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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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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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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城

山那边,岩那边,天边有个江北城,

江水宽,江水长,远方有个好儿郎。

——童谣《江北城》

她哪能想到,月婶竟把相亲地点定在水井湾——她从小跟许婆婆一起放牛羊的地方。退耕还林多年,九重山下的水井湾已被荒坡野岭层层包围,树木茂密,荆棘、杂草丛生,早已人迹罕至。许婆婆离世后,她几乎再没去过水井湾。

相亲那天正好赶上双河场赶集,她一直以为地点在双河场的新街上。好久未去双河场赶集的她,一直在纠结给自己买什么留作纪念,几乎整夜未眠。

倘若真在双河场街上,此生,她或许连九重山都不会想起,更别提江北城了。

我要去九重山,看江北城。她对自己说。

将近两个小时的跋涉,现在,她和他已经到达九重山的第六重——高石桩,距离挺拔的峰顶,直线路径已不足两百米。路再次中断,他们不得不停下来。

这是一片难得缓坡地,植被悄然改变,先前参差的灌木与成片的刺丛消失不见,展现在眼前的是许婆婆曾给她描述过的一片平竹林,苍翠而幽深,绿毯般朝西北方铺展,望不到边。近处,偶尔有暗灰色的石峰高出竹林,犹如胆小的动物,谨慎地探出头来,却又忍不住怀有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里就是高石桩,”她说,“高石桩是九重山的第六重。”她指着偏西方向,“你看,那是第七重,翻上岩线是第八重,红花树那里是最后一重,那座尖峰就是‘擎天柱’,到了‘擎天柱’,就能看见江北城。”她一口气地说,脸上是难有的兴奋。

顺着她指的方向,逆光中,隐约可见陡峭、苍灰的岩壁上,四季常青的岩青杠斜长出来,碗口粗的树干大多弯曲,但茂盛的枝丫却倔强向上,迎着阳光,欲与岩壁比高;一丛丛大叶映山红正值花期,尽情绽放;那些叫不出名的杂树、藤蔓则多数倒挂——各自呈现出不同的生存姿态。

高空,三只岩鹰盘旋,不时地发出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山野的寂静。

“你真要上去?”一路走来,他一直为她行走不便深感担忧,但又不便阻止。

“要。”她坚定地说,目光再次投向高空盘旋的岩鹰,心思似乎已飞向那里。

眼前的他,是她相亲见的第七个男人。

“他是一个人。”月婶登门介绍他的情况,对哥哥和嫂子说,当然更是说给她听。她的理解瞬间产生了错觉。“我没要求,是人就行。”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从月婶后面的话中,她才明白,老道的月婶,每一句话,看似随意,实则一语双关,句句都是向着她来的。从介绍第一个丧妻的男人起,月婶就盯上她了,至今从未放弃。对婚姻,她始终坚守底线,要用自己干净的身子换人格上的平等。可就在半年前,她失去了能给对方讲条件的资本。她平静地望着手机锁屏后自己渐渐变暗的头像,心想这一个“他”和之前的六个男人大概也没什么不同,要么腿脚不便,要么中年丧妻,或者疾病缠身——不然怎么看得起她。

“要看性格,”哥哥询问似地看着月婶,“你晓得的,我妹她……”哥哥欲言又止的,是指她的背和她的腿,忧心她日后会遭对方欺负。

“尽可放心,他温顺得像一只猫。”月婶说,贴近她的耳边,“和你一样,还没沾过腥,爱都来不及,哪舍得凶你。”

月婶故意戳她的痛处。

“他娘在他不满五岁时跟人走了,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现在是一个人。”月婶补充道,又凑近她:“男人有的他都有,一样不缺。”她的脸一下涨红,除了难堪,更多的是难过。

“他害羞。”月婶又道,“所以一直没遇上最合适的对象。” 哥哥埋头抽烟,一直没说话。月婶便暂时停下话头,留下一段窒息的空白。

“我们也没啥要求,能过日子就行。”是嫂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能能能。”月婶笑开,连声道。

