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塔总觉得“巴塔”这名字跟自己不搭。他不清楚当农民的老爸为什么给他取这个名儿。要说有点关联,就是他性格的沉稳。这是专属于他私人的理解,跟正规的用词和解释全然不同。
老伙计薄海宽就不同。
巴塔瘦高条,一米七二的身子骨轻得像片树叶,走起路来仿若挟带着一阵风,跟在他身后的薄海宽总要紧跑慢跑才能跟上他步伐——薄海宽矮他十公分,敦实,像块稳当的石头。每晚在新城区河边广场打完太极,两人会并排快走半小时,多数时候,是薄海宽被巴塔带着,喘着气追。
这三个月,巴塔总在快走时“无意”提起些熟人。“你还记得老马和老周不?”他放慢步子,等薄海宽跟上,“各自查出来肝癌和肺癌前,天天钓鱼喝酒,活蹦乱跳的,一拿到报告,俩月就没了——纯粹是吓死的。”薄海宽听了就笑,摇头说“可惜了”,语气轻松,心里说这事儿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他知道巴塔是故意的。三个月前他拿着体检报告给巴塔看时,前列腺抗原指标高出一些,当时巴塔瞧出薄海宽眼角有一闪而过的慌。他前几年糖类抗原偏高时,该干啥干啥,靠的是镇定。当年单位党委书记被查,他作为局长稳坐钓鱼台,凭的也是这份沉得住气——当然根本的在于他正直。但薄海宽不一样,虽然大十岁,那人心实,藏不住事,巴塔怕他顶不住,只能借着闲聊敲边鼓。
后来去做穿刺检查,疼得像受刑,薄海宽回来却笑着说 “小意思”,该打太极照样打太极,该快走时一样快走。巴塔盯着他打太极时马步依然扎得挺稳当,快走时额角的汗珠直滚,没事人儿一样,算是有些放了心,拍着他的后背夸他“心宽似海”。
此刻,巴塔正把车开得飞快。五十岁的人赶去市政府开会,中午贪睡了十分钟,此刻只能在城区道路上尽量往前赶。手机响得急切,屏幕上不断跳着“薄海宽”三个字。他怎么会打来?五天前薄海宽去上海做前列腺癌早期微创,临走时拍着胸脯说“小手术,别惦记”,这几天巴塔没敢打扰,只在心里默默为老伙计虔诚祈福,心里算着他什么时候该拆线了。
“手术失败,再不打给你恐怕没机会了。”薄海宽的声音从听筒里冲出来,急躁,洪亮,中气足得不像刚动过手术。
“怎么可能?”巴塔皱眉。他心想,就一个前列腺癌早期微创,在上海任意一家医院也就毛毛雨。他下意识松了点油门,正前方红灯亮着,“你别瞎想,是不是麻药劲儿没过?”
“你不要挂,不然没机会(说话)了。”薄海宽的声音突然紧了,像根被拽到极限的橡皮筋。
“会一结束我立马打给你。”巴塔看着绿灯跳亮,重新踩下油门,“偏偏今天要开会,市长亲自主持的。”他心里急,不是急开会,是急薄海宽这语气——那股子慌,比三个月前看报告时露得明明白白。
“你不能挂(断),我就几个小时了。”薄海宽在那头央求。隔着时空,巴塔仿佛能看见他攥着手机的手在抖,额头上的青筋全绷起来了,就像当年面对他儿子高考失利时那样。
“我正赶会。”巴塔把车倒进车库,手指悬在挂断键上顿了半秒。“先这样,啊,”最终还是按了下去。他脑海里飞快闪过对方绝望的神情,知道这样做有些决然,但真没时间。
开会时按要求关了手机。偌大的会议室里,市长的声音在头顶回荡,巴塔却总走神。他反复想着之前的每一个细节,准备去上海微创前薄海宽心平如镜,怎么会突然这样?他想不通。穿刺都扛过来了,还笑着说“小意思”,怎么一场小手术就垮了?
下午五点半,会议结束,手机刚开机就“炸”了。薄海宽的电话像追命似的进来,铃音尖锐,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巴塔……你可算接了……”薄海宽的声音劈了叉,像被砂纸磨过,“手术失败了……我最多还有半小时,再不打给你,恐怕没机会了……”
“怎么可能?”巴塔快步走向车库,脚步比赶会时还急,“微创而已,上海的医生怎么可能失手?”
