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南方城市——樊庆市依然春寒料峭,风力大到惊人,把沿街的树桠和树叶扫得呜呜作响。这天的天气却格外好,难得撞见太阳十分地慷慨。风也收了棱角,像浸过温水的棉絮,擦过脸颊时,竟有了几分春日的软。程铭镜推开雕花木门走进包厢的瞬间,浓得化不开的肉香混着烟酒气扑面而来,像一张混杂着油腻与熏呛的网,兜头罩下。
三十人的圆桌坐得满满当当。除了做东的吕依明,班上另外两位老同学也在,还夹杂着同届别班的几张面孔——程铭镜只能凭四十周年前的轮廓大致辨认。他刚想扬起笑,目光冷不丁撞进卜一凡眼里——那眼神像淬了火的铁钩,死死钉在他脸上,眼皮都不带动一下的。程铭镜指尖攥紧外套下摆,心里咯噔一声:不就是晚到十几分钟吗?
前几天班庆筹备组说好去他老家北城县踩点。当天第一站是新建的温泉度假区,酒店按星级标准建造,刚运营,簇新得晃眼。他一早搭熟人的车去候着,预备请同学们在县城老东门一家全县最高档的大宅门酒店用午餐,享用当地也是这家酒店有名的一鹅五吃,还有跑山猪猪肉、当地特产土葛粉饺子,都是外地难得吃到的,班庆筹备组同学难得来,也是第一次来,他作了充分的准备,预订好丰盛的酒宴,可卜一凡到了就把他晾在一边,带着一伙人跟酒店经理转了三圈,转头就说要去两百公里外的樊庆市——只因为吕依明在那儿等。
程铭镜心里咯噔一下。他太了解吕依明了:在镇上当党委书记这些年,最爱借各种由头摆场面,当年同学群里发过他在镇上“项目开工典礼”的照片,还是读书时的土头土脑样儿,只是多了份官气、蛮横和狡黠,挥手握手笑得满脸褶子,领口还沾着油渍,配文“热烈欢迎各位领导”。照片角落无意拍到的两个农民,脸上满是麻木,与吕依明堆笑的脸和“热烈欢迎”字样形成刺眼的对比,程铭镜当时看了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这次非让筹备组转道樊庆市,无非是想借卜一凡的面子,在老同学面前亮亮相,显显自己在当地的能耐。他们都是把官位看得特别重的人,常有联系,吕依明能上位镇党委书记,听说还托过卜一凡人情,卜一凡绕了好几道弯儿找到关键人物给了“关照”。
“我就不去了。”程铭镜压下心里的腻味,跟同学们解释时,卜一凡眼皮都没抬:“都要去,一个不能漏。”语气像对下属发号施令,没半点商量的余地。
这时程铭镜才看清卜一凡的模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胶把银丝固定得纹丝不动,深色夹克衫拉链拉到顶,里面露出polo衫的领口,喉结在绷紧的脖颈上凸起,那形状像他说话时总爱扬起的下巴,透着股说不出的僵硬。
“哟,铭镜,赶到了?”有人起身招呼,打破了这诡异的凝滞。程铭镜扯出个笑,拉开最靠门的椅子坐下,椅腿在瓷砖上蹭出刺耳的吱呀声。他能感觉到卜一凡那道目光还粘在他脸上,带着灼人的温度,仿佛他这十多分钟的耽搁,不是因为折返县城取车的奔波,而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
卜一凡看他的眼光,让他相当不舒服。
包厢里的空调开得正足,程铭镜却觉得后颈沁出了细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发麻,脑子里却像塞进了一团乱麻——明明是卜一凡临时变卦改了地点,明明是自己一早就在酒店候着,凭什么要被这样盯着?
他再偷偷抬眼瞥去,卜一凡已转脸端着酒杯跟旁边人说话,嘴角挂着笑,眼角的皱纹却像刀刻般凝着,藏不住的不耐烦。程铭镜忽然想起年轻时的卜一凡:总穿件洗得发白的卡其布上衣,缩在后排角落,眼睛小得快眯成一条缝,说话时总爱低着头。谁能想到这个不起眼的男生,后来会在江晋市市直单位一路做到局长和都口县政协主席,最后以二级巡视员的身份退休。可那又怎样?不早就退了吗?说到底,不还是个退休老头儿?
