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的太阳把最后一抹慵懒的余晖涂在城市高楼的茶色玻璃上时,CC 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心里像被掏空一块。他松了口气,对着电话那头说:“要见就见吧。”
父母不是第一回托人给他物色对象。虚龄二十九的年纪,在这座三十几万人口的小城里,已算得上大龄。这里的人们思想传统得像陈年的酱菜坛,三十不婚便要被街坊四邻的目光腌制成标本。
城市灯火次第亮起,渐次织成璀璨的网。他揣着那支磨亮笔帽的钢笔走进“幸福样板间”包房——笔身夹在衬衫第二颗纽扣与口袋之间,硌得胸口发紧。这是他发表第一篇小说时给自己买的奖励,笔杆上刻着极小的“东”字,是他偷偷用美工刀划的,平常总爱随身带着,既是对自己的鼓励,也像个沉默的伙伴。金属笔杆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根不肯弯折的骨头。
“幸福样板间”是市区新开的自助式休闲场所,扫码付费就能订下私密空间。CC偏爱这里的隐秘,本就对这场会面满心抗拒,终究敌不过父母与介绍人车轮战般的叨叨。临出门时,母亲往他包里塞了袋杏仁,说“见面时别总闷头坐着”,他没吭声,却把杏仁倒在了书桌的铁皮盒里——那盒子里还装着小学时得的作文奖状,边角都磨卷了。母亲不知道,他昨晚对着那沓奖状坐了半宿,钢笔在奖状背面无意识地画着基站的轮廓。
通往包房的走廊传来细碎的议论声,“没编制相啥亲?” 不知说的谁?
2
女孩的鲜活像晨露里的向日葵,瞬间攫住了他的目光。流畅的下颌线,瓷白的肤色,柳条般柔韧的身姿,艳色衣裙穿在她身上,非但不显俗艳,反倒衬得举止愈发得体。她说话时,他总盯着桌上那杯碧螺春——茶叶在热水里舒展又沉落,汤色从琥珀色渐变成浅黄,最后凉得结了层若有若无的膜。
“要不我们吃点东西去?”他望着她,喉结动了动,手指在桌下摩挲钢笔笔帽,“喜欢吃什么?”
“不了,吃过了。”她答得干脆。
“走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陌生的急切。见过那么多女孩,这是头一回有主动邀约的冲动。起初以为是为她的漂亮,随即又在心里更正:“不,是为她的淑雅!”
“下次吧。”她浅浅一笑,“你是作家?够厉害的。” 想必是介绍人提前说了。
“只是发表过一些作品。”他摸出钢笔转了半圈,笔尾在掌心硌出个红印,“创作的路,漫长得望不到头。”这话掺不得假,字字都是踩过的荆棘。
“我们微信联系呀,今天还有点事。”竟是她先提出加微信,这让CC的心跳漏了半拍。他收起钢笔时,发现杯底的茶叶已经沉成一团,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回去的路上,他摸出手机看她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转发的儿童文学,配文 “今天读到的童话,像小时候外婆编的故事。”他对着那条动态看了许久,钢笔在口袋里硌得胸口发疼。
3
CC大名向东,打小被父母和邻里喊作东东。他的语文成绩总在年级拔尖,作文常被老师当范文念,父亲曾把他的作文本塞进皮箱,走亲戚时掏出来给人看,说“我家东东写的字,比打印的还好看”。大学时,他开始在刊物发表散文和小说,那支钢笔在稿纸上洇出的墨痕,成了最私密的慰藉。
可长大后的他,没能成为父母期待的社会骄子。他在移动公司上班,负责看护基站。这份工作没有市场部的业绩压力,却藏着不为人知的辛苦——时常要去基站巡查,遇上网络中断,哪怕深更半夜也得往山上赶,全年无休地待命。公司的一百多个基站,大多建在山顶,除了风吹日晒,还藏着危险。有次暴雨抢修,他在基站设备表背面写灵感,钢笔尖划破纸页,晕开的墨渍像极了同事被蛇咬后肿起的伤口——那位同事因女友骑车碰伤心急,登基站时疏忽大意,独自走在前,又没拿竹竿打草探路,被蛇咬伤,在医院昏迷了两天一夜才从鬼门关抢回条命。
