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丘陵起伏,一地瓜田碧绿。
瓜田南边悬着一个简易瓜棚。谓之“悬着”,是因为这瓜棚以杨树为柱,以茅草为顶,附以塑料薄膜遮风挡雨,再以门板为床,覆上草垫,铺一苇凉席,便成了悬在半空的栖息地。一个人坐卧其间,熬过盛夏晨昏,俨然是“瓜田里的守望者”,有“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之感。
我一吹口哨,树上的“蚂蚱头”就飞落棚里。再一伸手,它就跳上食指,叽叽喳喳等待喂养。“蚂蚱头”是我们那里对这种鸟的俗称,至今它的学名都不得而知。身边的玻璃瓶里装有清晨时在瓜田捉住的蚂蚱,我小心翼翼地捏出一只,塞到鸟的嘴里去,它就活蹦乱跳地重新飞回树梢。
一田,一棚,一鸟,一人。晴空万里,夏日炎炎,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显得更加安静。
这是我二姑父家的瓜地,在西瓜渐次成熟的时节,正需要我这样无所事事的少年看守。那时候没有手机,不需要无线信号,能够翻看的就是西瓜的藤蔓,野物的声响,一天一天的漫长时光。偶有伙伴来访,在瓜棚里逗鸟、打牌、神聊,或是剖开一个大西瓜均分共享,不亦乐乎。也有疾风骤雨的时候,可在瓜棚里看雨势由远及近,笼盖四野,哗哗啦啦,一派苍茫。
那时的语文课本上,鲁迅写少年闰土月夜看守瓜田,有这样的场景:“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我没有在夜间看守过瓜地,也没有遭遇过“猹”这样狡猾的动物,倒是设想过鹰隼、野鸡、刺猬、野猪的闯入,可它们终究不曾到访。
守着这样的甘甜之地,监守自盗是常有的事。尤其是热气腾腾的午后时分,少年走在瓜田里,俯下身去捧起一个又一个西瓜,左敲敲,右听听,或是双手抱起一个,放在耳边用力一掬,凝神屏息细听瓜心有无沙沙作响之声,若是有了,便可以确定这是一个沙瓤,大概率味道甜美。
吃这样的西瓜,要把它抱回瓜棚,夹在两腿之间,先用指甲划出一道深痕,再攥紧拳头用力一砸,西瓜就从中间咔嚓裂开,一手一半。然后,用勺子从圆心挖起,一口一勺,一勺一口,这样慢慢地往圆周挖,直到露出西瓜的白皮。
心满意足之后,还要打扫战场,把西瓜皮远远地扔进堤坝下的深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再把树上的蚂蚱头叫下来,喂它两只蚂蚱,好让它一起保守秘密。
还有一部分秘密是关于白皮瓜的,我们那里称呼这种瓜叫“白糖瓜”,也就是“香瓜”。由于这种瓜产量不高,又不容易耕种,所以香瓜田不多。不过,像我那样四处晃荡的少年,早已把周边的香瓜田勘探了个遍。
烈日当空的午后,正是大人们午睡的时辰,三五少年约好去大河洗澡。我们翻过山坡,穿过林地,恰好路过一片香瓜地。这时候,要先观察四周有没有瓜棚,瓜棚里有没有人,若是没有,便安排一人躲在高处放哨,另外几个猫着腰,一步一步渗透到瓜田边去,看准时机摘下香瓜,用上衣兜着一路往河边跑。到了河边,把香瓜扔进河里,脱光衣服,一头扎进水里去,少年们在河里大快朵颐,又清凉又美味。瓜皮顺流而下,不知漂往何方。
有的瓜地被少年们祸祸的多了,主人家便有了经验,事先躲在不易发现的角落里,等孩子们刚刚潜入瓜地,便大吼一声,唬唬地冲出来。少年见势不妙,撒开丫子,一溜烟落荒而逃。前面跑,后面追,热锅蚂蚁,火烧火燎。大人们怎么会真追呢,不过是佯装一副穷追猛打的架势,看娃娃们如惊弓之鸟,甩掉了鞋子,滑倒在地里,再刺溜呼啦地爬起身来,拎着鞋子继续逃窜,大人们一边高声呼喊,一边朗声大笑。
白驹过隙,年华逝水,时光总在后面追。又是一年盛夏时节,岭南嘉果,以荔枝、龙眼、黄皮、芒果为盛,走在街头村巷,随处可见硕果挂枝,芬芳四溢。超市里的瓜果更是五湖四海齐聚一堂,麒麟瓜、黑美人、黑金刚、特小凤等等种类繁多,个个光鲜亮丽。前些时日,我返乡探亲,乘飞机归来时,在限重的行李物品里,还是装了满满一袋香瓜。它们质朴无华,却承载着经久难忘的味蕾,承载着追逐奔跑的岁月,承载着一方水土的滋养。品尝了它们,就始终会记得什么样的瓜香,什么样的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