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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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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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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余烬+亭安

1

几个月前,十来年不曾联系过的卢英秀打电话跟我说要借钱,我忽然间又想起了那件事。

当初村子里的人都说,卢英秀是被她妈卖掉的。

在东海村,没有人不知道她们一家子——一个寡妇娘,一个小学毕业就辍学的大女儿卢英秀,和一个到处跟人搞破鞋的小女儿卢楠。只要问起寡妇陈凤娇,就连三岁儿郎都能悄咪地跟你叨上几句长短。

关于她们家的传闻,我大多也是从大人们嘴里听来的。

卢英秀大我三岁,不是同辈的孩子,也没有一起上过学,再加上我妈总是明里暗里的警告我说少跟她们家的人来往,所以也就玩的更少了。

但是也不全然,因为东海村太小了,小到从村头走到村尾也就只要二十分钟,小到我家的后门一打开就是她家的前门。

那会家里还没有空调,夏天里我就尤其热衷于她家门前的那一口水井。卷起裤腿,捞上一桶冰凉凉的井水,两把小木凳往井边一放,开始猫着腰,两手往桶里一捧,舀起水,然后一把浇在脚背上,瞬间蜷缩起来的脚趾头互相碰到一起,嘻嘻的笑声就会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一样情不自禁地溢出来。

吃过午饭,睡了午觉,过了正午,太阳就要开始一点点地转到枫余山的后头去,我就从我妈的小抽屉里偷一个一块钱的硬币出来,约好路口见面,去小卖部里买几包两毛三毛钱的辣条,两个人一边吃着辣条一边晃荡,围着东海村走上一圈,正好就能吃完,之后再兵分两路的回家。

好像从记忆里这么细数起来,我们也算是有那么一点发小情谊了。

卢英秀嫁人那年,大概是是2011年,我15岁,读初三。

那也是一个夏天,太阳炙烤着大地,夹杂着粉尘被灼烧而蒸发的气味,鼻腔里布满了生涩又呛人的窒息感,那好像是农村里夏日烈阳之下独有的气味。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妈提了嘴说后门家的卢英秀过两天就要嫁人了,在那会,“嫁人”这个单词在我的世界里还没有具象化可对应的模样。唯一可借鉴的场面还是因为前不久懵懵懂地在电影频道上看了张艺谋的《红高粱》,红彤彤的高粱地,红色的轿子,命运多舛的新娘,这些大抵就是我对“嫁人”这个动词所有的想象。

可惜卢英秀没有坐轿子,也没有办婚礼,除了命运多舛之外,好像她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法律都保障不了她的婚姻的年纪,她就这样向一个陌生人交付了她的人生。

卢英秀结婚那天,我躲在我家二楼转角处的窗台上偷偷往她家门口望,窗户上破了个口子,这口子还是前两年我们吵架的时候她夜里偷摸出来拿石头砸破的,后来我妈一直用透明胶粘着,冬天一漏风我妈就要念叨一句,英秀那个没人养的死孩子。

我把眼睛凑到这口子上往外望,风吹的厉害,又刺又烫,害得眼眶里总是涩涩痒痒的,像是要掉出眼泪一般。我努力睁着眼睛,我看见她妈凤娇,穿了一身水红色的旗袍,明媚又张扬的模样好似她要结婚一般。

听说陈凤娇年轻时的模样确实好看,一对乌黑又茂密的浓眉,双眼皮的褶子又细又长,讲话的时候眼尾总会微微上扬,可惜嗓门儿大,又吃不得一点亏,泼辣的性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如今再瞅她,凹陷在眉骨里的双眼皮褶子因为太深而堆在一起,高高的鼻骨因为日渐松弛的皮肤而撑出了两道没有力度的法令纹。她一讲话还是习惯性着夹出几道明显的眼尾纹,嗓门儿还是那么响亮,好像深怕别人听不着似的。

我妈站在我身后,也学着我,猫着腰,往窗外瞅了一眼,凉凉地说了句:不害臊。

没一会我就看见卢英秀从门里出来了,她畏畏缩缩地跟在她妈后头,低眉顺眼的模样让我陌生,好像才收敛起莽气,就要改头换面成了别人家的孝顺儿媳。

那年卢英秀18岁,刚成年,早在鞋厂里上过几年班,有了些大人的模样。

我记得她小学毕业就辍学了,那年我才读三年级,有一次我问她:你真的不读书了吗?