公司要调他到综合部,写材料和做杂事耽误写作。好几个基站他都放有鲁迅的《阿Q正传》、《狂人日记》等著作。他手写辞呈时钢笔漏墨,墨渍晕染在“热爱”二字上,顺着笔画流到桌角,刚好滴在父亲偷偷塞给他的公务员报考指南封面上,洇出一小片蓝黑印记。
父母总为他捏着把汗,盼着他能考上公务员或事业编。
“你看陈浩然,我同学的儿子,六年前考上公务员,现在都当乡长了。”母亲削着苹果,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线,忽然停下手,“前儿看见他妈,手上拿着只亮锃锃的大金镯子,说是刚给儿媳妇买的。心里的高兴劲甭提了。”
“还有饶莉,你同学,初中高中成绩都不如你,大学也就普通二本,现在是区妇联副主席了。”父亲抢过话头,报纸在膝头沙沙作响,“上次去社区办事,她跟书记谈笑风生的,多体面。”
“你们不就是觉得有编制脸上有光吗?”他猛地站起来,钢笔在掌心转得飞快,笔帽撞出轻响,脸色涨红如墨渍晕染。
他想起上个月暴雨抢修基站,在山顶守了三天三夜,回来时裤脚还沾着泥,母亲一边给他洗裤子,一边念叨“这活儿哪是人干的”,那时她没提陈浩然,也没说饶莉。可转头就偷偷去听公务员备考讲座,笔记本上记满了报考流程,边角却留着撕下来的作文剪报。
亲朋好友轮番来劝,他像头犟驴。渐渐地,有人开始叫他“西西”——向东偏向西,是说他总跟世俗的期待拧着来。有回亲戚当着面喊“西西”,他没发火,只是把钢笔捏得指节发白,直到对方换了话题,才发现笔尾的漆被蹭掉一小块。后来他索性把“西西”改成CC,在这个网络时代,年轻人总爱用些奇奇怪怪的代号,他想,这样倒也自在。只是夜里写稿时,偶尔会对着屏幕上的“CC”发愣,想起小时候母亲喊他“东东”,声音软得像棉花糖。
4
跟甄凡的约会意外地顺利。微信里喊她,十有八九能出来,只有少数时候,她会说“实在有事”。夏夜里的风带着河腥气,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也拂过并肩走的她。河水波光粼粼,把岸边的灯火揉碎成星星,爱情的甜意像气泡水在心底滋滋冒响。
他知道了她叫甄凡,名字美得像古戏里的公主。她说可以叫她甄甄,也可以叫凡凡,他偏喜欢喊她甄甄,觉得这两个字里藏着雅致。她会听他讲基站的事,说“山顶的星星是不是特别亮”,也会在他聊起写作时,忽然问“你写过老师吗?我班上有个孩子,作文里总说想当宇航员”。
第五次约会,他们去了家新开的茶座。暖黄的灯光漫在木纹桌面上,茶香袅袅里,空气都变得黏糊。他把钢笔搁在桌角,笔帽朝着她的方向。本想请她吃宵夜,她却笑着摆手:“减肥呢。”其实她一点不胖,这份自律让CC心里更添了几分满意。临走时,她忽然指着他的钢笔说:“这笔看着挺旧的,对你很重要吧?”
“写稿时用它,就像登山时拄着拐杖。”他摩挲着笔杆上的“东”字,没说出口的是,每次写出满意的句子,都会用这支笔再抄一遍。
第六次约会,他们去看了场爱情电影。剧情到高潮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她在抹眼泪——原来还是个相信爱情的姑娘,不像之前见过的那些,开口闭口都是房子车子。后来他们能一起逛超市了,他想给她买些贵重礼物,她却笑着推回来:“太早啦。”她倒是收下了他写的短文,手抄在笔记本上,说“等你出书了,要给我签名”。他偷偷翻看过那本笔记本,字迹娟秀,在他写“基站的星星比城市亮”那句话旁,画了个小小的星星。
心里偷偷感激着父母,也感激那个促成会面的介绍人。
有一回在河边景观道漫步,他试探着想揽她的肩,被她轻轻避开。“真是自重的姑娘。”他在心里又赞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钢笔,脚步因这小小的拒绝慢了半拍。那时他没注意,甄凡望着远处灯火的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一次约会时,甄凡突然按住小腹蹙眉,包里滑出铝箔药板被她迅速塞回。她总把中药包藏在绣着向日葵的布袋里,CC曾想帮她洗布袋,却发现向日葵花瓣的针脚里卡着细小的药渣,像藏不住的心事。