早上,太阳刚从鹰嘴山升起,她跟哥哥出门,却不见嫂子的身影。“嫂子呢?”她问,哥哥不应。经过院坝那棵玉兰树,见昨天还开得好端端的花竟落了一地,突然就有了一丝丝别离家人的伤感。

“我想嫂子一道。”她停下不走。

“她天刚亮就去观音岩养老院了。”哥哥说,“看不上,就跟哥回。我管你一辈子。”

“嗯。”她应了一声,心里却想:哥你一个“耙耳朵”,怕嫂子就像怕“豺狗大猫”,大气不敢出。“只要是人,我就跟他。”她在心里说,给自己打气。

哥哥带着她往山上走。“哥,这是去哪里?”她忍不住问。“水井湾。”哥哥回答。

“去水井湾?又不是去放牛。”她不解,“荒坡野岭的,这是要抢人呢。”她抱怨道。

哥哥却不接话,小步慢走,好让她跟上。

远远地,在水井湾的山垭口,在她过去和许婆婆放牛常坐的地方,她看到月婶和一个男人的身影已经等在那里。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月婶朝哥哥和她挥手。哥哥下意识地回头,发现她没跟上来,在前面停住等她。她没有坛子可抱做遮掩了,机械地朝前迈着步子,身体的缺陷暴露无遗,神色慌张而无助。

他站在她面前,左手提着一把弯刀。没有右眼,右脸是火烧后留下的累累疤痕,面容苍老,右手习惯性地不时抬起,竭力掩住半边被重度烧伤的脸。

她站在他面前,左肩部高高凸起,整个身体向左边倾斜——但有一头乌黑发亮的齐肩长发,一双忧郁的眼睛,一张白净好看的脸庞。

月婶不说话,冷静而耐心地观察着她和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哥哥猛拉她的手,想把她拽走。她挣开了。“哥,我愿意。”她说。哥哥愣在那里。

“你先表态。”月婶赶紧扯了扯他,随后直接把他推到她和哥哥面前,那张疤脸带着惊恐和不安。

“我要。”他嗫嚅道,用手使劲捂着疤脸。

她仔细地打量他。他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只有左眼的男人、一个只有左眼的疤脸男人。

哥哥盯着她,压低声音:“跟我回去。”

“哥,我愿意。”她咬紧嘴唇,又转向月婶,“我愿意跟他。”

她逼近他,问他:“你真的要我?”

“要。”他说。

她看到他的嘴唇在颤抖,半边疤脸也跟着抖动。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他的右眼上,那里没有眼仁,没有瞳孔,只有一个黑黑的眼窝。那只眼窝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放大,变成一个深陷的黑洞,仿佛要将她一点一点地吸进去。她眼前发黑,晕倒在地上。

醒来时,她在哥哥的怀里,哥哥抱着她。“疤脸、独眼龙,我妹有羊癫疯,你还要不要?”哥哥憋着怨气,歇斯底里。

“要。”他说,嘴唇抖得比之前更厉害,牙床磕击的声音清晰可闻。

“让他们单独交流,我们回避。”月婶说。

哥哥被月婶拉走了,一直频频回头。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她觉得自己被彻底遗弃了,就像一只羊羔被丢在了水井湾。她突然想哭,又努力控制,但终究没控制住。“哇——”她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哥,我怕,高石桩有大猫。”一边的他,着急,却又手脚无措。