她蹲在我旁边,一边拿着树枝在地上胡乱的比划着,一边笑呵呵地说:陈凤娇说了女孩子书读多了脑子就坏掉了,反正都是要嫁人的,会洗衣做饭,会伺候公婆就行了。

然后她又压低了声音,故意眯起眼睛,小声说:你知道杨婆婆家的那个猪圈里的小猪崽嘛,杨婆婆养它就是为了过年的时候再把它杀掉,陈凤娇养我也是一个道理,懂了吗小屁孩。

所以我看到卢英秀穿了身没有任何装饰的红套裙,一双黑色的皮鞋,头上簪了朵红色的彩花,手指搅在一起。那模样,像极了每年过年的时候大殿庙门口都会摆着的红色的小乳猪,背上抹几道红色的印子,头上还要顶一朵大红花。卢英秀就这样从她妈妈的后头,跟到了新郎的后头,就这样走了。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看见躲在二楼窗户边的我。那天我在想,如果那时候她看见了,会不会像从前一样,笑着捡起石子来砸我,像个孩子一般。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问我妈,“他们为什么结婚啊?”

我妈故弄玄虚,盯着我说,“因为她妈收了人家一大笔彩礼钱,她要嫁去山沟沟里给人家做媳妇,一辈子出不来。”

小的时候大人们为了吓唬小姑娘,总爱说一些不知真假的唬人话,比如说不听话的小姑娘会被卖到山沟沟里去给傻子当童养媳,或者把你卖去鸡婆店。总之在当时的我听来,大人们所描述的好像都是些理所当然会存在的某一种命运的模样。

2

陈凤娇刚嫁到东海村的时候,约莫也就20岁,所有人都说她待不久,准要跑。

她男人是村里出了名的醉汉,大家都喊他酒懵子老葫芦。那年镇上的东胜鞋厂出过一场大火,老葫芦的爹娘都死在了里面,一场无妄的火灾死了几十条人命,市里的领导们非常重视,调查来调查去,前后将近两年的时候,最后拿到手的就是一把骨灰和一笔不菲的赔偿金。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老葫芦就开始沾上酒了。

一到夏天,太阳还没下山就能看见他光着个膀子坐在小卖部门口喝酒。先抿上一口白酒,还没下咽的时候就捡上两颗花生米配着下咽,然后再长长地吸上一口气,咂巴两下嘴,有时候自顾自地摇摇头,叹两句世道艰难,尤其是一喝多,翻着嘴唇就开始说些人家听不懂的胡话,所以经常来小卖部买零食的的小孩儿见着他就要先躲一躲。

就这么个谁都瞧不上的酒鬼老光棍,却在他35岁那年忽然不声不响的娶了个媳妇,听说是拿他爹娘的赔偿金买来的媳妇,是个山区里穷人家的女孩。

事实也确实如此,陈凤娇的娘家穷,养不起,一家子九口人,前六个全是女孩,与其说是嫁,不如说是为了少一张吃饭的嘴罢了。

陈凤娇生的好看,嘴巴也伶俐,在路上甭管见着谁都能招呼两句,干事又利落,雷厉风行的性子完全没有新妇的扭捏样。最重要的是,她对老葫芦上心,管着吃饭管着喝酒的,这打了三十五年光棍的老酒鬼竟然也能让她治服帖了。