其实她很多次在给学生解读《小王子》时突然咳嗽,咳得厉害了就转身对着黑板,粉笔灰混着她的喘息落在讲台上。
5
“爱情的力量很伟大”——是谁说过这话来着?CC觉得,爱情没什么了不起,倒是甄凡的存在,让他的创作灵感像泉眼似的冒出来。那段时间,他左手边总摆着一个不锈钢水杯,杯身上印着“5G 基站维护标兵”。写得顺时,他会无意识摩挲杯沿,钢笔在指间跳着轻快的舞;卡住时,就把杯子倒扣在桌上,钢笔尖对着杯底的商标,像在跟自己赌气;他手机屏保是未完成的小说文档;书桌一角的《麦田守望者》被他翻烂了页。靠着这股劲儿,他在网络和杂志发表了不少作品,还成了省作协会员。
他把这个喜讯告诉甄甄时,她却只是淡淡地说:“祝贺你。”语气里没他期待的雀跃,像往沸水里滴了滴凉水。他摸出钢笔想写点什么,却发现墨囊空了。
再后来,学校开学了。她说自己很忙,作为乡镇学校的老师,刚借调到城区实验学校,得加倍努力才能站稳脚跟。他理解,毕竟新人总要多付出些。只是她回复微信的速度越来越慢,有时隔天才回,字也短,大多是“嗯”、“好的”、“先这样”。有次他发现她朋友圈更新了定位,在省医院附近,问起时只说“陪朋友看病”。
约会渐渐少了。他沉下心写作,可没了她的陪伴,灵感忽然像断了线的风筝。写出来的东西空泛得很,好比上好的食材没调对味,寡淡得难以下咽。他心里发闷,想约她,总觉得她再忙也该有空。可她总说“忙”,末了加一句“下次吧”,然后便没了下文。
她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他想去学校找她,又怕未经允许唐突了她。之前好几次要送她到家,都被她婉拒,每次只让送到街口——或许在她心里,他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份上。他只好安慰自己:“等下次吧。”就像她拒绝他进一步靠近时,常说的那样。
疯想她的时候,就不时翻看手机聊天:
2021/03/15 21:17 CC:[59秒语音]
今天在基站顶看到极光云,像你上次画的彩铅......
甄甄:[语音转文字] 好美呀~我正给妈妈熬中药,明天细说
2021/04/03 13:42 CC:新刊用稿了!编辑说读者很喜欢那个基站维修工的故事
甄甄:[点赞表情]
2021/04/28 19:38
甄甄:其实我更喜欢你写的基站故事......
2021/05/12 08:15 CC:雨好大,你带伞了吗?
甄甄:嗯
终究按捺不住,他还是去了学校。门卫拦住他,说影响上课,帮忙联系后回来告知:“甄老师已经回乡镇原学校了。”
他去找介绍人,过了好些天,才得到回复:“她陪母亲去上海做治疗了,病情不轻。”他提出想过去探望,被婉拒了。
他想起,有回在咖啡馆,甄凡的随身小包突然倾倒,他俯身拾物时触到冰凉的金属片——那是一张省医院的门诊卡,卡套边缘露出“肿瘤内科”的烫金字样。她迅速抽回塞进夹层,解释词卡在喉间,只剩吸管搅动柠檬水的碎冰声。那时他没往深处想,现在才明白,那些她欲言又止的瞬间,都是藏不住的沉重。
她的手机有消息传来,他迅速瞥了一眼,屏保是母女合影。
平常面对面坐着时,她总把手机扣放在桌面,像扣着一个不敢打开的秘密。
他把自己泡在苦闷里写作,日子像基站信号格,总差最后一格满格。该上的班还得上,生活不能停摆。有次巡查基站,山顶暴雨冲垮了路,他被困在基站小屋,手电筒照着细麻的设备参数,却突然掏出钢笔在记事本上写起小说片段——写一个被困在时间缝隙里的人,既想逃离又贪恋缝隙里的安静。钢笔水洇透纸页,在背面晕成朵墨花,像他此刻的心情。写着写着,雨停了,他望着远处雾散的山,忽然觉得自己和故事里的人很像。
ERR_520故障代码像他无解的人生。暴雨夜抢修时,他在设备日志里翻到前辈留下的字迹:“此处信号弱,却能看见最亮的星”。雷电劈断信号的刹那,手机弹出甄凡三年前的朋友圈截图,那张儿童文学截图下方有条被折叠的评论:“如果童话里的公主必须嫁给骑士,那谁来写诗呢?”他忽然明白,自己从来不是她等待的骑士——只是她母亲药盒里某页被撕掉的处方笺。钢笔从口袋滑落,蓝黑墨水在雨水中蜿蜒成河,最终卡在避雷针基座,笔帽遗失的缺口长出铜绿,如同甄凡曾系在他记忆里的绿丝巾——如今只剩一道氧化的疤痕。
