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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黎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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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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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愁

明日就要出嫁了。她坐在堂屋门口,看着她长大的院子。院子里秋雨绵绵,冷飕飕的,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小板凳上很久很久。亲友们正在张罗一应事体,绕着她走进走出。若是在以前,她呆呆地坐在这里,定要被长辈数落几句。可是今日,无人责怪她。特别是爹,抽着烟坐在堂屋的长椅上,朝着对面的白墙凝思。时不时转过头定睛看看她,眼中闪动着些泪光,有不舍,也有愧疚。她也知道,她马上要成为一个客人,而且此刻就已经是半个客人了,诸位的不声不响,不只是疼惜,还是客气。她不由悲从中来,一张白脸苦起来。

她姐妹四人。大姐二姐已出嫁,小妹出生之初妈就喝农药死了。爹眼中闪着泪光,也有对于妈的愧疚吧。小妹一出生,村里的闲言碎语再次传开,说妈没用,说爹没用。那时她六岁,刚收秋,是个响晴的下午,她坐在小院子里,和十岁的二姐一起剥玉米。爹坐在堂屋,已经唉声叹气一个月了,小妹也出生了一个月了。妈围坐在里间的床上,呆呆地喂着奶。襁褓中的小女儿黑瘦,她在怀孕之初便提心吊胆,总担心生下的还是女儿。爹去了厨房,将炖好的肉往里间端去,只听哐当一声,接着便是爹冷冷的呵斥:“吃去吧!”爹摔了里间的门,继续坐在堂屋唉声叹气,姐妹二人坐在院子里剥玉米,大气不敢出。紧接着,里间又是一声哐当声,她听出来了,妈把一碗肉摔到了地上。妈是要强隐忍之人,嫁进李家十几年,勤俭持家,对于李家的任何一样东西都爱惜有加,一根筷子一把麦秸都小心翼翼。这晚,妈喝农药死了。她白皙的面庞哭成了一团面。妈死,爹无奈,小妹没几日便被送养到十几里外的村子。

妈死了,妹妹送人了,在镇上读初中的大姐也辍学了,正要跟舅舅一起去广东打工。秋雨绵绵,小院儿笼罩着悲戚。爹仍旧坐在堂屋抽烟叹气。她和二姐一起帮大姐收拾行李,皱巴巴的包袱,皱巴巴的衣物,也都潮巴巴的。她扎着两个小辫子,低着头,不言不语地收拾。她好担心自己有一天也像大姐这样,提着皱巴巴的包袱去广东。爹还是一年一年地叹气,终于,读初二的二姐,也在一声声叹气中辍学了,这次,二姐跟着大姐,去了广东。巧的是都是秋天,都是秋雨绵绵,她打着暗红的破伞,踩着泥泞,送大姐和二姐去大路边搭车。回来时,布鞋变得沉甸甸的,鞋底和鞋帮上,都是黄泥。她委屈极了,也不去管,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院子里的绵绵秋雨。风冷飕飕的,吹着她单薄的身子。

她十分要强地读书,终于熬过了初中,闯进了高中。父亲的一声声叹息渐渐少了,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光明的东西。可是,看着身后女儿满墙的奖状,他竟生出一种悲凉和寂寞。他好担心自己悲凉寂寥地独自死在这小院里,即便大女儿虽已出嫁但就在邻村、二女儿已经商议好镇上的婆家。于是,他恢复了以前的唉声叹气,这一声声叹气,渐渐地让本就身形单薄的女儿更加单薄,白脸面也愈发像一张纸了。

终于,当她将高二期末模考年级第一的消息告诉爹时,爹叹出了这么些年来最长最沉重的一口气,甚至比妈死了时还要沉重。她再也受不了了,单薄的骨架颤抖着,喘着气,白脸愈发白了。她哭了出来,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