四十周年班庆是卜一凡挑的头。当年他在班上成绩平平,没什么特长,全凭运气顺:毕业分在省直单位,借调过省政府办公厅,下到江晋市挂职就留了下来,一步步熬成市直单位的副局长、局长——起点高嘛。连班长在场,都被他压着一头——他总觉得自己职位最高,该说了算。
酒过三巡,开始讨论班庆方案。卜一凡用指关节重重敲了敲桌面,清嗓子的声音像在拉扯一扇生锈的铁门:“文艺晚会录像,必须找市台的专业团队来拍,不然根本拿不出手!”
程铭镜端茶杯的手顿了顿。他想起自己当副县长时,曾为修县城渡东的大桥跑了一年半,图纸改了十多遍,临了却被上级否了:“桥太窄,领导视察拍不出气势。”最后改成了再加宽两米的宏伟“景观大桥”,村民绕远路骂了大半年。此刻他盯着卜一凡,心里泛上同一种腻味:一个班级的四十周年庆,要给谁看?
“我觉得该去母校看看。”程铭镜忍不住插话。毕业后他再没回去过,很多人也一样,不像卜一凡,学校就在江晋市,早把那里的变化看了个遍。
“去了干嘛?”卜一凡立刻皱眉,语气像在教训下属,“早就拆得面目全非,看一堆钢筋水泥?”
程铭镜没接话。他改任县人大副主任后,前三年退居二线,成了二级调研员,没了实权,却落得踏实。不用为项目争得面红耳赤,不用在酒桌上听领导画饼——他摸着茶杯壁上的温热,忽然觉得此刻的不舒服,和当年在会议室里听 “景观桥”方案时如出一辙。
“你不懂。”卜一凡忽然放下酒杯,声音沉了沉:“去年我去过好几回,只有图书馆后面那几排芙蓉树还在,当年咱们总在那儿背单词。”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不敢说的是,当年他总蹲在树后,看程继雯抱着书坐在石凳上,风掀起她的白裙子,像只停驻的蝴蝶。“但得先把场面撑起来,不然这届同学散在各地,好不容易聚一回,显得太寒酸。”
这话里竟掺了点不易察觉的恳切。程铭镜正发愣,卜一凡话锋一转又回到“正轨”:“报到第一天下午集中发言,每人五分钟汇报成绩;晚上搞文艺晚会,请专业团队录像,做精装相册。”他忽然提高音量,“抽奖环节必须有,我联系了赞助商,奖品用本地老字号茶叶,拿得出手。”
“六十多了还演节目?”当年的文艺委员易静妍忍不住反驳,她头发白了大半,退休前在都口县文化馆当副馆长,当年不知被卜一凡以“弘扬正能量”为由,硬压着搞过多少场应付检查的晚会。
“怎么不能演?”卜一凡立刻瞪过去,“唐老师当年教咱们唱的《让我们划起双桨》,就该再合唱一次。”提到班主任唐老师,他语气软了些,“我上周去看他,他还念叨这事呢。”顿了一下,他又突然冒出一句:“不知教我们英语的戚老师,班庆来不来?”
程铭镜心里一动。唐老师教他们时刚毕业,带着全班在歌咏比赛上拿过奖。可这跟卜一凡要搞的“颁奖盛典”是两码事。毕业后一直没碰见过戚老师,说实话,心里特别想念,所以比起卜一凡要在班庆中,搞这个节目那个环节,他最想的是去母校走一走,也看看有的四十年不曾见到的老师,都成啥样儿了。或许很多同学在内心也是这个想法。
他心里腻烦,但看卜一凡提到唐老师时语气稍软,便顺势缓和道:“合唱挺好”,接着又说,“但没必要请市台,自己录下来留个纪念就行。”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一场毕业四十周年普通班庆,市台凭啥给录像?”