一开始,两人日子倒也过的不错,没两年就生了卢英秀,虽说是个女娃,但是老葫芦疼的紧,陈凤娇坐月子的时候说是连地都没让下去过。

我妈和我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又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当年她有多风光,有多少人羡慕陈凤娇,大家都说她命好,可是命这东西啊,说不得,念不得。

她总说:人这一辈子啊,但凡过的顺遂一点了,就得关起门来,偷偷的藏着掖着,别叫命听了去,否则它准闹腾。

刚怀上卢英秀的时候,老葫芦开始寻摸着找个正经的活儿干,后来听说是去给鞋厂拉货,福建跑广东,大货车,一趟下来能挣个几百块,有时候一个月单子多的时候还真不少赚。人愿意上进,又疼老婆,知冷知热的,这么说起来,老葫芦这人,除了爱喝酒确实没什么毛病,但现在也喝得少,偶尔贪杯的时候就自个儿躲到厂子里去喝。

所以要我说,这个命啊,有时候你不得不信,它该怎么就得怎么样,那一坎过去了就顺了,要是过不去呢,这一遭就算是白走了,只能去阎王那儿报道,投胎重来。

“陈凤娇怀二胎那会,别提多得意,整个东海村都知道她肚子里是个带把儿的男孩。”

“是卢楠?”我问我妈。

“是啊,就是卢楠,有意思吧?所以真的只能说是命运弄人啊。”

老葫芦这一脉人丁稀薄,从他爷爷辈开始就是单传,加上老葫芦的爹妈又去的早,他本就没有兄弟姐妹,所以陈凤娇这肚子里怀的可是个金疙瘩,只怕是恨不得要将她供起来护着。

年初,老葫芦便寻思着自己买辆二手货车,如今单子多,也有客源,有路子,如果再有辆自己的货车,那以后挣的就不是给别人卖命的钱了。

陈凤娇也同意,“你尽管去,家里有我呢,再说了,现在月份小,我自己一个人在家还能接点手工活,再说了,英秀也上学了,不用我操心,没什么问题的。”老葫芦走之前又提了几斤猪肉,买了些水果,把隔壁几位邻里都走了个遍,要大家多帮忙看照着,其中一位就是我妈。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我们当时几个同龄的人里头就数陈凤娇命好,我们天天说,陈凤娇,你命真好。她也跟着说,是啊,我命真好。大概是说的多了,还真叫命给听见了。”

老葫芦买了车之后,跑的地方就多了,也远了,除了两广,贵州、河南、湖北,只要给的钱够多,他哪儿都跑,十天半个月能回一趟家就算是好的了。

“但是每次都会带一堆新鲜玩意儿回来,吃的用的,啧啧那可都是好东西。”说完我妈又感叹了句,“哎,真是可惜了。”

听陈凤娇说,老葫芦早就跟她讲好了,把手头上几个大单子跑完,她也正好月份大了,到时候就不跑这么多单子了,多留点时间陪她。

那段日子跑的都是熬人的长途,没个帮手,一个人,一辆货车,十几个小时一点没合眼的开,有时候累了就把车停在服务区,人往货堆里一躺,闭眼就能睡。

人在漂浮的时候总需要靠点什么来吊着。老葫芦和过去一样,靠喝酒,火辣辣的一口抿下去,再咂巴两下嘴,好像日子回到了从前,老葫芦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一直开、一直开,穿过眼前的绿化带,翻过铁制的围栏,最后,滚下荆棘布满的山坡下去。

老葫芦死了。

陈凤娇肚里的孩子还没出生。

一个孕妇上县城里从早闹到晚,最终也没拿到半毛钱的赔偿金。

老葫芦的尸体放在冷冻柜里放到半个月,最后村里的干部和族里的长辈们实在看不过去了,都劝她,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总不能让他在那边等着没办法投胎吧。

最后还是大家伙们一起出力草草地把葬礼给办了。

我对这场葬礼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听我妈说,葬礼当天,只有卢英秀在祠堂里守着。

“那会她才多大啊?”