“哭啥?”爹明知故问。

“爹,我……我……我不想上了……”她想要遂了爹的心,也遂了命运的心。

“为啥不想上了?你这……你这成绩多好呀,妮儿……”爹斜着眼不敢看她,紧张地将烟递到嘴上。

“就是不想上了,我想去打工……想去广东找俺舅打工……”她说着,呜呜呜地继续哭,伤心程度像当年死了妈一样,甚至更甚。

“你再好好想想,妮儿……恁俩姐都冇上成学,我咋住也得叫你上成学……”爹继续口是心非地说着,继续于心不忍地不敢拿眼看她,并颤抖着手将烟递到嘴边。

“不上就是不上了……”她加大了音量,想让爹早点吃定心丸,也好让自己早点从这绞刑架上下来。她下定了决心,不再呜呜哭了,只是流着泪。

她继续坐在堂屋门口的板凳上,看着院子里的秋雨绵绵。今年雨水特别大,进村的大路前些日子收秋被三轮车轧得泥泞不堪,好几次乡亲的车轮子都陷了进去。她有些担心明日的接亲轿车如何进村来。她要嫁到十几里外的张村去,夫家姓周,她嫁的是周家长子。周家两个儿子一个小女,小女便是当年被抱走的四妹。周家眼看李家三女儿长成,且与自己的长子年龄般配,早在三女还在读高一时便通过媒人通了通气。当时李父支吾不语,只想着能够弥补三女一日便是一日。周家也知晓三女成绩优异,担心其考上大学,一去不返,催促愈发紧急。媒人也将各种顾虑晓之李父,遂加重了李父的唉声叹气,也促成了三女的辍学。李父未要周家一分彩礼,只求三女嫁个本分农家,逢年过节能够带着女婿外孙回来走动走动,收收秋,且能照应照应最委屈的四女。她也理解爹的用心,不多一句嘴,只是点头听安排。

“咱们姊妹四个,就数四妹最委屈,早早地送了人。等你嫁过去了,也好跟四妹有个照应,啊……”大姐一边拍着怀中睡熟的孩子,一边找来一个小板凳,坐在堂屋门外的前沿底下,就着秋寒,和她说着。

“嗯……”她点点头,心中生出一些亲情的温暖以及新婚的向往,但那辍学的委屈以及未来农村生活的恐惧仍旧在她心底蔓延。她是老师口中的佼佼者,除了年级第一,未来只要保持先进,别说郑大河大了,哪怕是复旦浙大,也随她挑。而且,她作文也写得极好,语文老师常推荐她报读河南大学文学院,未来当个作家、老师也是极好的。周家虽是本分之家,但到底在农村,她向往老师口中的大学校园,以及外面的五彩世界。

天色渐渐暗了些,雨渐渐大了,大姐抱着孩子进了里间,二姐也劝罢,送走前来帮忙的七婶八姑,到厨房张罗一家人的晚饭去了。不多时婚庆公司的化妆师来了,第二日接亲队伍来得早,她要在晚上化好妆,靠着新棉被似睡非睡地捱一宿。这些年,十里八乡的闺女出嫁,都是这么办的。

她听了姐姐们的劝,爹的唉声叹气渐渐消失了,皱着脸和她笑着,温柔爱惜,又客客气气地笑。她,明日就要成为周家的人了。她想按下心中的委屈,但它们总浮上心来,连同新婚的忐忑,一起扰乱着她。化妆师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聊天得知,她初中就辍了学,这些年走南闯北学化妆,辛苦不说,也没少赚钱。眼下也快要出嫁,说是说上了县里的小伙儿。说着,年轻化妆师眼角眉梢都透着喜庆。同时还嘱咐她不要再愁眉苦脸,化一次妆大几千,哭了皱了可是要浪费。于是,她绷起了脸。

夜里,爹睡在东屋,她和两个姐姐及孩子们睡在西屋的闺房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大家都睡了,她坐在镜子前,顶着精致的妆容,穿好了中式火红绚烂的婚衣,心中涌动着些喜悦。明日?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她靠在床边坐着,背后是新花红棉被。两个姐姐揽着孩子,浅浅地喘着气。她关了灯,听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一阵紧,一阵轻。

大清早,秋雨仍旧绵绵,街坊四邻都来看热闹了。可是进村的大路愈发泥泞,接亲车队是租来的,说啥不进村,这可惊了她的心,难道,这婚事,也要出些岔子?为赶吉时,爹叫上舅舅和两位男性长辈,四个人穿上胶鞋,围站着,用手臂编出一个座位来,准备抬着她出村。雨越来越大,无奈,她只得在亲友的催促声中“上轿”。长辈们壮着身子,抬着他,趔趄着深一脚浅一脚又匆匆忙忙地走在泥地上。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做姑娘了,最后一次。

她委屈着脸再次哭了起来,她也不管这省吃俭用的化妆费了。长辈也不管这些了,他们想快些完成嫁闺女这项差事,况且秋雨绵绵,不哭花,也要被雨淋花。路两边是墨绿的玉米地,她头一次坐在这人形花轿上高高地看这玉米地浓密的叶子,长辈们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匆匆忙忙;她晕晕乎乎,听着不远处接亲队伍的吹吹打打,也分明听着那淅淅沥沥的秋雨细密地打在玉米的绿叶子上,窸窸窣窣,愁着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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