“你懂什么?”卜一凡又硬起来,“这不是给咱们自己看的,是给后人看的!让学校知道,咱们这届出了人才。”他忽然指着被指定当主持的男同学,“尹局,你当县文体广电局局长时,晚会不都办得风风光光?”——都口县是江晋市的下辖县,前些年,卜一凡从市直单位局长调到县里是要任县委副书记、县长的,先安排了一个县委副书记(带括号正处长级)职务临时过渡,哪想不久后换了市委书记,他就留在县里继续干正处长级的县委副书记,退休前五年搞了县政协主席,尹局那会儿常听他部署工作,此刻顺着旧称,苦笑着摆手应道:“卜主席,那是工作。现在就想跟老同学喝喝酒,聊聊天。”
“喝酒聊天什么时候不能?”卜一凡拍了桌子,“四十年就一回!”他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当年当领导的熟稔,“我知道你儿子想调去市里,这事我帮你问问。”尹局的笑僵在脸上,没再说话。
程铭镜看得心里发堵。他想起去年同学群里说,卜一凡帮退休的廖同学催收儿子公司的工程款,在欠款单位跑断了腿;还托人给在外地的何同学孙子办了入学——这些事,他从不在人前提,都是同学们私下传开的。
“要是定在北城县,”程铭镜换了个角度,“我带大家去老街看看,那里的明清街巷和古牌坊保存得好,还有老茶馆。”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查过,茶馆墙上挂着咱们班的毕业照复制品,当年老板的儿子蔡家明跟咱们同班。”
“蔡家明,还记得吗?瘦高个,坐后面,总爱抱个篮球那个。”
“北城县的温泉酒店还没定呢。”卜一凡不等他说完,已掏出手机,翻出照片,“樊庆市这家会议厅比北城的大两倍。”照片里的会场铺着红地毯,摆着鎏金讲台,像要开什么重要会议。
“可大家想去北城啊。”有同学小声说。
“同学们都先别争,听卜局长指示完。”作为东道主的吕依明试图压一下人声的混杂。他一直称卜一凡为卜局长,他任市局副局长时,他跟他就走得很近。
卜一凡没接话,端起酒杯站起来:“先不说这个,喝酒!” 他走到程铭镜身边时停了停,往他杯里多倒了半杯酒,“你车技好,明天去景点踩点,你开车。北城的方案,也不是不能考虑。”
程铭镜捏着酒杯的指关节微微发白。酒液晃出细碎的泡沫,像他此刻翻腾却难以言说的心绪——这人究竟是摆脱不了官威的惯性,还是真心实意想把这场班庆办得风光?
散席时,卜一凡让程铭镜留一下。其他人走后,他从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电话:“这是外地同学名单,有几个联系不上,你帮着问问。”灯光下,他鬓角的银丝泛着白,倒显出几分疲惫,“当年你跟程继雯最熟,她在深圳,你看能不能联系上?”
程铭镜看着笔记本上“程继雯”三个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那个身段像春天柳条子似的女生。毕业后不曾见过她,也没好意思常联络,不知现在长成、活成啥样儿了?心里竟有了借此联系她,最好见上几面,好好叙聊一番的少年般冲动。四十年前瓜子脸的她,爱说,爱笑,讨老师喜欢,让一群男同学像珍珠一样捧着。或许是被宠惯了,谁要得罪了她,易怒,却让男生们更对她痴迷。当年他和卜一凡都喜欢她,最后是卜一凡红着脸说“你比我合适”。他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折痕,那是“程继雯”三个字被反复摩挲过的痕迹,像片被揉皱的叶子。
“我试试。”他装作不经意,接过笔记本,瞥见卜一凡手腕上的旧手表——跟当年蹲在芙蓉树下看程继雯时戴的那块,像是同一款。心想,她若知道当年缩在芙蓉树后的男生成了这样,白裙子还会飞成蝴蝶吗?
