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途

一条铁路线交织的网，织出了通往远方的纹路，一步步载着我，走向属于自己的通途。

小时候，偶然翻到一本小儿读物，扉页上画着幅火车行驶的图。我现在记不太清别的了，就记得那是辆绿色的老式火车，冒着浓浓的黑烟，车头前站着个戴帽子的叔叔，腰杆挺得笔直。我拽着爸爸的衣角，一个劲儿追问：“爸，你看，警察叔叔在车旁边干嘛呀？”爸爸笑着拍了拍我的头，纠正我：“那不是警察，是列车员，在指挥火车开动呢。”我又指着画面上两道平行的线，眼睛瞪得圆圆的：“那这个车怎么还得顺着轨道走啊？”“傻孩子，这是火车，只能在铁轨上跑才行哦。”

那是我第一次正经知道火车是什么样子，那会儿还没上幼儿园，生活在偏远的小山村，新鲜玩意儿总比别处来得慢，也看得浅。家里虽说有一台黑白电视，可信号总不好，屏幕上满是雪花点，还伴着沙沙的杂音。每天晚上播的新闻联播，我压根看不懂，觉得还不如蹲在墙角看蛐蛐儿打架有意思，那些电视里讲的远方，对我来说，远得像一场模糊的梦。

千禧年过后，村里慢慢有了变化。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陆续架起了“锅盖”天线，彩色电视也渐渐取代了黑白屏，一下子，窗外的世界就变得鲜活起来，不再是单调的黑白色了。没过多久，“铁路要占地”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吹遍了全村。那时候的村里人都实在，没那么多心思计较，心里就一个朴素的念头：“给多少算多少哇”，还没有后来那种大拆大建的浮躁劲儿，大家就安安静静待着，等着补偿款到账就行。

后来才知道，是一条从太原通往北京的高铁要从我们村旁边过，最浩大的工程，就是要在村后的山体上，开凿一条几百米长的隧道。从那以后，工地就成了我们这群半大孩子的乐园。每天放学，或者趁大人不注意，我们就溜到工地附近，捡一些废弃的铜丝、铁丝，攒多了就拿去废品站卖，能换个几块钱买糖吃。偶尔，还会凑到工地上的南方工人旁边，跟他们一起看录像带，学着他们的样子叼起烟，明明呛得直咳嗽，还故作成熟地抿着嘴，现在想想，那会儿真是又傻又好笑。

那时候我们不懂事，总带着几分狭隘的地域偏见，觉得南方人不爱干净、说话也听不懂，就随口叫他们“南蛮子”，现在再想起这事儿，心里又愧疚又觉得丢人。等到隧道终于贯通、高铁正式通车的那天，我们一群孩子约着，跑到村后的山头上，迎着风，就听见列车呼啸而过的轰鸣声，白色的车身像一道闪电，一下子就划破了山野的安静。我们站在那儿，看着火车越跑越远，心里又新奇又自豪——原来，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也能这样跟远方连在一起。

第一次真正坐上火车，已经是上初中的时候了，坐的还是绿皮车。那天运气不好，没买到去省城的汽车票，就跟着姑姑，还有表妹、姐姐，一起挤上了从县城开往省城的绿皮火车。车程其实也就半个小时，可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一段旅程。

站台上到处都是人，挤挤挨挨的，旅客们肩上扛着大包，手里提着小包，有的还抱着孩子，忙得脚不沾地。空气中混杂着泡面的香味、淡淡的煤烟味，还有一点汗水的味道，这一切都跟我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可又多了几分触手可及的真实。我紧紧跟着姑姑，不敢走远，心里既紧张又兴奋，用自己从课本和电视里学到的那点有限知识，小心翼翼地模仿着身边人的一举一动：不敢站在黄线以内，找到座位后轻轻坐下，生怕碰到旁边的人；列车员报站的时候，我听得格外认真，一遍遍地在心里记着站点，就怕一不小心坐过站。

等列车缓缓停靠在省城车站，我跟着家人一步步走下车，脚踩到站台的那一刻，忽然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原来，靠着自己的细心，也能安安稳稳地抵达远方。也就在那个学期，初中语文的第一堂课，老师给我们讲了青藏铁路通车的新闻，还让我们写一篇感悟。我对着作文本想了半天，冥思苦想，最后只写下了一句印象最深的话：“天堑变通途”。那会儿的我，其实压根不懂这句话背后藏着的重量，可我隐隐约约明白，铁路是个很厉害的东西，它能跨越山川湖海，能让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距离，变得近在眼前。

如今，不管是出差还是旅行，我依旧偏爱坐火车。不喜欢汽车一路颠簸的疲惫，也不喜欢飞机在高空的疏离感——总觉得万米高空之上，少了点人间烟火气，心里还会莫名有点“高处不胜寒”的忐忑。比起其他交通工具，火车无疑是最有人情味的地方，这里的人最多，能去的地方也最多，不用特意停下来，就能遇见形形色色、南来北往的人。

有人背着沉甸甸的行李，是要去他乡打工谋生；有人背着轻便的背包，是要去奔赴自己喜欢的风景；有人靠着车窗，安安静静地眯着眼休息；还有人凑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从家里的琐事说到外面的见闻……我记不清自己到底坐过多少次火车了，可每次买票，都总想着选挨着窗户的座位。

每当列车开动起来，我就靠着窗户，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变化：从城市里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到乡村里一望无际的田野村落，从连绵起伏的青山，到蜿蜒流淌的小河，风景在眼前慢慢流转，我的思绪也跟着飘得很远很远。我总觉得，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柔和细碎的诗意，那些我从小到大对远方的憧憬和向往，都是从这扇车窗里吹进来的，轻轻落在心上，晕开一片暖暖的感觉。

这些年，我走了不少城市，每次去一个新地方，都能惊奇地发现，我所到过的每一个地方，几乎都通了高铁。白色的动车在城市与城市之间穿梭，真正实现了朝发夕至，以前觉得遥不可及的距离，现在不过是几个小时的车程。就像我小时候在小儿读物上看到的铁路网，如今真的织遍了大江南北，我走到哪里，它就通到哪里。

其实，人生的旅途，又何尝不是一条需要自己去一点点铺设的铁路呢？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筑路人，一路上要翻山越岭，要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要克服各种各样的阻碍，还要抵住那些形形色色的诱惑。那些走过的弯路，那些遇到的挫折，就像是铺设铁轨时必经的艰辛；而那些慢慢收获的成长，那些偶然遇见的温暖，都是铁轨延伸路上，最珍贵、最美的风景。

终有一天，我们会把自己的人生旅途，铺成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途，载着心里的热爱和对远方的向往，奔赴更远的地方，遇见更美的风景。而那些关于火车、关于铁路、关于远方的细碎回忆，会一直安安稳稳地留在我心底，成为岁月里最珍贵的印记，悄悄提醒着我：每一段旅程都有它的意义，每一次出发，都是向着光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