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地
家乡是个爱下雨的南方小城,春天的雨特别多,经常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没下大雨的时候,也常常细雨绵绵。二月,春寒料峭,人们厚重的冬衣一直没法褪去。空气里裹着湿润的灵气,玉兰花苞在瑟瑟寒风里颤动,似未睡醒的蝴蝶。难得有晴好的天气。这天的天气却很好,天空澄澈得如同被反复擦洗的蓝玻璃,大团大团的白云慵懒地漂浮着,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向青瓦白墙,旧农贸市场大桥边保护完好的一株巨大参天老樟树,皱纹里盛满了暖意。可这样的好天气,却暖不热我心里的阴霾。批改作文时,村书记的电话突然响起,征地的消息像一记闷雷,重重砸在心头。奶奶的那块园地,位于村庄边缘,像一枚嵌在大地上的翡翠,承载着太多难以割舍的回忆。
早年,奶奶在园地里种下桃树、李树,满心盼着能收获累累硕果。可或许是土地的脾性不合,或许是老天爷不肯赏脸,果树结果寥寥。无奈之下,她只好砍去部分果树,改种各类蔬菜。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还没爬上屋檐,当晨鸣的公鸡还没停止引吭高歌,奶奶扛着锄头匆匆出门了。奶奶年轻时是大美人,一米六五的窈窕身材,鹅蛋形姣好的面容,现今却像一张绷紧的弓,背已佝偻到90度,走路总向前倾着,我每每担心她重心不稳,朝前摔倒。她每天细心地给菜苗浇水、施肥,每一个动作无不饱含深情。浇肥时飘散的气味,引来了邻居的不满,事儿很快传到了村里。
村里正计划为贫困户建住房,一眼相中了奶奶这块风水宝地。八十五岁的奶奶,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即便种出的菜吃不完,她和爷爷也没力气卖得动,却依然乐此不疲,因为园地承载着她的全部精神寄托。镇村多次上门劝说,都被奶奶言辞犀利地怼了回去。最后,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我这个中学教师身上。一些政府工作人员做拆迁、征地、信访工作,遇到困难时总依赖查“祖宗八代”,看看对方家庭和至亲中有无公职人员,试图打开缺口,他们认为我拿着财政工资,必然要想方设法去说动老人。
奶奶得知消息后,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目光像要把我看穿。我知道她既生气又担忧,怕影响我的前程。她一直盼着我能入党,能当上副校长、校长,走出更广阔的天地。
沉默良久,奶奶重重地叹了口气,最终松了口,说:“我这是为了帮助贫困家庭,为了美丽乡村建设!”
她找了这个美丽的借口,她借此下了台阶,她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那笑容里藏着太多不舍,却又带着令人心疼的豁达。
旧屋
在狂风裹挟着暴雨肆虐的时节,在电视、手机关于洪水无情冲击城市、乡村相关新闻狂轰滥炸的重要节点,爸爸突然接到镇里通知,爷爷和奶奶住的旧屋被定为危房,人员必须立刻搬离。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奶奶和我们全家都措手不及。爸爸给奶奶打电话,说:“到城里来住,买点什么日常用品也方便,两老有个头疼耳热的我们做晚辈的也能及时发现。”我们全家决定要把爷爷奶奶接到城里,可奶奶死活不愿意。
她舍不得亲手侍弄的菜地,更割舍不下生活了一辈子的乡村。
“园地要被征,旧屋不让住,为什么总盯着我们家?”她气得直抹眼泪,逢人就抱怨。
不出所料,镇村又把我推出来当“说客”。奶奶见到我,气不打一处来,把镇村干部骂了个遍。
爸爸妈妈商量着把旧屋翻新,不知什么原因,镇村两级一直拖着没批。村书记的父亲,一个老谋深算的,满脸蔫瓜皮深纹路的老农人,看准时机在一旁煽风点火。奶奶心里明镜一样——他家新房在我家旧屋后面,中间隔著一条通向里村的车道,倘若这回能借着危房的由头拆掉爷爷奶奶住的旧屋,建成村里的小广场,他家门前不就能宽敞许多?
奶奶不想让爸爸妈妈花钱建新房。她望向天空,天灰蒙蒙一片片,乌云接到命令一样,从遥远的天际四面八方赶来,似要赴一次会议,蓄谋一场大雨要下。奶奶皱了皱苦瓜皮一样的额头,说:“我们(爷爷和奶奶)都黄土埋到颈脖子朝上了,建什么新房?”可奶奶怕影响我的工作。在痛苦的纠结中,她几乎要对镇村干部尤其是作为晚辈的村书记发飙,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是无比痛苦样地忍了又忍,忍了下来。
爸爸带着我四处奔走,奶奶据理力争,旧屋拆旧建新的手续终于批复下来。
“要建就建村里最漂亮的大屋,让你们不能小瞧了我家儿呀、孙呀!”奶奶大声在村里吼着。那一刻,我看见奶奶嘴角闪过一丝得意的笑,那狡黠的模样,让我不禁佩服起她的胸怀大志与大智慧。
菜园
“怎么净是些找上门的‘好事’?”奶奶正晾晒着一大盆颗粒饱满的油菜籽,自嘲地念叨着。
她有一块菜地在大河边上,这里河水碧绿,在菜地边拐了个大大的S弯,水流湍急。紧挨菜地是大国道。为了保护这条通向外省、外市的国道和国道外万亩良田,县里几经周折,终于争项成功,要修建加固大河堤,而奶奶的菜地正处在规划范围内。
妈妈得知消息后,满心盘算着能拿到一笔可观的补偿款,一个劲儿地怂恿爸爸。可奶奶却出奇地豁达,还没等县、镇的人上门,她就主动表示同意征地,而且要价不高。这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妈妈更是满心埋怨。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数十年前,这块地本是广阔的良田,却年年遭洪水侵袭,颗粒无收。被洪水冲毁的田块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这一小块菜地。这段往事,一直是奶奶心头的痛。她早就盼着有一天能建起牢固的河堤,守护好这片土地。在大是大非面前,奶奶展现出了出人预料的大气度和觉悟,叫人们惊讶,更让我感动。
女友
“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不找对象,你爷爷像你这么大时,你爸在打酱油了!”奶奶总爱唠叨我的终身大事。
在各方压力下,我学着当下流行的做法,“借”了个大学同学当女友,回乡下应付。她热情开朗,却大大咧咧,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胜在关系要好。
回到老家,奶奶见到“孙媳”,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我瞬间明白,她也相不中虽长相娇好、身材也凹凸有致,却大大咧咧的女孩儿,奶奶心里也是偏爱既热情更温婉淑女型的孙媳,可很快她满脸堆满了笑容。她颤巍巍地捧出一个大布包,里面是用大红纸包着的六千元红包。那是爸爸给的生活费,还有奶奶早年种菜卖菜攒下的辛苦钱,纸币都被摩挲得发皱了。平日里,奶奶买个小物件尚且要不厌其烦地讨价还价,对爷爷多花点钱经常念叨老半天,念叨得脾气特别好的爷爷都耐不住,可对这个“孙媳”却如此大方。
她紧紧拉着女孩的手,上下打量,问长问短,还拽着人家满村子转悠,逢人就介绍:“这是我孙子对象!”那股子骄傲劲儿,仿佛女孩已经是自家的孙媳妇。看着奶奶开心的模样,我心里五味杂陈。
奶奶爱菜地,爱乡村,更爱孙子,爱脚下这片土地。她的爱纯粹而深沉,无私又伟大,像村中央清泉汩汩的那口大老井,源源不断地滋养着我们,也将永远铭刻在我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