“他们骗你!都骗我!”薄海宽突然喊起来,声音里裹着哭腔,“儿子跟医生合伙害我,他们绑我手脚,还要给我打安定,这不是要让我安乐死吗?说明手术失败,我没救了。”
巴塔听见薄海宽儿子在旁边叹气,声音闷得像堵着棉花:“爸,那是怕你拔管子……护士刚换的药……”
巴塔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薄海宽此刻的极端绝望神情,那惊恐的眼神,几乎放大到极限的一双瞳孔,像是正看到天崩地裂,世界走向末日一般,他那巨大的莫名恐惧,让巴塔心里猛然一震。
“我赶回去吃饭,还要去打太极,回头再打给你。”巴塔的肚子确实在叫,可这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他想起两人一起打太极的队形,薄海宽总站在他左后方,招式慢半拍,却学得认真,每次收势都要问他“这次像不像”。
“别挂!我真的快不行了!就半小时!”薄海宽在那头近乎哀求,气音里带着痰音,听着让人心里发紧。
巴塔没辙,只好举着手机快步走,听他翻来覆去地说 “活不成了”,说自己时日无多。直到上车发动,才硬着头皮说:“我开车呢,先挂了。”
车刚驶出停车场,手机又响。巴塔瞥了眼,直接按掉。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烫,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慌。太极队的老伙计们该在广场等着了,总师傅昨天还说“别每次迟到”(有时候市里拖会,他回家晚,赶太极就迟到了),可薄海宽那声音总在耳边钻——“就半小时了”“没机会了”。他猛踩了脚油门,车窗外的树影飞似的往后退,像要把那声音甩在身后。
他快速赶回家,扒了几口饭,飞快换好太极服,下楼时脚步却慢了。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来,映着防盗门正上方的“福”字。按说薄海宽算是够坚强的人,怎么说垮就垮?他苦思冥想想不通,微创术后的老伙计薄海宽,怎么会陷入到这种臆想狂?难道患者都会这样?
新城区河边广场早已热闹起来。太极队的人站好了队形,唯独最前排正中间的位置空着——那是总师傅的位。巴塔一眼就瞧见总师傅在八米外的河边护栏旁打电话,背对着人群,估计眉头皱得像打了结。他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栏杆,铁皮被敲得“当当”响。
“可算来了!”总师傅看见他,像见了救星,把手机往他手里塞,“这薄海宽,一下午没停过!先是打给老彭,老彭被他闹得高血压要犯了;又打给老章,翻来覆去就我只有不到半小时了这句话,老章直接关了机;现在轮到我,说自己快不行了,就剩半小时,我这耳朵都快被他吵聋了!”
巴塔接过手机,冰凉的机身硌着掌心。他把手机挂断,还给总师傅,心情凝重、若有所思地从荷包里摸出手机。下午他要赶会,会议结束要赶太极,非不得已,每天的太极他雷打不动一贯坚持。他意识到今晚不能静下心来打太极了,他必须跟薄海宽细细聊聊。他拨通薄海宽手机。总师傅立马松了口气,转身往队伍里钻,嘴里还嘟囔着:“跟你关系最好,你陪他多聊会。”又说,“他确实需要个人多陪陪。”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巴塔一眼。
手机接通,巴塔先是捏着手机没动。河面上的碎光晃得人眼晕,风带着水汽扑过来,腥腥的。他想起三个月前,薄海宽听老马老周的故事时,虽然笑着说“可惜了”,但转身吐痰时,脚步顿了一下——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慌了神。自己总说要镇定,可真到了旁人塌了的时候,所谓的镇定,是不是另一种冷漠?
“巴塔……”薄海宽的声音从听筒里钻出来,透着股执拗,像个耍赖的孩子,“我没骗你,真的快不行了……”
“我听着呢。”巴塔走到护栏边,望着河面上的碎光。总师傅让太极队暂停了一会儿,在队伍里大声喊:“巴塔,好好陪薄老爷子聊聊,让他放宽心,身体恢复了还来打太极,大伙都盼着他呢!”巴塔摇摇手、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摸着栏杆上的锈迹,像摸着薄海宽敦实的胳膊——以前快走时,他总爱拍那胳膊,说“结实,抗打击”。
电话又打了一个多小时,从夕阳西沉打到夜色完全浸透。薄海宽依旧重复着那些话:“最多一小时了”“儿子儿媳都骗我”“医生跟他们串通一气”。巴塔听着,偶尔应一声“嗯”“我在”,多数时候只是沉默。他想起薄海宽穿刺后笑着说 “小意思”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其实有点僵;想起他听故事时摇头叹息,喉结动了动,像有话没说出来。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着,钝钝地疼。
“手机快没电了,我关机充会儿,明早打给你。”巴塔看了眼时间,九点半,大家早打完太极四散了。广场上散步的人也散尽了,只剩个别跳交谊舞的还在闹腾,音乐声老远飘过来,吵得人心烦。
“别挂……”薄海宽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哭腔。
“听话。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坦然对待。”巴塔的声音放轻了,“但你要是怕,就跟我说,我听着。”他顿了顿,补充道,“前列腺癌是没大问题的,况且发现得这么早,根本不可能有事。你平常的意志力呢?”
