柜深处,算作纪念。
几年后,拉达调县畜牧局当副局长,再当局长。再往后,他调交通局当局长。我问他:“离开那里,是不是离你的初衷远了?”他笑:“书呆子啊,现在有鞋子穿了,还要有好路,有好路,才配得上好鞋。”这道理,也算说得通。再后来,他调发改委工作,负责的是全市所有的重大项目。这权力,真够大的。有一次,他跑到学校里来找我。他找我,除了喝酒,还有事要做。他说:“你是教授了,桃李满天下,手里资源多,帮我捋捋。”我知道眼下局势的复杂,说:“梦想都实现了,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他说:“是人,都会变的。每个时期的梦想,都会不一样。比如这鞋子,没有条件,肯定就穿不上。但穿过草鞋,你还想穿布鞋。穿过布鞋,还想着穿皮鞋。穿牛皮的,还要想着……不同价位的鞋,感觉真不一样。”
我懂他的意思。我伸出脚给他看。我脚上穿的,是母亲从老家给我带来的,麻线纳的布底,棉布的鞋帮上,绣有骏马、草叶和山峦,鞋里还有绣着吉祥如意、出入平安字样的鞋垫。母亲的千针万线,我穿着就温暖。一般我是回家洗脚后才穿,也就在屋里走走。上班、出差、下基地,我就穿运动鞋,或者防水胶鞋。
“在外工作几十年,穿来穿去,还是这鞋养脚。”我说。
“我从没穿过我妈做的鞋。但是,”拉达伸出鞋让我看,“这你就没有穿过,你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高级的鞋。”
我吓了一跳,这是一双鳄鱼皮鞋。这鞋,再咋也得好几千。我想象着鳄鱼嘴巴吞噬脚掌的痛苦,闭上了眼睛。鞋子合不合脚,只有穿的人自己才清楚。我也知道,在这世间,只要心善,你在这方面失去了,会在另一方面得到补偿。拉达小时候没有鞋子穿,现在能穿上好一点的鞋、有刺激感的鞋,也算上天对他的补偿。
“我以为这鳄鱼皮鞋,就是我一生穿上的最好的鞋子。但应该不是。”拉达说。
两年后,拉达再来见我。这次他是要出国,准备在省城的国际机场登机。我俩在一起,无话不谈。过去,现在,还有以后的日子,说得让人泪眼模糊。我找出一瓶老酒,两人对喝。三杯下肚,就更是无拘无束。拉达给我普及鞋子的知识。他说,世界上最古老的鞋,是5500年前的一只皮鞋,于2010年在亚美尼亚东部的山洞中被发现,由整块母牛皮制成,尺寸37码,内填干草,保存完好。世界上最昂贵的鞋,是迈克尔·乔丹在1998年NBA总决赛穿过的Air Jordan球鞋,以220万美元成交。这双鞋是他在芝加哥公牛队最后一个冠军赛季的战靴。世界上最舒适的鞋,是Allbirds羊毛运动鞋。采用新西兰美利奴羊毛和泡沫橡胶鞋底,主打极致的舒适性和环保理念,深受硅谷精英的喜爱;此外,布鲁克斯的Glycerin系列跑鞋,凭借DNA Tuned缓震科技及卓越的缓震、回弹性能,也被许多跑者认为是最舒适的鞋……
我当然不懂这些,我也不太感兴趣。我是一个粮食方面的专家,这些年,我致力于洋芋的研究。中国是全世界洋芋产量最大的国家,它让无数的人解决了温饱。我知道它对于人类的重要,任何一个时候,洋芋比什么都不可或缺。我知道,世界上最昂贵的洋芋是产自法国的努瓦尔穆捷岛和博诺特洋芋。这种洋芋每公斤售价高达3890人民币,甚至在1996年曾拍卖到每公斤6000人民币。博诺特洋芋之所以昂贵,是因为其独特的种植环境和精细的种植方法。而在中国,出自浙江宁海的胡陈洋芋,零售价也曾高达每公斤32元。这些极端的现象,都不是我想研究的。我有一个梦想,是想用毕生的精力,让最优质的洋芋能走进千家万户,让人们不再有我童年时马腹村人那种苦寒和冷饿。
“我的努力方向,是建一个鞋子的博物馆。”拉达说,“眼下,我在家里陈列了上百种鞋,各种类型的都有。有的是我那些兄弟姐妹穿烂还舍不得扔掉的破鞋。要是能有这样的鞋子陈列其间,这博物馆的品质就不一样了。”拉达脑子里的那些想法,我略感诧异。我擦了几次眼镜,还是看不清他充满自信背后的真实。我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反对拉达。命运让他成长,组织让他多岗位的煅炼,不断的进步,让他知道了很多,这是他的过人之处。生活可以给他早年的苦,也可以给他后半辈子的甜。我是只隐隐地担心,要追求如此远大的目标,一个常人,会多艰难。
在地方上,在发改委工作的拉达,已经算是位高权重了。本来有办事处的专车接送,但我坚持送他,他只好听从于我。我们之间的情谊,很多人都不会懂得。他消失在安检口的身影,让我联想起少年时候他的一举一动。但到了他回国时间,我并没有接到他的电话。后来据说,他一下飞机,还没有打开手机,就有国安的同志迎了上去。怕他跑,他们第一时间脱掉他的鳄鱼皮鞋。他说:“别,别,我的光脚,怕刺……”
据说,那一次,拉达一到那边的城市,就直奔纽约第五大道的波道夫·古德曼百货商场,那是当地最高端的奢侈品购物圣地。他看到了红底鞋之王——“克里斯汀·鲁布托”,那种蟒蛇皮高帮皮鞋,镶嵌了世华洛世奇水晶、黄金铆钉等贵重的装饰,价格在3000美元以上;他对法国皇室级手工鞋“伯尔鲁帝”爱不释手,对英国王室御用的“约翰·罗布”也是情有独钟……他的行踪,被那边的间谍盯上,被拿捏得死死的。他将所有自己掌握的项目机密,一流二水告诉了那对他无微不至的导购。
那些都是小道消息,新闻上都没有说,我能看到的内部文件里也没有说。拉达如石沉大海,不仅在省城看不到他,在马腹村看不到他,在市里的各种会场、调研现场,也看不到他。我特意进到市政府网站查找,他所在的发改委,主任那个位置,名字和照片,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