第二天筹备组去樊庆市踩点,卜一凡坐了程铭镜的车。他坐副驾,后排挤着尹局和易静妍。路上没再提方案,反而问起北城的明清街巷、老茶馆和土葛粉饺子馆:“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去了就知道。”程铭镜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见卜一凡难得放松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场拉扯,或许才刚刚开始。
车刚拐出老巷,易静妍从包里翻出个塑料袋:“尝尝这个,樊庆市的老字号酥饼,我昨儿特意绕路买的。”她退休后帮女儿打理小茶馆,专做老点心,最烦的就是“花架子”。
卜一凡拿了一块,捏了一小撮放进嘴里,没说话。易静妍自顾自开了腔:“老卜,你还记得不?当年学校歌咏比赛,你被唐老师硬推上台唱《东方红》,跑调跑到全班笑倒,还是我给你打拍子才圆过去的。”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前几年你让我搞的那个‘廉政晚会’,硬塞进来几个不会唱歌的领导家属,害得我被演员们背后骂了半年——现在同学聚会,你还要来这套?”
卜一凡喉咙一梗,鼻腔里挤出不满的短哼:“陈年旧事提它干嘛。” 眼角的皱纹却松了些。
“怎么是旧事?”易静妍瞥了他一眼,“现在倒好,非要逼咱们六十多岁的人上台表演,忘了自己当年跑调的糗样?”
尹局在后排咳了两声,想打圆场,却被易静妍抢了话头:“我可不是反对搞活动,就是觉得没必要请什么市台。咱们班庆,是给自个儿看的,又不是给外人秀的。”
卜一凡转头看窗外,语气硬邦邦的:“你懂什么?咱们这个班出了厅级领导,四个处级干部,三个企业家,这排场配不上?”他没好直接点明自己二级巡视员是副厅级工资待遇。
“配不配得上,不是看排场。”程铭镜握着方向盘,慢悠悠地说,“去年我去参加我爱人的同学会,就在农家乐开的,大家带点自家种的蔬菜、腌的咸菜、炸的花生、鸡生的土鸡蛋,摆了一桌子,比任何酒店都热闹。”
“那是他们没本事搞排场。”卜一凡反驳,却没看程铭镜。
车进了景区,导游早等在门口。卜一凡立刻换上“领导视察”的架势,背着手走在前头,问导游:“这场地能容纳多少人?舞台够不够大?灯光设备得从市里调,你们这临时的不行。”
导游被问得一愣一愣的,程铭镜赶紧打圆场:“咱们就是随便看看,不用这么正式。”
转了没半小时,卜一凡的手机响了,是戚老师打来的。他接电话时,语气忽然软了八度:“戚老师啊,您别急……您儿子保险理赔的事,我再催催住建局的小蔡——他爱人在保险公司理赔部当主管,我让他跟爱人多盯盯,不敢拖……您放心,这周尽力给您办妥……”。挂了电话,他脸上的柔和还没褪尽,转头看见易静妍正盯着他,立刻板起脸:“看什么?”
“没什么。”易静妍笑了笑,“就是觉得,你对唐老师和戚老师,倒挺上心的。”
卜一凡没接话,却放慢了脚步,跟程铭镜并排走:“北城的温泉酒店,你再去盯盯,把会议厅的尺寸报给我。还有,那个老街茶馆和土葛粉饺子馆,能坐下近四十人不?”
程铭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松口了,心里竟有点意外的暖意。
下午回到酒店,筹备组接着讨论方案。卜一凡刚说要 “增加一场校友座谈会,请几位老领导站台”,就被角落里的潘同学打断了。之前大家讨论时,他一直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听着,心里思索着啥。他在深圳开公司,是班上少数没混官场的,当年创业失败,是程铭镜偷偷塞给他八千块钱周转的。他不断摸着衣服的一个口袋,仿佛若有所思在捏住深藏的程铭镜当年塞他八千块钱的旧信封。
“老卜,我提个意见行不?”潘同学掏出手机,翻出张泛黄的照片,“这是我破产那年,你偷偷托人给我寄的家乡腊猪腿,还附了张纸条,说‘实在不行就回来,同学家总有口饭吃’。”他把照片递过去,照片里的腊猪腿用粗麻绳捆着,纸条边缘卷了角,“我飞回来,是想跟当年给我塞钱的程铭镜喝顿酒,跟睡我上铺的老汤聊聊他追女生的糗事,不是来听领导讲话的。”
潘同学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激起了一阵低低的、却异常清晰的涟漪。好几个人纷纷附和:
“对,搞那么复杂干嘛!”