“你也编故事哄我!”薄海宽突然拔高声音,又迅速低下去,“……我就是怕。”
他明白一个病人内心的挣扎。身材跟他一样敦实的儿子还太年轻,内心的劲还不够厚实,不能让他产生完全的信赖和依存感,就像小时候幼小的身体背不动身材敦实的父亲一样。如果薄海宽此刻近在眼前,巴塔一定会看见他对世界的依依不舍,对生的无限渴望,带着对人生、对家庭事业未竟的无边遗憾,全身的神经扭曲,苦瓜脸上写满恐慌。这个胡思乱想、走火入魔的人,肉体的苦尚能较为轻松扛住,误判病情带来的精神崩塌让他整张脸变形到怪异和一种扭曲的丑。
“我知道。”巴塔望着河面,对岸的灯亮了,像一串星星掉在水里,“我知道。”他又说,然后挂了机,风掠过耳边,带着水汽的凉,像谁在轻轻哭。
...... ......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电话又来了。这次薄海宽的声音虚得像缕烟:“巴塔……我快不行了……”
巴塔没说话,套上外套就往河边走。快走的步子比往常慢,他听着电话那头的喘息声,像听着薄海宽用劲追着他步子时的喘气,一下一下,很实在。“你就是没休息好,少说点话。”他说,声音在空荡的河岸上飘着,“我在河边走呢,你听,风挺大的。”
“不……听我说……”薄海宽的声音断断续续,“我看见白光了……”
巴塔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白光?别瞎琢磨,你就是完全没休息好,还是少说话,不要胡思乱想的好!”
...... ......
这通电话,直到薄海宽那边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才挂断。巴塔站在河边,天蒙蒙亮,远处的太极队已经有人来了,在空地上压腿。他摸出烟盒,想抽一根,又想起薄海宽总劝他戒烟,说“等咱八十了还能一起打太极”,手又缩了回来。
之后几天,薄海宽没再打电话。巴塔试着联系他儿子,没人接。他猜,大概是年轻人被折腾得扛不住了,年轻毕竟缺点经历,缺些耐力。听着忙音,巴塔眼前浮现出小伙子在病房里,被父亲的无端指责弄得眼圈发红却极力忍耐的样子。又或许,是薄海宽真的累了,没力气再闹了。
第四天下午,雨后的天空挂着一道偌大的绚丽彩虹,巴塔沉浸在这种美景中,手机响了。
“巴塔……”是薄海宽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清明了许多,“谢谢你……之前……是我糊涂。”他或许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表达。
巴塔望着彩虹,没说话。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像小时候老家雨后的味道,薄海宽总说那是“活气”。
“等我回去,还跟你打太极,听你说那些老伙计的事。” 巴塔想象着薄海宽应该笑了笑,他声音轻得像羽毛,“就是……可能更走不快了,你得等等我。”
电话挂了。巴塔站了会儿,河边的风软乎乎的,带着水汽,像一声绵长的叹息。
半个月后,薄海宽回来了。
还是在新城区河边广场,太极队的人站好了队形,薄海宽站在老位置——巴塔左后方,比以前瘦了些,脸色还有点白。术后不久,他不能打太极,站在那里看其他人打。站久了身子动一动,巴塔看得出来,他连抬手臂也有些颤,像托着什么重东西,比平时更慢了半拍。
巴塔眼角的余光瞥着他,自己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望着河面,下午雨后彩虹的影子还残留在水里,一点点散开。
“走吗?”太极结束,巴塔问,迈开步子。
“要慢一点。”薄海宽跟上来,脚步确实慢了,跟不上他的步子。两人并排走着,谁都没说话。
风又起来了,吹得河边的柳树晃悠悠的。巴塔突然想起薄海宽说的“白光”,不知道那光里,有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好好听他说说话。他侧头看了眼身边的人,薄海宽正望着远方,眼神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又像揣着什么东西,没说。
或许有些崩塌,碎了就是碎了。能捡起来的,只是旁人看得见的那些;捡不起来的,都沉在心里,得自己慢慢扛。巴塔想,以后快走,还是慢点儿吧,多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