“估摸也就六七岁的样子,一个人守着她爹的灵堂,连一个来吊唁的亲戚都没有,还是我们这些平日里受他照顾的邻居们过去帮忙。”

“陈凤娇呢?”我问。

谁也不知道那天她去了哪里,只知道快到下葬的时候她才出现,那会还是土葬的年代,送葬之前还得哭丧,没眼泪也得跟着嚎两声。可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和平时一样,打扮的漂漂亮亮,看着卢英秀抱着她爸的遗照,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她跟在最后头一起摸黑上了山。

自始至终,她都更像是一个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卢英秀爸爸葬礼的宾客。

这场荒唐事儿结束后,村里人又说,她在东海村待不久了。可没想到,她的日子照旧过了起来。

要不到赔偿金后,听说她回了趟娘家,大吵了一架,非要让娘家人把当初那笔钱还回来,那钱还是老葫芦爹娘的赔款,拿去买了陈凤英,如今这钱早就成了她哥哥们讨媳妇的本钱,哪里还有给她留的。但奈何一个新丧未过,还大个肚子的孕妇天天在家里闹,最后她爹娘还是招架不住,给了笔钱将人打发了回来,说是收了这钱日后便不再往来,所剩的养育之情也就此了断。

3

人生,它可以被叫作“人的生命”或者是“人的命运”。不论如何,只要加上“人”这个字就必然是无法自由的命体,它不像自然界中的其他生命,想如何便如何。人生就是生命的附加值,就像是一张洁白的纸上被涂上了五颜六色的图案,人便有了各式各样的不同活法。

而卢楠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滩被卡在产道里抠也抠不出来的呕吐物。

卢楠刚出生的时候只有四斤六两,早产儿。

陈凤娇是半夜自己走去农村医疗社生的,难产,生了两天一夜,哭天喊地。一边哭一边骂,骂老葫芦丢下她,也骂这好人没好命的世道,直到听到哇地一声哭喊,接生婆把一坨被糊的满是秽物的肉团抱到她眼前,说:生出来了,看,是个女孩啊。

是个女孩。如假包换的女孩。这回轮到陈凤娇哇地大哭,她又开始骂,骂天骂地骂命运。

她给小孩取名卢男,楠字是后来上学了之后卢楠自己改的,那会儿她才七岁,知道陈凤娇本以为自己怀的是个带把儿的男孩,没想到老天爷却给她换了个没用的女孩来,所以陈凤娇不服,才要给小孩取名叫作卢男,好像她本该就是个男孩似的。

卢楠也不服,不知道她是不服自己是个女孩,还是不服她妈希望她是个女孩,总之,她从小就活得恣意妄为,像枯木逢春的野草一样有韧劲,一身使不完的彪悍和匪气。陈凤娇也从来不管她,任由着卢楠胡闹,实在遭不住了,就往狠里打,完全当男孩子来养。

所以卢楠经常浑身伤,有被陈凤娇打的,也有被别人打的,最经常的就是有小孩调侃她,比如说她:你妈又换男朋友了?或者是你叔叔今天怎么没来啊此类的话,她二话不说就得冲上去跟人扭打起来。往往善后的都是卢英秀,挨骂的也是她,她也不争。

因为她说丢人,她和我说:她妈妈真丢人。

她蹲在地上,把脑袋埋在两个膝盖缝里,两个耳朵涨的通红,肩膀抽动的时候会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水泥地上就会洇出一颗颗像齿轮一样的圆圈。

“就知道哭哭哭。”卢楠总是骂她不争气。

卢英秀不像卢楠那么莽,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越来越怕她妈了,她总觉得陈凤娇变了,从老葫芦去世的那天开始,她妈就开始在心底筹划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大事。

