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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翼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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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

无法想象,呱呱坠地开始,自己折磨母亲多少次,才能在躲病避灾后慢慢长大,才能羽毛丰满自食其力。饥饿时要吃,寒冷时要穿,病痛时要治疗,千千万万的事情,得母亲那双手去操劳,万万千千的路,得母亲的那双脚去奔波。成人了,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一切,才会恍然明白做母亲的难,才更深入地感觉到母亲那双脚的奔波。这些奔波,事实就是爱,像是一条河流,自上而下,点点滴滴,汇流成河。奔波多年,愈发感觉到这爱的珍贵与不能再得。朋友间的感情有可能会消解,男女间的感情有可能会改变,上下级之间的感情也有可能会被遗忘。但母子间的感情却不会,任岁月淘洗,任风霜摧残,只要人间还在,这样的感情就还在。这样的感情,回报不了,也没有机会回报,于子女而言,往往是一种严酷的摧残。

脚是肉体和精神的支撑。记忆最深的,便是母亲的脚。小时候,常常牵着母亲的后衣襟,跟着母亲的脚后跟,她到哪,便跟到哪。她走快就走快,她走慢就走慢。那时的母亲,年轻、健壮,充满活力、插秧打谷、种菜养猪,没有一样难得住她。天麻麻亮,檐后白杨树上的鸟儿刚开始振翅,母亲就要起床。早春微寒,母亲却是赤脚在地里播种的。夏天锄草扶苗,母亲是赤脚的。秋天收土豆、割水稻,母亲是赤着脚的。在水田里捞取沤出肥力的烤烟杆以便及时播撒谷种时,母亲也是赤着脚的。母亲的赤脚将泥土踩了深深浅浅的坑,母亲的赤脚,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地踩过那些他曾经踩过或者没有踩过的泥土。泥土冰凉,石籽坚硬,我会冷得浑身打颤,我会被坚硬的石头把脚硌得生疼,但我从来就没有听到过母亲叫冷或者疼。母亲说,在地里做活时,不需要穿鞋的。松软的泥土,比任何布料舒服。母亲笑着说,最结实的鞋,是妈妈给的这双,可以穿几十年。她手一指,我才明白,她说的鞋,是指脚上的皮肤。多年之后,我回老家,想起往事,便把鞋脱了,赤脚踩进土地,万千种感受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母亲不是没有鞋,有的,白毛布底,灯蕊绒的面子上,还绣有喜鹊登枝或大红的牡丹。但这鞋她只有走亲闯戚或者到五里外的集镇上赶街才穿。

母亲的脚步,踩在石板上,响声是果断、沉重的,踩在泥土里,是轻柔的、无声音的。土地离不开她,离开她,苞谷苗会干死,土豆苗会被野草欺负,烤烟叶没人收回。家里离不开她,离开她,猪没食,人会挨饿,屋里屋外还会又脏又乱。离开她,我们兄弟会没有鞋穿,走路会更难。母亲不清闲,那双脚也肯定不能清闲。记忆里,母亲睡得比我晚,起得比我早,她的脚步声,似乎每天都在开启黎明的窗,关闭夜晚的门。母亲的脚不闲,我们一家也不会闲。多少个清晨,父亲常常在沉睡时被她吵醒:“睡!睡!头上都长青苔了还睡!”“睡!睡!太阳都竹竿高了还睡!”“地里野草比苞谷苗深了……早死三年要睡多少!”母亲叫喊的声音是那样的洪亮,更是那样的恶毒。或许,这是她和土地、和庄稼较劲的最后一招。父亲在她的吵闹中,不情愿地起床,不声不响地扛着锄头下地。从小学到初中,我最深的记忆是,自己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往火塘里扔进几个洋芋,然后挑起水桶,到一里外的水井里挑回清水,然后一边啃土豆,一边往学校里赶。下午放学,不回家的,而是直奔地里帮父母干活。母亲下地时,已将我的锄头或者箩筐带去。一般是要天地间一片模糊时才回家,看书做作业则是在煤油灯下,常常会作业还没有做完,脑袋里就一片混沌,煤油灯将头发烧糊。家里的农活太多,劳动力又最少,因此当年我小升初考上县直中学,家里并没有让我去读,而是到五里外乡街上的附设初中就读,每天往返,早晚可以帮助家里。母亲的理由是我太小,怕照顾不了自己。另外一个理由是,可以帮助家里挑吃水。这样的理由没有不恰当的。当然,母亲更累,她做农活回家后,还要做饭,还要给厩里的猪添食。甚至在我们睡后,她还在忙这忙那。每个乡下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不近情理的魔鬼在疯狂追赶,那就是节气。错过那几天,该种的种不上,该收的收不了,那一季的庄稼就泡汤了,一家人就只能喝西北风。“春雷响,啥都长。”“谷雨前后,种瓜种豆。”“春分麦长根,一刻值千金。”“桃花落地,种子入泥。”“布谷布谷,赶快种谷。”母亲常用这样的话来逼人。为了赶在节令前裁种完成,起早贪黑不说,我甚至半个月不进学校。村里的婶婶见到问:“你是沒上学啦?没上也好,好好帮帮你妈。”事实上,我想读书,我嗜书如命,书是我的灵魂伴侣,是苦厄日子里的一盏灯。上课的时间我很珍惜,离开学校我也时时惦念着书。我读书不择时间,不选地点,早上读,深夜读,煤油灯下读,月光下读,焐在被子里用电筒照着读,一边走路一边读,一边吃饭一边读,甚至放牛时躺在坟地里也读。家里农活堆积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压得人小腿打颤,读书就成了我的解脱。我读书占用了干活的时间,母亲生气得很:“满肚子文章充不得饥!”母亲读过小学,懂的道理比我多。多年后,我才正感觉到文章的不重要,在空气、水和食物面前,再多的学识都渺小之极。母亲八岁前就死了父母,她和一妹一弟是祖母带大。她深知天下第一大的事情就是吃饱肚皮。好在母亲读完小学,识得些字。我写的书,她居然都能读下去。