以前约会时,甄凡几次躲在楼道打电话:“妈,别催了……他是好人…… 但编制真的……”,声音渐弱成风里的叹息——CC哪里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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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飞快,又好像格外慢。一年半过去,每一天都像在熬。他终于忍不住跟父母说了,其实是想求助。父母找了介绍人好几回——本就相熟,介绍人知道内情,慢慢跟他父母说了实话,只是没敢告诉他。
又过了半年,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和煦得不像话。远处的树木染成耀眼的金黄,街边的杨树被风拂得枝叶轻摇,像在点头微笑。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从头顶掠过,他正走着,迎面撞见一对亲密相拥的情侣。
那女孩,他再熟悉不过——正是甄凡。
身边的男人比她矮些,比他更矮,还带着点胖。CC愣住了——她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她明明无意中说过,不喜欢矮个,更不喜欢胖的。他记得自己刚好一米七,那时她还开玩笑说:“矮一公分都不行,”像校对员红笔圈出的硬伤,少一公分就是次品,得打掉!当时她的样子,认真得不像开玩笑。
他想起,前些时间路过一家婚纱摄影楼,门口竖着的一张照片,外貌不扬的新郎正是他,旁边新娘却不大像甄凡,或许细看能看出是她。难道她有意弄成那样儿?当时CC被构思的一个小说情节纠结,匆忙赶回家去捋出来。
他冲回家问父母,父母才吞吞吐吐地说,早就知道了。母亲红着眼圈,从抽屉里拿出一袋枸杞塞进他手里:“昨天刚买的,你写稿熬夜,泡水喝。”没提考编,也没骂他,只是转身时叹了口气,他看见她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早上包的饺子还剩半碗在厨房。父亲翻着旧相册,指着他小学作文获奖的奖状:“那时你写的‘我的梦想’,说想当作家呢。” 顿了顿,又低声道,“可梦想不能当饭吃啊。”他忽然想起,父亲的皮箱里,还锁着他大学发表作品的样刊,扉页有父亲用红笔圈出的“向东”二字。
他去找介绍人,对方见瞒不住,叹了口气:“她妈那病,要长期放化疗。那男的是卫健委公务员,帮着联系了上海的医院,还说会把她调进城里学校......”介绍人说到“公务员”三个字的时候,特别加重了语气,反复进行强调,然后顿了顿,说,“她妈年轻时跟你一样犟,不顾家里反对嫁了穷小子,一辈子受穷,说啥也不能让女儿再走老路。”
CC就想,这是哪跟哪?再者,区区一个卫健委干部,有这般能耐?可能是家里或家族的背景吧?可又觉得,或许甄凡看着母亲蜷在病床上的样子,真的没力气再等一个“可能成功”的作家。听介绍人说,这次住院,借了她舅舅家八万多,舅舅家也不富裕。
街坊四邻的目光简直能将他腌成咸鸭蛋!CC不解:“这个城市的人怎么了?”他想起周末路过的相亲角,一张张简历在绳子上晃悠,电子墨水屏婚恋简历墙上,体制内的岗位像勋章般醒目,叠起来能砌成堵密不透风的墙。墙上贴着“公务员优先”、“有编制者面谈”的红纸条,风一吹哗啦响,像谁在不停说“不” 。
深秋的相亲角,写满条件的A4纸在风中翻飞,一张被风吹落的简历背面,有人用圆珠笔写着“我想当诗人”,却被“公务员”三个字的印章牢牢盖住,墨迹晕染成一片灰。有位母亲拽住他问编制情况,听说“国企合同制”后笑容立刻冻结。旁边有位戴金镯子的阿姨刚巧路过,正炫耀:“我去年相中的女婿今年提了副科,亲家一高兴,把他前几年的旧车换成了保时捷!"CC口袋里的钢笔突然漏水,蓝墨水在指缝蔓延成微型地图的边界线。
他一个央、国企员工就不算人?还是省作协会员呢!