“吃顿饺子,走走老街,看看母校旧址不就挺好!”
“又不是开人大、政协两会…”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源自心底的共同渴望,它们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撞在卜一凡精心构筑的“面子工程”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卜一凡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张因戚老师电话而残留的最后一丝柔和,如同烈日下的薄冰,顷刻间消融殆尽。他死死盯着潘同学手机屏幕上那张泛黄的照片——那捆粗糙的腊猪腿,那张卷了角的字条,像两把生锈却异常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他层层包裹的权力外壳,猛地向两边一撬!
“咔嚓”——程铭镜几乎在心底听到了那声脆响。
卜一凡没有暴怒,没有拍案而起,甚至没有一句反驳。他那绷得像铸铁的下巴线条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喉结在拉链顶到的脖颈上下艰难地滚动,仿佛吞咽着一块烧红的炭。鬓角那几根被发胶定得纹丝不动的银丝,此刻似乎也因主人内心的剧烈震荡而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桌布上那滴早已凝固的油渍,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不至于坠落的支点。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空调的嗡鸣此刻显得格外刺耳,像锯子在切割着这令人窒息的空气。程铭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咚咚声,他看到尹局长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桌布边缘,几乎要将那柔软的织物抠破;易静妍则挺直了背脊,嘴角抿着一丝了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卜一凡僵硬的侧脸上。
“卜局长也是一片苦心,想把咱们这难得的聚会搞得……”吕依明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挤出声音,试图打圆场,语调干涩。
“苦心?”潘同学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目光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卜一凡身上,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磨砺出的、近乎残酷的直率,“吕书记,你问问在座的老同学,大家飞几百上千公里回来,是冲着鎏金讲台和市台摄像机来的?还是冲着铭镜锅里那只鹅,心心念念的土葛粉饺子,还有老街茶馆墙上那张老照片来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和恳切,“老卜,我知道你张罗这些辛苦。可我破产那年,收到你那包腊猪腿和那张字条的时候,我哭得像个傻子。那时候,你可不是什么局长、主席,你就是我同学卜一凡。那包腊猪腿,比你现在联系的什么老字号茶叶,对我珍贵一万倍!它让我知道,我还没死透,还有人记得我是谁!”
“够了!”
卜一凡猛地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带着棱角的冰狠狠砸在瓷砖地上,碎裂开冰冷的寒气。他脸色铁青,眼角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斧劈,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那份被当众剥光的羞愤、被戳破伪装的难堪、以及强撑的威严,在他脸上交织成一种近乎狰狞的表情。他不再看潘同学,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扫过一张张熟悉却又仿佛陌生的脸孔,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你们……你们懂什么大局?懂什么影响?!四十年……四十年就一回!”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摸索着口袋,似乎想掏出烟盒这个习惯性的权力道具来稳住心神,却又猛地停住,转而紧紧攥住了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支之前还在会议纪要上指点江山的钢笔,此刻孤零零地躺在桌上,笔尖在灯光下闪着一点冷光。“卜主席,”程铭镜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深秋无风的湖面,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沉稳穿透了紧张的气氛,“潘老板说得在理。场面是锦上添花,可情谊才是根本。你帮戚老师,帮廖同学,帮何同学孙子做的事,大家都记在心里,那是实实在在的情分。可一场同学聚会,非要搞成‘成果汇报会’、‘颁奖盛典’,甚至动用关系去‘安排’谁发言、谁主持……”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卜一凡那燃烧着复杂火焰却明显开始动摇的眼睛,“这和咱们在职时应付的那些检查、那些场面,有什么区别?咱们现在都退休了,老卜。”