荒无人烟的水井湾,除了她的抽泣,死一般寂静。

她渐渐平静下来,站起身,“我想去九重山的高处,看江北城,你愿意和我去吗?”她望着他,问道。

他回头望了望身后那座被叫作九重山的山,又看了看她,心中满是疑惑。

“你去不去?”她又问道。

他点头答应,尽管仍是一头雾水,不自觉地又望向九重山,想不出这座山和她有什么关联,和这次相亲有何干系,更不明白“江北城”指的是哪里。

许婆婆给她描述的江北城,曾是她心之向往的地方。 六、七岁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早晨和下午,不管天晴还是下雨,也不论刮风还是飘雪,她和许婆婆赶着自家的牛和羊,去九重山下的水井湾——九重山的最低处。那里有一口清冽甘甜的山泉,水草丰茂,牛和羊专心吃草,不会乱跑。即便跑远了,也被连绵的山堡三面环围,很难出界。她和许婆婆常常就坐在垭口的草坪,守住唯一的出口,任由目光四处游荡,看着那些山、树和流云,跟着许婆婆哼唱一首童谣:“山那边,岩那边,天边有个江北城;江水宽,江水长,远方有个好儿郎。”

许婆婆告诉她,爬上九重山的最高处,就能看到江北城。夜晚的江北城比白天更好看,满城灯火,影子落在江水中,就像撒满天上的星星。

“那是高石桩,对面是双乳峰。传说它们曾是一对相爱的男女,长久的相望,后来就变成了石头。”

“它们是望江北城吗?”她问。

“你猜猜看。”

她摇头,既不明白人怎么会变成石头,也猜不出许婆婆让猜的问题。

“到了高石桩,距离‘擎天柱’看似不远,但全是悬岩,很少有人上得去。只有爬上九重山的第九重,到了‘擎天柱’,才能看到江北城的全景,江上有很多船,人在船上走动都能看清。”

“江北城是个水码头,人来人往,白日夜晚都很热闹,人多,男人穿西装,戴博士帽,女的穿旗袍,撑着花阳伞,露一截白腿,他们手挽着手走。”

她听得入神,清澈的目光望向落日余晖中的九重山,“擎天柱”就像一根硕大的竹笋,直插云霄。

“她们都像你这样围一条红丝巾吗?”她问。

“好看吗?”许婆婆整理一下红丝巾,笑问道。

“好看。” 她偏着头,望着许婆婆,“我想去‘擎天柱’看江北城。”她说。

“高石桩过去有豺狗大猫,说不定现在也还有。大猫藏在平竹林里,会咬羊羔,有时也咬牛犊。被咬的羊羔一声声哀叫……”许婆婆故意吓唬她。

她似乎真的听到了羊的惨叫,胆怯地起身,紧挨着许婆婆坐下。

“许婆婆,你看过江北城吗?”确定安全后,她问。

“何止看过,”许婆婆回答,“我在江北城出生、长大,还在那里上过学。”她平静地望着远处,目光空洞而散淡。

“那你怎么来了我们这里?”她不解地问。

“嫁来的。”许婆婆说。

她望着许婆婆,完全不明白“嫁”的含义。“许婆婆,我不嫁人。”她说,倚靠在许婆婆身上。

“女儿家长大了,就要嫁人,到时候就成别家的人了。”

“我不要长大,就跟哥过。”

曾经的记忆尘封得太久,就像她寝室里那挂印有竹叶的窗帘,经年的日照和洗涤,曾有的色彩,已经模糊。此时,记忆深处,江北城辉映在水里的一江灯火,在她的脑海里重新鲜活起来,绚烂地闪耀。

“我要看江北城。”她在心里再一次对自己说。

他举手挥刀,开始砍路。

“你跟我走,坡陡的地方要抓住边上的枝丫,不要摔倒。”他说,砍了一根拄路的木棍,侧面递给她,刻意地捂住疤痕累累的脸颊。沿一道缓坡,他们开始上山。他的背影在她眼前晃荡。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

第一次见,是月婶精心策划的一次预演。预演的地点,在她家院坝的玉兰花树下。“你从厢房抱一个坛子出来,经过院坝,走过花树,之后去灶房。”月婶说。她一直低着头,没说话,只是认真地听着月婶的安排。“你只管走,看前面。”“就这些?”她有些疑惑,忍不住问。“就这些,一点都不麻烦。”月婶说,“你从灶房把坛子抱回厢房的时候,院坝外面的路上会有一声咳嗽。”

