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旧桑塔纳的引擎声在午间的燥热中拖沓着,像喘不过气的老人。陈谦熟练地在距离小区百米处开始刹车,让车子晃晃悠悠地停在生锈的门栏前。
“大爷,麻烦开下门。”陈谦探出头,声音被热浪揉得发虚。
透过车窗,只能看到门房里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大爷正闭着眼,悠闲地躺在凳子上。
亭子里的光头纹丝不动,仿佛焊在了椅背上。
陈谦把车往前挪了半米,引擎熄了火,提高音量:“着急回家给孩子做饭,麻烦开个门!”
一分钟的沉默,空气里只有蝉鸣的聒噪。突然,那颗光头猛地抬起,刘大爷眯着眼,食指直直戳向车窗,语气里的不耐烦像淬了火:“一天天的,尽伺候你们这些外来户!”
陈谦默不作声,从扶手箱里摸出中华烟递过去。两根手指从窗口伸出来,精准地夹住烟,门栏这才不情不愿地升起。
这个曾经的钢厂安置小区,因政策松动可以办房本,又恰好处在知名小学的学区内,突然成了抢手货。陈谦一周前就交了物业费和停车费,可车牌始终没能录入系统。他去了物业三次——下班后没人,周六日没人,周一上午特意请假去,却被告知系统故障。
小区只有地上停车位,能否进出全看刘大爷的"人情世故"。刘大爷是钢厂的下岗职工,下岗后曾在单位闹过几次,最终被安置在这里当保安,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住户有一多半是钢厂老人,刘大爷对他们向来和颜悦色。唯独对陈谦这样的"外来户",他总是满脸不屑——"买不起旁边的高端小区,还想给孩子上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大爷吃住都在这个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每天晚饭后,陈谦都会去人民公园散步。回来时,他必须穿过一条一公里长的深邃巷子,在昏暗的路灯下深一脚浅脚地走。只有远处保安亭那点微光,像灯塔般指引着方向。
2.
雨已经下了一整天,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陈雨朵蜷缩在床上,额头滚烫。这个在大雨夜出生的女孩,被父亲取名为"雨朵",寓意雨中的花朵。此刻,这朵花正在暴雨声中痛苦地呻吟。
"爸,肚子疼......"
陈谦摸了摸女儿的额头,看了眼窗外——他的车被好几辆“人情车”堵在楼门口,纹丝不动。妻子在单位加班未归,雨越下越大。
他背起女儿,抓起雨伞冲进雨幕。雨朵一只手搂着爸爸的脖子,一只手撑着伞,不住地喊着肚子疼。
门房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雨帘,晕出一圈模糊的光晕。电视正播放着吵闹的节目,刘大爷在破旧的椅子上打盹。陈谦用力拍打着湿滑的门,手都红了,雨水和着掌心的汗,让门板难以着力。刘大爷慢悠悠地开门,什么也没问,又坐了回去。
陈谦放下女儿,手机显示网约车最快也要半小时。就在这时,他瞥见小区门口停着的桑塔纳,和自己的车同款,是刘大爷儿子的出租车。
这时陈谦才注意到小床上,一个同样光溜溜的脑袋露在被子外面,正是跑出租的刘大脑袋,他的光头和父亲如出一辙,只是更年轻些,泛着健康的油光,却也透着一股精明的算计。
"刘师傅,孩子病得厉害,麻烦跑一趟吧。"陈谦摇醒沉睡的刘大脑袋。
刘大爷突然热情起来,让蹲在地上的雨朵坐到椅子上,眼睛瞟着窗外的暴雨:"女儿先坐会儿。"转头对儿子说:"老大,快起来跑一趟。"
陈谦刚生出几分感动,就听刘大爷接着说:"孩子跑了一天车,这会路也不好走......"
"我多给点钱。"
刘大脑袋边穿衣服边嘟囔:"这天气,给200吧。"
刘大爷立刻皱起眉,指着窗外倾泻的雨水,声音拔高了几分“至少300,还得空车回来。”
医院离小区只有五公里,平时打车不过二十块。陈谦看着女儿痛苦蜷缩的身子,嘴唇都咬白了,狠狠点头:“行,300就300,快走吧!”
雨朵最终确诊为急性阑尾炎,幸好送医及时,没酿成大错。事后,刘大爷逢人就拍着自己的光头炫耀,唾沫星子横飞:“要不是我当机立断让我儿子送,那孩子说不定就耽误了!我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3.
几年光阴倏忽而过,陈雨朵高中毕业了。学区房的价格依然居高不下。陈谦因在报社发表批判小说《着地》而声名鹊起,小说深刻剖析了当下社会浮躁、不接地气的现象。妻子在体制内也获得了提拔。
他们卖掉了学区房,在隔壁新开发的小区买了一套商品房。这个由上市公司开发的小区,物业管理规范有序。
这天,陈谦开着新买的路虎到小区门口。车牌自动识别系统迅速抬杆。
车窗摇下,看见岗亭里一个熟悉的光头后脑勺——竟是刘大脑袋。
“你好呀,刘师傅,不干出租车了”
听到动静,那颗光头转了过来,脸上瞬间堆起热切又带着几分局促的笑,“哟,是陈作家啊!……网约车现在不好干,竞争大,我就来这儿当保安了,以后还得您多照顾!”
陈谦点点头,正要离开,看见几个保安围着一个外卖小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外卖小哥低着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份已经超时的外卖。
"怎么回事?"
"私自进来送外卖,"刘大脑袋挺直腰板,"我们这可是高档小区,不能随便进。"
陈谦看着外卖小哥狼狈的模样,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终究什么也没说。
4.
又是一个雨夜。陈谦站在20层高的阳台上喝茶,远处的高楼灯火璀璨,在雨幕中晕出温暖的光晕。雨朵在书房写作业,高中生的她已经比从前沉稳许多。
"爸,苹果。"雨朵递过洗好的水果。
父女俩不约而同地望向远处那片老旧小区。在迷蒙的雨幕中,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以前我走夜路回家,总看着保安亭的光。"雨朵轻声说"只有那个小房子亮着灯,现在看不到了。"
陈谦抿了口茶,茶水的清苦在舌尖蔓延,又慢慢化开。他望着远处的黑暗,缓缓说:“那本来就是个黑屋子。”
“什么黑屋子?” 雨朵不解地问,眼睛里满是澄澈。
“有些人的心里,好像永远装着一间黑屋子,”陈谦望着远处的黑暗,声音低沉如窗外的雨声,“他们自己待在黑暗里,也怕别人看见光。”
雨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望向远处的眼眸里,透着一丝清澈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