除去五险一金,他每月实领工资各类相加5000多,一个公务员身份的朋友跟他聊天时说过,比他也多不到哪去。他风里雨里,雪来雾去,常年奔波在大小基站,遇要维修,饭不成顿,可公务员朋友说,他们没日没夜加班加点赶材料也是常态。他时不时还有点稿费,不多,但写作还在起步阶段哩。
他猛然忆起与甄凡热恋时,他们牵手奔跑在蝴蝶成双的丛林公园,累了坐下休息,甄凡望着远处政府办公楼轻声说:“是公务员多好!”含混不清的话语他当时没听清,问起时她只说“没说啥”。现在想来,那句话像根细针,早就在他心上扎了个小孔。
他转身走进文具店,买了瓶好像永远用不完的钢笔墨水。
7
父母又开始劝他:“要不,你也努努力考编吧?哪怕先考个事业编也行。”接着便是一通说教,“早叫你考编,偏要搞什么创作!”然后絮絮叨叨地讲,有编制好找对象,有身份有地位,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像老旧的磁带卡了壳。
亲戚朋友也来劝,说内地城市就这样,人们只认公务员、事业编,谁管你水平高不高?他们说:“多少父母都把女儿留家里考编,有编的男孩多抢手啊!”——好男孩都出去闯了,搞得一堆体制内的大龄女孩在城市干等或“争抢”“体制男”,物以稀为贵嘛!已然成为这个城市的一种怪象。有人甚至苦口婆心地劝:“快别写那些东西了,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说得他好像犯了多大错,跟吸了毒似的。连那个相貌敦实,表里完全如一,平时老实巴交,在他心里形象不错的亲戚都这么说,CC只觉得心里发冷。
父母还在劝:“没办法,内地城市观念就这样,陈旧,顽固。”他们说得理直气壮,“不是让现实适应你,是你得学会适应现实。”
他和父母爆发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争吵,抗争最后变成了漫长的冷战。母亲发现他偷偷写稿,怒而撕毁作协会员证,他下意识用钢笔去挡,笔尖划破证书的同时,也在母亲手背上留下一道淡蓝色墨痕;父亲后来默默将碎片粘好,藏在公务员备考书里。家里的空气像结了冰,连吃饭都听不到多余的声响。他手抄稿件时,笔尖在稿纸上洇出墨团,像他此刻理不清的郁结。直到有天深夜,他听见父母在客厅说话,母亲说“要不别逼他了”,父亲说“我是怕他老了没人陪”,然后是窸窸窣窣的翻书声,他猜父亲又在看他的作文本——后来发现,父亲用他小学那支红绳系着的钢笔,在“我的梦想”标题旁轻轻画了个问号,又赶紧擦掉,却留下比甄凡手稿更深的印痕。
有一回,他被父母拽着去办点事,无精打采地走在大街上,迎面撞见老家曾经的乡党委书记。老人头发全白了,像落满了霜。这位前父母官后来做到市委副书记,在职时到退休前口碑一直很好,既德行端正,又肯办实事,当年还执意留他父亲当村干部。
看见CC,老人拉着他父母聊了几句,提到他的写作和省作协会员身份时,却摆了摆手:“我儿子当年也想搞音乐,非说要组乐队,后来只考了个城管,现在至少能按时给孙子买奶粉。”似乎对自家小子只考到城管,没取得更好职位也不满意,他拍了拍CC的肩膀,“还是考个编制实在,能迎合一众人的心理。都老大不小了,这座(小)城里,有编制才能找到好对象。”
连这样有身份的人都这么说?CC愣住了,他不懂:“职位这么高的人,怎么也这么市侩?”可看着老人鬓角的白霜,又忽然觉得,那或许不是市侩,是被生活磨平后的妥协——就像基站的信号塔,再高也得扎根在土里。
无奈之下,他决定听父母的,考公。
书桌被考公教材占满,那支钢笔被挤到角落。有天深夜刷题时,笔尖突然渗墨,暗红的墨水在“行测真题”四个字上蔓延,像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试着写过一篇考公题材的短文,却越写越像基站故障报告,最后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考了一年,没考上。
再考一年,进了面试,却总在笔试环节差第一名五分多,综合打分还是差了点。
父母怪他分心,说他没一心一意备考,还在偷偷搞写作。
天地良心,这两年,他把所有创作都停了,觉得不值。可心里的故事像野草,疯狂地滋长,撞击着胸膛,逼着他写出来。那些基站的夜晚,山顶的星星,暴雨里的信号塔,还有甄凡手抄他短文的笔记本......它们都在他心里喊:“写下来!”