她不相信,一桩婚姻就这么简单。

那天,按照月婶的设计,她从厢房抱着一个适中的空坛子出来。还没走到花树下,就听到一声男人的咳嗽。她下意识地转头朝外望,却什么也没看见。怀着满心的疑惑,她走到灶房,总觉得背后有人,那声干瘪的咳嗽让她极不舒服。她一直提醒自己,照月婶说的做,不出差错。她在灶屋放下坛子,片刻后出门回走,却忘了抱回坛子。走到玉兰树下,她就真切地听到月婶之前告知的那声咳嗽。她急切地转头,看见一个人匆忙走过,右手捂住半边脸颊,像是牙疼。那是一个男人。她没看清他,也不可能看清。那声预定的咳嗽传来时,她只看到一个男人的侧影。

而他却看清了她,在含苞待放的玉兰花树下,穿着月白色的羽绒服,有一张白净好看的脸。也看到了她的驼背。

回想起预演的情景,她猛然醒悟,她被月婶当猴耍了,而那个在月婶的密谋下把她当戏看的人此时就在眼前。

“你真的要我吗?”她压抑着升腾的怒火。

“要。”他回答。

“我不要你。”她说。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变卦,这次嘴唇竟然不抖,难堪、难看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我们都被月婶骗了。”她说。“她说你害羞,实质上是不让我看到你的疤脸,要我抱坛子,是要你看不出我的驼背。”她继续说,“你说她是不是在骗我们?”“是。”他低声道。“那咋办?”她问。他似乎一时语塞,然后缓缓道:“我送你回去。”

她和他站在那儿,谁也没有先迈出一步。

“其实,”他说,“那天我就看出了你的肩和你的驼背。”

“你那天就看出了我的残疾。”

“是。”

“那你还来见?”

“嗯。”

“不嫌弃我残疾?”

“不。”

“如果我真有羊癫疯呢?”

“还是不。”

她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不。”他说。

“我没有羊癫疯。”她说。

他没接话,埋头用心砍路。

“说说你的脸,还有你的眼睛。”她说。

——我四岁那年,冬天,下大雪,娘抱着我哄我睡,她说她去菜地挖萝卜。可我那天老是不睡。娘轻轻拍着我,哼唱一首童谣,我渐渐地就睡着了。娘把我放进背篓,端到火坑前,用板凳挡住。我醒来后,娘不在,想出来,就摔倒了,掉在火炕里……

——娘那天哄我睡,为的不是去挖萝卜。

“她去干啥了?”她问。

“她丢下我和爹,离家出走了。”

——后来我常做梦,梦见娘,梦见她哼的那首童谣。

“她去哪里了?”她问。

“不晓得。”他说。

“我的背,也是摔的。”她说。

——许婆婆说,去九重山的高石桩,能看见江北城。高石桩有大猫,哥哥不带我去。有天晚上,我梦见我爬上我家竹林里那棵大紫柏的树巅,看见了江北城。

——后来有一天,我搬来一架竹梯,爬上紫柏树,结果从树上摔了下来。我不敢告诉家里。再后来,我的背就成这样了,还有左脚,伸不直了。

他走神了——眼前晃动着一棵大树、一架竹梯、一个从树上摔下的身影。突然,岩鹰的啸叫划破长空。他猛地抬头,赫然发现前方是一道绝壁。而一步之外,竟是万丈深谷。他惊魂未定,额头直冒冷汗:“过不去了,下面是悬崖。”随即折返回来,向右重新砍路。

沿着新择的路,他们走进一座怪石嶙峋的石林,石级蜿蜒,长满青苔。“这应该才是过去上山的路。”他提着弯刀,边走边说。

“许婆婆说,越往上,路越难走。”她回应道。

坡度渐陡,她有些气喘,明显地放慢了脚步。他时不时地停下,边走边等她。

走出石林,眼前是一个椭圆形的石坝,视野顿时开阔。石坝边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岩青杠,粗壮的树干从岩缝中长出,枝条顽强向上,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