这大事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

毕竟日子就这样过下去的话,不过就是一个寡妇和她两个女儿的故事,贫乏无趣、索然无味却又自我挣扎的生活是我们大部分人的人生。

但她偏偏不。

老葫芦的丧期刚过一年,陈凤娇就开始往家里带男人。且她不遮不掩,光明正大。卢家的长辈嫌她丢人,明里暗里来说了她好几次,她却理直气壮,“我只找上门入赘的,又不是再嫁,他就算日后进了我家的门,这家还是姓卢的。”

这话传出来,惊世骇俗。

在所有人的眼里,她就是荡妇、不知廉耻、是婊子、是耻辱。

但是卢英秀知道,她妈不是这样的,她知道陈凤娇有多爱老葫芦,她曾经有过一家三口短暂又幸福的人生,所以她知道原来的陈凤娇是什么样的。

可卢楠不知道,因此她可以毫无负担且理直气壮地指着陈凤娇的鼻子骂她没皮没脸,转头又为她在外头跟人打架,那会她也就才十二岁。

十二年了,陈凤娇终于认命了,自己没法再生了。当年生卢楠的时候难产落下的病根彻底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如果不是这样,也许卢英秀不会成为这场计划中的牺牲品,这只会是她妈一个人的悲壮仪式。

她也彻底看清楚了陈凤娇埋在心底的那件势在必行的大事。

为了给她死去的丈夫留下卢家的香火。

所以直到卢英秀出嫁那天她才认清,人要想有气性,需得先有本钱。卢英秀没有本钱,或者换句话说,她是她妈的本钱,她只是这条路上的一块垫脚石,而卢楠才是陈凤娇真正选中的人。

卢英秀出嫁还没一年的时候,她们家就大动干戈的开始盖房子,原本两层楼的毛胚小平房,如今又准备再添一层。

没人知道陈凤娇到底收了卢英秀婆家多少彩礼钱,反正听说是一分也没还,更别提嫁妆了,大家都说,卢英秀就是被她妈给卖了。话是这么传的,也没人知道真假。反正人已经嫁了,房子也已经大张旗鼓的盖起来了。

在东海村,盖房子只为两件事,娶妻生子和光耀门楣。

有些房子一盖就是几代人,先建一个毛胚,爷爷盖不完的留给父亲盖,父亲盖不完再留给儿子盖,总有一天可以盖完。所以你在东海村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房子,粗粝的红色砖头砌成的空壳,钢筋结构都还裸露在外的自建房。只要一楼简单的铺个水泥地就可以住人了,至于其他的部位,就那么孤零零的,耸立在那里,像是一家子人的脊梁柱,直挺挺,却又空落落。

但这说到底是男人们的事儿,一个女人盖房子,还是一个寡妇,在东海村,从未有过。

大家都知道,陈凤娇这是想招婿,给卢楠找。

在我们当地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家里要是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那么其中一个就可以留在家里招婿上门,生下的孩子自然也得姓卢。

那么想招婿,自然得盖房子,虽说这房子是老葫芦生前就想好了的,再盖一层,留给未来的长子,如今这事儿她自然也要去做。

房子前前后后一共盖了三年,卢楠也从一个到处跟人打架的的小学生出落的越发好看,但是一张嘴,依旧是满嘴脏话的泼辣样。但陈凤娇好似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她总说:你啊,就得凶一点,这样以后才能镇得住男人。

4

新房落成那天,我再一次见到了卢英秀,还有她的孩子。一个牙牙学语的小男孩,正好三岁。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像看着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时的小娃娃忽然变成了一个会动、会眨巴眼、会流口水的真娃娃。

卢英秀还是坐在她家那口井边的小凳子上,我妈哄着小婴儿在地上玩,我坐在后门的石头阶上。好像昨天我们还偷偷藏在她家的小房间里玩着你当妈妈,我当爸爸的小游戏,眨眼就真的被丢进了这游戏的世界里。

“他还不会走路吗?”我问。

“嗯,三岁了,不知怎的,还不会走路。”

我默了默,说,“没事,不急着长大。”