学习的环境就是那样。后来中考,想上的中专因此而遥不可及。我整天埋头农活,以为自此便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不料有一天,母亲匆匆走来,叫住正手握锄头、挥汗如雨、帮村民舂墙挥汗如雨的我,要我再去读书。原来是她看到我的作业本,字写得好,放弃可惜。我放下锄头,背着书包再次走进五里外的学校。有了母亲的那次决定,我后来当了老师,辗转奔波,进了市里的机关,从事了很多此前没敢想有的文字工作,也创作出版了一些书。但一想到当年母亲说过的话,便因此而惭愧,没有半点的骄傲。

母亲的那一双脚,在不停地走。走到了满头银发、满脸绉纹,走到佝腰驼背、步履蹒跚,生命的烛光,在她匆忙的生活中摇摇晃晃。那天我正和同事讨论即将上版的新闻稿,一篇不长的稿子让我们折腾了几天,上边苛刻的意见令我气恼不堪却又束手无策。这时侄女打来电话,哭说母亲昏倒、不醒人事了。我迅速下楼,开车,奔到母亲的住处。母亲躺在客厅的地上,双眼紧闭,口吐白沫,双手紧攥。我一边掐她的手钳口,一边喊妈妈。几分钟后,母亲长长地哼一声,心脏有了跳动,醒来后,却口不能言,脚不能动。第二天,我们候在母亲身边,和她说着话。不料,说到即将高考的儿子时,坐在椅子上的母亲突然脑袋垂下,又没有了呼吸。我们连忙将母亲放平躺下,掐人中,拍腋窝、揉耳垂,用针刺指尖。母亲在我们的虐待中,长长地呻吟了一声。母亲的腿动弹了两下。

深夜,母亲又突然抽搐,昏迷过去。我们用同样的方法,一边喊她,一边掐人中,揉耳朵,捏虎口,按压胸口,把她从恶魔䝚貀身边夺了回来。

母亲醒了。母亲无神的眼睛眨了眨,说:“不要喊醒我,让我就睡去好了。”

“咋个的嘛?”我给母亲捋了捋零乱的头发。

“我离死不远了,受不起罪了,让我安安静静走掉。”

事实上,恶魔䝚貀伴随死亡就在门槛外,它们深绿的眼睛,长满镣牙的大口,手提铁链,就等母亲精神支柱的崩塌,就等着我们稍有的疏忽。

“你走掉,我就没有妈了。”

“我走了,你们还有婆娘,还有儿子。”

“有妈才好。”

“有妈不好,妈是拖累。”

“有妈的儿子才幸福……”

“我说不起了。”母亲说,然后就睡着了。

很快,母亲伸伸脚,醒来。我说:“妈,你做梦啦?”

母亲微微摇头:“墙脚是不是堆了些洋芋?”