“歇会。”她说,放眼眺望,脸上满是汗珠。

她第一次站这么高,俯瞰她生活所在的这片辽阔的乡野——左边最高的是磨盘山,正对面是鹰嘴山(太阳和月亮就从那里升起),靠右是马头山和大堡山,四周的山山岭岭连起来就像一个锅圈,把一个个村庄围在其中。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磨盘山下的外婆家,叫黄泥池,屋角有一棵核桃树。九岁以前,每年正月初二,她跟妈妈一道去外婆家拜年,外婆把核桃端出来,叫外公去陔沿锤破坚硬的核桃壳,剥出核桃仁摊在手里让她一瓣瓣的吃。核桃仁真香啊。外婆、外公只有妈妈一个女儿。她也没有舅舅。后来,外婆、外公相继去世,不久妈妈也去世了,外婆家的路从此就断了。她移开目光,落到位于马头山和大堡山之间的双河场。十三岁以后,她和村里几个同龄的女孩几乎每月都要去一两次,买粉红的纱巾、卫生巾什么的。她们外出打工后,留下她一个人,就很少去了……

望着山脚下的水井湾。她想起十三岁那年,被身体第一次突然流血,吓得直哭,也吓到了不明事由的许婆婆。问清缘由,许婆婆开心地笑。“我的傻闺女,你长大了。”把她拥在自己怀里,帮她脱去裤子,给她收拾。

“今年多大啦?”许婆婆问。

“哥说过了年就十四岁。”

“女儿家长大了,就要嫁人了。还记得江北城吗?”许婆婆说,“找个好儿郎,嫁到江北城。”

“我不嫁人。”她低头,有了羞涩,也有了遐想。“许婆婆,你带我去‘擎天柱’,看江北城。”

“就算到了‘擎天柱’,天气不好,也看不见江北城。” 许婆婆说。

“天气好着啦。”她不甘心地说。

“高石桩有大猫,你不怕?”许婆婆问。

“怕。”她小声回答。

“怕就别去。”许婆婆说。

尽管害怕,对江北城的遐想,像一株映山红幼苗,在心里生了根。许婆婆轻轻拉起她的手,笑道:“就算没有大猫,九重山那么高,九重岩啊,一重比一重陡,你一个女儿家,爬不上去。”

“我爬得上去,我会爬树,哥都没我快,我爬给你看。”她一下站起来,恨不得马上找棵树爬给许婆婆看。

“好,去去,长大了,坐花轿嫁到江北城。”许婆婆解下红纱巾,给她围上,“长这么乖,肯定会找个好人家。”

胆大的男孩子们不相信高石桩有“大猫”,他们居然敢把牛羊赶到那里去放,邀约一起去攀“擎天柱”,看江北城。哥哥也不相信高石桩有大猫,也曾攀上“擎天柱”,看过江北城。但他不带她去。

“江北城密密麻麻的房子望不到边。”哥告诉她。

“那灯亮了吗?”哥白了她一眼。“大白天,自己想。”

“人多吗?”她又问。 “看不清。”哥哥说,不再理她了。

今天,她靠一双不太灵便的腿脚,自己走上来,即将到达九重山的第七重,即将看到江北城。那时候,她好脚好手的,走路飞快,喜欢追着羊跑,哪像现在的自己呀。

她突然想起许婆婆离世的情景。

那是深秋,阳光明亮,蓝天白云朵朵。连续几天没见到许婆婆,她依旧把牛羊赶到水井湾,坐在常和许婆婆一起坐的草坪上,等待许婆婆出现。最后,许婆婆被人从九重山抬下来,来到水井湾,脸上盖着一张淡黄的纸。哥哥拦住她,不让她靠近担架。自那以后,父母把放牛的任务交给了哥哥,她便很少再到水井湾了。