卢英秀好像还是和出嫁那天一般,一样的腼腆又沉默。她穿着圆领的米色衬衫,但我却从她的身上第一次看到了朴实的味道,和其他女人一样的味道。这细微的变化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比如她站起来的时候,会轻轻的嗯一口气,比如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神光里会有一种大人看小孩的柔和。

所以在很久的后来,当我接到卢英秀的电话的时候,脑子里一下又想起了那个眼神来。那种柔和之中带着对命运的妥协和接受,在沉浮后对生命泰然处之的不计较也无法计较。

她打电话来问我借钱,我惊讶于我们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了,却会在这时让她想起我来,我平静于我从很久很久的那一天起,就已然知晓她的人生走向。

也许她也是吧。

其实东海村在2019年的时候就拆迁了,村里的老人都被安排住在了政府给临时盖的安置房里,年轻的人都四处散落。那个日升鸡鸣、炊烟袅袅升起的东海村,终究成了年代滚轮中的一颗沙砾。

而曾经住在这里的人们,只能在这泥泞的车辙里继续自己跌宕的人生。

陈凤娇辛苦盖起来的三层楼早就在重机器驶过的瞬间分崩离析,好像梦一场,所有人的梦都散了,像咳了很久咳不出的一口老痰,像一瞬间泄了气的气球,曾经压在东海村每个人脊梁柱上的钢筋水泥,如今都成了废墟上的破烂,大家的生活忽然变得茫茫然了起来。

我沉默了许久,我问卢英秀:是出了事吗?

她说:我妈走了,我身上没什么钱,但还是想给她办的体面点。

说完也许是猜到我想说什么,她又补充道,我离婚了,现在自己一个人,孩子也没要。

我又是一阵沉默。

有时候安慰的话说出口了,反而更显的空洞。就像那扇被她砸坏了的玻璃窗,哪怕胶布把缺口贴的严丝合缝,大风一来,依然会震得嗡嗡作响。

我还是没忍住,我问她,“怎么走的?还好吗?”“拆迁的事情你知道的吧,她死活不肯。”卢英秀在电话那头无奈的轻笑了一声。

这事儿我确实听我妈打电话的时候说起过。说是全村人都签了拆迁协议,就一个陈凤娇不肯,天天闹,最后不得已妥协了,结果趁着晚上天黑,又偷偷躲了进去。天刚蒙亮,挖土机一枪头下去,她从三楼掉了下去。

死没死成,却成了植物人,就这么吊了四五年。

卢英秀在镇上租了个房子,一边照顾她,一边在服装店里当店员,前些天下班回去发现她陈凤娇睁着眼,却已经断了气。她终是没看到卢家香火延续的好光景。

“那房子,就像我爸留给她的骨灰盒,她生,住在那里,死,也要跟着一起。”

至于卢楠,初三就辍学了,陈凤娇到处给她相看,一个又一个,大家都说她是破鞋,公交车。

她歪着头,眯着眼,学着别人的模样和我们说: “你说卢楠啊,跟她妈一个货色,当初老葫芦对她多好,谁不说陈凤娇一个命好,可惜啊,人心难测,老葫芦尸骨未寒,她就开始找男人,造孽啊,我跟你讲,老天爷看着呢,这些孽最后都得两个小孩替她还。”

那会她才几岁,十七岁?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听我妈说,她十八岁那年,偷了陈凤娇几千块钱,买了张火车票,说是要去打工,但再无消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包括卢英秀。

“走得远也好,就当是陈凤娇还她的,她造的孽,我来给她还。”

我无从揣测卢英秀的心情,但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自始至终,她才是那个宾客。宴席散尽,

所有人都礼成而去,或大义、或凛然、或惨烈。

却徒留她一人,用一生去打扫这一地余烬。

作者信息:

姓名:朱婷婷

就读高校:韩国中央大学

专业:文艺创作(小说)专业

联系地址:福建省福州市晋安区新店镇鲁能公馆10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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