最后那句“退休了,老卜”,如同一记重锤,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也重重砸在卜一凡那根始终绷紧的权力神经上。他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这轻飘飘的三个字烫到了一样,整个身体都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不再是那个可以用一个眼神、一句暗示就让尹局长噤若寒蝉的卜主席,不再是那个能压着易静妍搞“廉政晚会”的卜局长。在这个小小的、充斥着肉香和酒气的包厢里,在十多个同样白发苍苍、同样走过半生风雨的老同学面前,他精心维护的头衔和昔日的光环,如同被泼了冷水的镜面,瞬间模糊、黯淡、剥落殆尽,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被岁月刻下深深印记的名字:卜一凡。
而这个名字,是和后排角落里那个洗得发白的卡其布身影、是和芙蓉树下偷看程继雯白裙子时的羞涩心跳、是和偷偷寄出腊猪腿时那份不忍与笨拙的温情……紧紧缠绕在一起的。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似乎想用更严厉的训斥、更具诱惑力的承诺(比如再次提起尹局长儿子调动的事),或者搬出更宏大的“意义”来挽回崩塌的局面。然而,程铭镜那平静却穿透人心的目光,潘同学手中那张刺眼得如同审判书般的照片,易静妍嘴角那抹了然的、带着一丝悲悯的弧度,还有周围老同学们沉默不语却眼神分明写着赞同的表情,如同一层层无形却坚韧无比的藤蔓,将他涌到喉头的一切话语死死捆住、勒紧、拖回了冰冷的深渊。
包厢里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沉默。这沉默像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卜一凡那始终挺直的、象征着权力尊严的背脊,似乎难以承受这巨大的压力,终于无可挽回地塌陷下去一丝弧度。那绷紧如铸铁的下巴线条,也出现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松动。他颓然地低下头,目光失焦地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年斑、此刻正微微颤抖的手上。这双手曾签署过无数决定他人命运的文件,曾举杯在觥筹交错间运筹帷幄,此刻却连一支钢笔都握不住。
他几乎是狼狈地、逃避似的,再次抓起了桌上那支被他遗弃的钢笔,像是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的手抖得厉害,笔尖无意识地在空白的会议纪要上狠狠地划下去,发出“嘶啦”一声刺耳的噪音。墨水瞬间洇开,戳破了纸张,留下一个丑陋的、不断扩散的墨渍,像一个溃烂的伤口。
包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窗外二月的夕阳早已沉没,樊庆市的万家灯火透过玻璃,明明灭灭地映在卜一凡骤然苍老了许多的侧脸上。他僵坐在那里,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珠,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正在缓慢坍塌、却又不甘就此倒下的巨大阴影里。那身一丝不苟的夹克,此刻看去,竟像一件束缚着灵魂的、不合时宜的戏服。
权力的坚冰,终究被一包来自三十年前的咸涩腊猪腿,撬开了一道致命的、无法弥合的裂缝。接下来,是彻底的分崩离析,还是艰难的、迟来的和解?程铭镜默默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杯,等待着他这位老同学的下一个动作,或者说,等待着那个名叫卜一凡的人,能否终于从那身权力的旧制服里,挣扎着探出头来。
“我就想尝尝北城的老茶馆和葛粉饺,程铭镜说的那味儿,听着就馋。”
人群里忽然有人小声说:“其实市台录像也挺好,给孩子看看爸妈当年多厉害。”
卜一凡瞥了那人一眼,哼了声:“咱们当年厉害,是因为一起抄作业也不藏答案,不是因为谁当了多大官。”这话没头没尾,却让喧闹的会议室静了静。
他捏着笔的手停在笔记本上,指节泛白。程铭镜看他脸色难看,刚想打圆场,却见他猛地把笔摔在桌上,所有人都噤了声。他喘了口气,忽然站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洗手间的瓷砖泛着冷光。卜一凡对着镜子扯了扯夹克衫的拉链,露出里面polo衫的领口——这是他当局长时最常穿的搭配,总觉得这样“既正式又不张扬”。可镜子里的人,鬓角白得刺眼,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哪还有半分当年发号施令的锐气?
他想起昨天整理旧物,翻出妻子临走前留的纸条:“你总说等退休就陪我,可退休了,你还是在开会。”想起帮廖同学跑工程款时,对方塞给他一箱自家种的黄桃,说“比任何感谢都实在”;想起潘同学发的那张腊猪腿照片,原来自己也有过不端着的时候。
刚才潘同学说“想跟塞钱的程铭镜喝酒”,他忽然有点嫉妒。这些年他帮过不少人,可没人记得他递腊猪腿时的笨拙,只记得他签字时的笔锋。他总觉得排场能留住点什么,却忘了当年在芙蓉树下背单词时,大家笑他发音不准却愿意教他,现在没人在乎他是不是局长和主席。他想起同学间纯朴毫无负担感的真情......