后来,她从家门前竹林里那棵紫柏树上摔下来,距离许婆婆去世还不到两年。后面发生的变故,心疼她的许婆婆无法知晓了。

再后来,哥哥给她买了手机。她上百度搜索“江北城”,找到关于江北城的十几个词条,但都不像许婆婆描述的江北城。她坚信许婆婆不会骗她,不会虚构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许婆婆,”她在心里默念道,“我不坐花轿嫁到江北城了。”

“我们走吧。”他说。

“嗯。”她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

“有人给你提过亲吗?”绕过一道石壁,她问。

“有一次。”他回答。

“就一次?”

“一次。”

——介绍的是一个寡妇,男人在工地的高楼摔下死了,留下三个孩子,大的十一岁,小的六岁。

“你不愿意?”

“她。”

“是不是你的脸吓着她了?”

“我不晓得。”

坡度抬升,她的速度明显地慢下来,有些气喘。她不再问他了,集中精力,蓄积体力,拄着那根木棍向上迈进。

半小时后,他们到了九重山的第七重。

“我的脸会不会吓到你?”他转过身,正面对她,那只习惯性捂脸的手,再没抬起,而是随意地握着那把砍路的弯刀。

距离峰顶的最后一百米,他选的是一条斜斜而上的路径,虽多有折返,但更加省力;行进的前方,总有一、两丛大叶映山红让她眼前一亮。

“这里的映山红不一样。”她说。

“比山脚的好看。”

他笑道。她微微一笑,表示认同。

他们现在已经到达第八重,距离峰顶剩下最后三十米。她几乎一步也迈不开了,瘫坐在地上,体力消耗快到极限。她开始埋怨自己,不该提出爬九重山,更不该执意要看江北城。如果不是他执一把大弯刀劈开茂密的刺丛和一蓬蓬芭茅草,费力砍出一条勉强可行走的毛路,单凭她一个人,也许第三重都上不来。她有些内疚,也为自己的固执感到后悔,更为自己的残疾陡生伤感。

“我们在这里歇会,休息好了再上去。”他望着九重山的峰顶。

她一直提防着他。从进入小树林开始,她就一直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捕捉他内心的想法。她高度戒备,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快到第五重时,他突然朝她伸出手,要拉她。她吓了一跳,连退两步。“太陡,怕你上不来。”他说。稍后她想,如果他真要打她的坏主意,在这荒山野岭里,她真的就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她为自己攀爬九重山看江北城的固执顿时后悔不跌。而突然间,她一下就明白了月婶选择水井湾的用意。一丝恨意升起,漫涌而来的却是对自己处境的难过。

“走,我们上去。” 他说。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江北城的璀璨灯火已经吸引了他。

最后十米,是一壁光秃秃的岩石,没有任何树枝和草蔓可以抓握。要上去,只能攀住凸出的石块,踩稳凹陷的石窝——除此别无他路。

“跟紧我,踩我踩的地方,抓我抓的地方。”他在前面探路,小心翼翼地试探每一块可以抓握和立足的石头,小步挪移。突然,他踩空了!风化的石块噼啪滚落。他死死抠住石缝,单手悬挂在岩壁上,另一只手拼命寻找抓点。她惊恐万分,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立足点,退了回来,额头冷汗直冒,重新择路。

扶着石壁,他看清了峰顶那棵枝繁叶茂、迎风挺立的红花树——那是一棵映山红,与沿途所见不同的是,它盛开得如同一团烈火。

最后几步,不足两米,她试了三次,始终爬不上去。她只剩站稳的力气了。“我上不去了。江北城、许婆婆。”她虽不甘心,但只有放弃。她在心里念道。

一只手伸过来。这只手,布满血泡。她有些迟疑,慢慢拉住了那只手。

现在,她和他终于到了九重山的峰顶。她急切地寻找江北城——那座满城灯火,影子落在江水中的城市。然而,眼前所见,只是与她的家乡春天坪相似的丘陵之间的村庄,远处是朦胧的青色山峦——没有她期待的灯火辉煌。