墙脚根本就没有洋芋,一个也没有。我估计是母亲看到了几十年前的景象。那时候,每到秋天,家里的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到处全是粮食:墙上挂满金色的苞谷和火红的辣椒,地上堆满褐色的洋芋和比篮球还大许多的南瓜,竹箩里装的,有稻谷、黄豆。火塘的上边,挂的是柴火烘干的猪肉。老天不负勤苦人,乡人饿不死,靠的就是这。

母亲不断地昏迷,不断地清醒,在生与死的门槛之间,母亲不知道来回走了多少次。每一次被叫醒过来,母亲便更虚弱,全身虚汗,脸色寡白,双眼无神,四肢乏力。这样看来,母亲真的是凶多吉少、时日不久了。母亲的两次生命危险,让我感觉到了死亡到来的紧张。和弟弟商量后,我们迅速将母亲背上车,往二十公里外的老家赶。我们试图在死亡到来之前,将母亲送回去老家。依照乡俗,老人在老家咽气,灵魂才能安宁。母亲在老家的几天时间里,恶魔䝚貀多次出现。母亲数次昏迷,命悬一线,却又数次在我们的叫喊中,伸伸脚醒来。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到后来居然吃不下东西,我们只能用针筒往她干涸的嘴角挤进一点点水。可恶的恶魔䝚貀似乎越来越强势,越来越迫切,年迈体弱的母亲毫无招架之功。我找了十年前母亲的照片,让侄子做了遗像。和妻子一起到旧城里找到寿衣店,请师傅加急完善母亲的寿衣。二十多年前,母亲自知大限将至,曾自己找人做了寿衣、包头和鞋袜,但这些年,有的已经陈旧。在萧瑟凄寒的秋风秋雨中,我跑了几趟,终于将这些大红大黑的寿衣抱到车里。早已准备好的棺材,我伸手拂去,尘埃褪去,黑色的漆色闪闪发光。

我端来热水,给母亲洗脸。母亲苍白的脸上,是皱纹,是一双空洞而无望的眼睛。给母亲洗手,那手瘦、白,皮包骨了,软弱无力。因患内风湿而蜷曲的指尖,无力地耷拉着。母亲的腿肚短促,青筋突出,是这一生来的沉重压迫所致。我给她脱了袜子,用毛巾醮热水,擦洗她的脚脖子、脚背、脚心。在母亲的脚心处,我稍微加大了些力,慢慢抠来抠去。母亲眼睛微睁,脸上动了一下。“妈,舒服吗?”“舒服。”母亲的声音低沉。我慢慢抠,慢慢搓,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地擦洗。从左脚到右脚,从大脚趾到小脚趾,我努力做得仔细些。尽管母亲的脚很干净,但我想多洗一下,我尽量把时间拖延得更长一些。自出生以来,母亲给自己洗过多少次,肯定是无法数清。而今,我已年逾五十,却从未给母亲洗过脸,更没有为母亲洗过脚。因为工作的奔波,也因为内心的懈怠,没有好好陪伴母亲,没有精心为母亲的衣食住行操劳。这让我内心不安,自责,羞愧。记得有一次背母亲下楼,不小心颠簸了她,让她很不舒服。此后,她只要弟弟背,弟弟体力好,肩背更宽厚,行走更沉稳。

我不知道这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擦洗完了,我找来剪刀,给母亲剪手指甲。剪完手指甲,我再给母亲剪脚指甲。母亲身体好的时候,这些都是她自己做。后来生病了,不方便了,就是父亲给她剪。母亲的五个脚趾,紧紧挤在一起,有些从前那种被裹小脚的样子。想不到的是,那些脚趾甲,颜色多有灰暗,厚硬不说,形状非常的不规则,甚至有的长到肉里。指甲剪根本不行。我让弟媳找来裁衣的剪子,甚至是弟弟修理果树的剪刀,不断变换角度,才将趾甲修理一些下来。捧在我手里的这双脚,踩过泥水,踩过石头,踩过荊棘,被烈日晒过,被寒风刺骨。这双脚走过无数坎坷,有过无数的遭遇,多少次跌倒,又多少次站起来。这双脚,走过很多的地方,但却又不能抵达很多地方。这双脚,年轻时吃苦受罪,到了晚年,才算穿上干净的鞋袜,不再挨冻,不再受到搓磨。眼下,这双脚开始蜕化,它和母亲的身体一道,慢慢丧失了一个正常人肢体的功能。母亲的这双脚所走过的日子,如果拉长,已经是八十多年,一千多个月,近四十万个日子。如果再往下算时、分、秒,将会更多更多,无以计数。母亲这些时光,都给了这块土地,给了子孙。母亲脚下的路,艰辛多于平坦。母亲的日子,苦难多于欢乐。