水龙头的水滴在池子里,叮咚作响。他掬了捧冷水拍在脸上,忽然想通了:他要的哪是排场?不过是怕这四十年的情谊,散得像从未存在过。
他走回包厢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坐下就说:“上午碰面会保留,但不搞发言,自由聊。下午去母校,程铭镜,你负责联系一家照相馆,不用太贵的,拍张全班合照,要最大尺寸的。”
没人说话,都看着他。他又闷声说:“土葛饺子馆订四桌,晚上去那吃。文艺晚会改成合唱,就唱《让我们划起双桨》,不用主持人,我起头。”
易静妍眼睛亮了:“那我把当年的手风琴带来,我还会拉呢。”
“logo和文化衫呢?”尹局小心翼翼地问。
“文化衫要印,”卜一凡说,“logo就用程铭镜当年设计的那个班徽,他当年画画得好,我记得他画过一个,挺好看的。”
程铭镜愣住了。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他自己都忘了,卜一凡居然还记得。毕业后同学们各奔前程再没人提起设计班徽这事。
散会时,卜一凡叫住程铭镜,从包里掏出个信封:“这里面是两万块钱,班费用的。”
“干嘛?”
“我知道你父母在老家,用钱的地方多。”卜一凡别过脸,“别跟我争,这钱我出得起。”
程铭镜看着信封,忽然想起昨天卜一凡给他的笔记本,“程继雯”三个字旁边,用铅笔标着一行小字:“她父亲跟我父亲是老朋友,当年咱们还做过一段时间邻居,她总给我送她妈烙的糖饼。”
他没接钱,却拍了拍卜一凡的肩膀:“logo我来设计,保证比当年好看。对了,老街茶馆附近有个戏台,晚上合唱完,你给大家唱首《东方红》吧,当年没听够。”
卜一凡瞪了他一眼,嘴角却没忍住,扯出个僵硬的笑。
班庆那天,北城的老茶馆里挤得满满当当。程铭镜果然在墙上找到了那张毕业照复制品,泛黄的相纸上,少年们挤在一起,卜一凡缩在后排,程继雯站在中间,白裙子被风吹得鼓起来。
静静地盯着老照片,卜一凡的手突然抖起来,他沉默良久,悄悄离席,夜深时,他竟独自去老街点了一笼土葛粉饺子,偶遇了老同学蔡家明儿子来店里守夜。他说:“我爸总念叨同学时的一些旧事。”卜一凡怔怔看着蔡家明儿子,跟他父亲一样瘦高个,爱笑。卜一凡又沉默良久,紧盯着墙上的老照片发怔——这是后话。
戚老师兴冲冲来参加班上同学庆祝会,带了一篮橘子,笑着说:“小卜上周来送理赔材料,顺手请人帮我修了阳台的栏杆,这橘子是谢礼。”她看见程铭镜手里的笔记本,忽然说,“这好像是继雯的本子,当年她总在上面画小画,画得最好的是芙蓉花。”
程继雯九十岁的老母亲突发脑梗,她没能参加四十周年班庆。她在深圳收到程铭镜信息,寄回一盒当年歌咏比赛的磁带,内夹纸条:“告诉卜一凡,我记住的是打拍子的易静妍,也记得芙蓉树下背单词和唱歌跑调的他。”
晚会没请市台录像,众人举手机灯合唱《让我们划起双桨》。
卜一凡主动要求独唱《东方红》——依然跑调,但无人嘲笑,只有易静妍笑着打拍子。
意犹未尽的同学们全都自动留了下来,他们三三两两各话四十年的长长短短,像拉家常一般,直到第二天傍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夕阳把老街的影子拉得老长。程铭镜看见卜一凡删了手机里那张红地毯会场的照片,换成了刚拍的合照——照片里,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个没长大的少年。
风卷着阳光掠过肩头,程铭镜忽然觉得,这春天,是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