“没有房子,没有灯火,尽是水。”他说。

她不甘心,放眼四周,极目远眺——西北天际,有一片宽阔浩瀚的的江水。她凝视着那片江水,不发一言,咬着嘴唇,血丝慢慢渗出。

“哇——”她嘶声力竭地哭出声来,双肩抽搐,最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他望着她,眼神中既有爱怜,更多的却是无奈。今天,他第二次看到她如此伤心地哭泣,那竭力压抑的哽咽声,令人动容。

“江北城是不是从北岸搬到了南岸——”他说。

她的头低垂着,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庞。她抬起头来,久久地注视着他。“你之前,我被六个男人见过。”她开始诉说自己的那些鲜为人知的经历。那些记忆布满灰尘,零碎而模糊,仿佛是从遥远的时空打捞而来。

——我从小跟哥哥嫂嫂生活,只读到小学,因为残疾,没有条件能给对方提要求,月婶介绍的第三个男人,想要强迫我,被我死死咬住手,他才放了我。

——月婶一直给我介绍,不知是可怜我还是被我得罪了要报复我,半年前,月婶安排那个男的和我见面,就躲开了,让我和他单独在一起。嫂子也走了。他提出要去我的房间看看,要带我去江北城。

——他一进门就把门关上栓死,把我推到床上,脱我的衣服。我叫喊,没人救我……

“猪狗不如的畜生!”他一下站起来,举起弯刀,发疯似地朝那棵红花树乱砍。“不得好死,遭雷劈。”他的嘴唇剧烈抖动,疤脸因内心的愤怒而愈加难看。

残花落了一地。

“你还要我吗?”她问。

他不说话,直愣愣地望着远处,脸上仍是愤愤难平的神情。

他不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她站起来,靠近他,牵了牵他的衣角,“我唱《江北城》给你听——”

山那边,岩那边,天边有个江北城——她轻声哼唱起来,眼里噙着泪水。

“娘哼的就是这首歌,你怎么会唱?”他回过头来,完好的那只眼睛,渐渐盈满泪水。“你跟谁学唱的?”

“许婆婆。”

“许婆婆?她长什么样?她咋会唱这首歌?”

“有点瘦,爱围一条红丝巾……”她望着矗立的石峰,在脑海里搜寻许婆婆的形象。

“红丝巾、红丝巾……”他喃喃道,在她轻声哼唱的童谣里,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飘雪的黄昏。

山风骤起,她突然发现石峰上飘出一条红丝巾。“红丝巾,快看,就是那样的红丝巾。”她向前迈出一步,欲跨过万丈悬崖,追随而去。

他一把抓住她,额头冒出一片冷汗。

红丝巾瞬间就消失了。

她死死盯着红丝巾消逝的地方,除了模糊的石峰,只剩一片空茫。她的脑海空荡荡的,仿佛自己也处在一片虚幻中。可她分明看见的就是许婆婆常围的红丝巾。“许婆婆。”她默念道。

一分钟后,她把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浩瀚的江水——她看见了一盏灯火、又一盏灯火,紧接着,一盏盏灯火次第亮开,布满了宽阔的江面。

回到现实中来的她,开始寻找家所在的位置,泪水仍盈满眼眶。轻烟似的薄暮,模糊了家的方位。

他们开始下山。

起先是他走后面。他发现她老是踩虚,几次摔倒。“我走前面吧。”他说,站稳后,伸手拉住她的手,用自己的脚稳住她的脚。她凭借他的支撑,抬起右脚,朝前迈出一步,再把左脚拖过去。

“你的家在哪里?”她问。

“观音岩养老院。”他说。

“你原来的家是哪里?”

“我哪有家……”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是陈明唱的“快乐老家”。她一直静默的手机响起了铃声。下山的路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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