母亲如此境况,让我心生难受。这种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是每个人都逃脱不了命运安排,我们不能不接受。但母亲似乎不应该这样走掉。弟媳找来三根筷子,半碗清水。先用筷子醮水,在母亲的全身轻轻拍打,一边拍,一边说:“啥子䝚貀恶魔,不要进这屋头!啥子孤魂野鬼,不要来找老人!放恕老人,给你水饭吃!”上下前后拍了三遍,在墙脚将碗放下,把筷子往里一竖,筷子稳稳地站住了。这是老家的旧俗,筷子站住,说明弟媳找到老人生病的原因,䝚貀恶魔算是应诺了要求。过了一会,筷子倒下,弟媳往碗里放些冷饭,反手往门外泼去,又念:“䝚貀恶魔些,孤魂野鬼些,吃了水饭快快滚,不准再来害人!”这习俗似乎有些牵强,但此后母亲的确好了些。她再次昏迷后醒来时,虽然无力,似乎说话更为清晰,脑子对此前的记忆更加清晰。我有意识地和她讲起往事,她依然记得早年父母双亡时的可怜,记得姐弟几个艰辛长大的细节,甚至还记得每个亲人的生日,晚辈读啥书,还哪里就业,等等。

母亲的转变,让我们感觉到了希望,在母亲炎炎一息的脸上,在气若游丝的背后,应该有可喜的一面。我和弟弟商量后,决定送医院。医院里,䝚貀恶魔常常会绕道而行。

将母亲送到市里的医院时,夜已深沉,淅淅沥沥的秋雨将这个小城笼罩。夜班医生迅速判断,母亲是心脏上出问题,非常低的心率,致使她心脏会停止跳动。第二天早晨,当主治医生在床头询问病情时,母亲又突然昏倒。医生迅速决定,给她安装心脏起搏器。“心脏起搏器是医学界最伟大的发明,它是人类的福音。”医生告诉我。事实上,这也让母亲能够康复的唯一路径,我们迅速签字,办理相关手续。三天后,母亲进入了手术室。手术室的门无声地掩上,一个漫长的等待,在雪白的病人家属等候室开始。

时光是那样的漫长,长得仿佛是一个世纪。每缕风吹过,每个脚步声响起,都会将我们惊起。母亲的心,装过世间所有的丑恶、苦涩和艰辛,但我不知道它能不能装下那个钛合金的起搏器。这起搏器帮助过成千上万的病人起死回生,但我不知道它会不会真诚地、无私地帮助我年迈的母亲。这样一块异物进入母亲的内心,我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接纳它、容忍它、善待它……三个小时后,手术屋的门轻轻打开。医生的头刚探出来,我第一时间便抓过担架床,第一时间去看母亲。母亲略显疲惫的脸上,倒还是平静,眼睛睁开,无力,却有了生的光芒。

“还好吧?妈妈!”

母亲点点头,洁白被单下的脚轻轻动了一下。于是,我知道,母亲的心脏,将在起搏器的帮助,有了动力。母亲有了活的理由,母亲应该活下来。

母亲做完手术的第二天。我早早赶到服装店,在店员的帮助下,选了一套色彩庄重、喜庆的外衣。我要让母亲出院时,体面、整齐地回家。然后奔往菜市,买来的波菜、莴笋、折耳根、面条、虾仁、半肥半瘦的猪肉,还有朋友送给的野生的山竹,我把它们统统放进破壁机。摁键之前,突然想起,上月种在花盆里的白菜苗已经长得一拤有余,摘来三棵,洗净放入。半个小时后,熟了,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我迅速奔往医院。多日阴霾天空晴朗开来,一束阳光突然照进车窗,明亮和温暖让我不适。抬头后,远处起伏的山脉蔚蓝而清晰,天空中一团一团的白云,因天空的蓝而更加的洁白。大约是天空也知道母亲的化险为夷,以这样一种光亮来表示祝贺。一个饱经沧桑的人,一个已过半世的人,还有母亲在,真是福报。一个差点失去母亲的人,通过努力还可以拥有母亲,这真是上天的恩赐。我停下车来,想像着母亲能够移动双脚,在屋里,院子里,或者某个她愿意待的地方,拄着拐杖,来去蹒跚;想像着偶尔的电话里,还有母亲的声音,问候我最近的工作;想像着以后还有机会给母亲梳头、洗脚、修剪指甲,说些几十年前旧事……突然便心潮起伏,眼眶包不住滚热的泪水。在医院的高楼前,伏在方向盘上,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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