不考了,去他的公考!
不管谁来劝,哪怕骂他蠢,他都不在乎了。他把考公教材推到一边,重新把钢笔摆在中央,不锈钢杯杯口朝上,像在宣告什么。他给自己的写作定了个名字——C 梦,CC的梦想。他要让作品在国家级文学刊物开出绚烂耀眼的花朵,结成丰硕味美的果实,他想获全国性文学奖,他坚信,总有一天能写出来。
8
有天夜里,微信忽然弹出一条验证消息,是甄凡——她把两年多前拉黑的他加回来了。他几乎是立刻点了通过。心里其实一直没彻底放下她,或者说,还带着当年的疑惑:“怎么要不声不响地断了呢?”
她发来一句“对不起”,原因却没解释,只说:“你会找到更好的女孩儿。”
这种话,听着真刺耳。
会有更好的女孩儿吗?他不知道。
他后来见过两回她。一回是路过市实验学校,看见她在校门口跟学生口授什么,手指在作业本上点着,很有耐心的样儿。她是正式调来了?还是仍在借调?他没问,也不必问——他们之间早已隔着比编制更厚的墙。还有一回在大街中间,她正搀扶一位老爷爷慢慢过马路,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轻扬。他想过去打声招呼,或者搭把手,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直到绿灯闪了,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刚取的稿费单,纸张被捏出了褶皱。他低头看稿费单上的数字——大概够买六分之一副陈浩然母亲的金镯子。钢笔在口袋里硌着肉,忽然觉得“C 梦”两个字有点轻飘飘的,像基站信号在暴雨里的杂音。
他去参加作协年会,听见有人聊起一位前会员,竟然是甄凡老公:“早就不写了,天天研究人情往来。”顿了一下,那人又说:“以前时时笑得像个弥陀佛,现在总阴着个脸。” CC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心里说:“当了公务员还阴着脸!不满意吗?还是圈子给染的?”他想起公务员朋友几次跟他提起,单位领导每天板着脸,总揣摩不透领导心里打啥主意。“面具人?”CC心里说,他做不来面具人,所以更不想考公。他想陈浩然的脸更板吧?毕竟更早成了乡长。转而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公务员就都是面具人么?这种想法不是要一棍子把公务人员都“打死”!后来有一回,他路过一家二手书市,无意中发现甄凡捐出的儿童读物里夹着自己的手稿,书页空白处有铅笔写的“等他”,字被橡皮擦过,下面还压着一行更浅的“可妈妈说……”,未写完的话像她未竟的勇气。
父母还在为他的婚事着急,没经他同意,到处托人介绍。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刚离婚不久,没生小孩,她父母误听他是公务员,兴冲冲找远亲联系,提出想让他们认识。听说他是央、国企身份,没了下文。他父母就把他搞创作的事对人当作“特长”宣传,可这个城市的女孩和家长们,大多先是愣一下,然后说“考虑考虑”,之后便没了下文。有个阿姨直言不讳:“写东西能当饭吃?还是编制靠谱。”他没生气,只是把这话记在笔记本上,后来写进了《小城相亲记》。
前阵子,大学时的写作老师寄来一本诗集,扉页上写着:“还记得你当年写的《心灵的呐喊》吗?比那些考公笔记有劲儿多了。坚持住。”他用钢笔在这句话下划了道线,笔尖的墨珠落在“坚持”二字上,晕开一小团深色。
他知道为什么父母急——多半是不满意他央、国企的身份。但他不急。除了甄凡,他还没对谁动过心。或许这世上有能让他再心动的姑娘,只是还没遇上。又或许,文字本身就是最好的伴侣。
那就继续写作吧,这是他最最的热爱。“这热爱多么崇高又伟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钢笔在稿纸上划出第一道弧线。
他的新作《基站手记》获“蓝领文学奖”那晚,CC看见父亲在奖状背面默写《将进酒》。老人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天生我材必有用”那句停了很久,耳后的钢笔反着光——那是 CC小学作文比赛的奖品,笔帽早掉了,父亲却一直用红绳系着。他又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句旁边,用铅笔淡淡描了个钢笔的形状。现在它正记录着CC新写的句子:
“基站编号B-17的顶棚 / 终于长出青铜色的 / 诗。”
“如果爱情有信号强度,我们正在- 110dBm的盲区。”
单位公告栏里,他的“蓝领文学奖”奖状旁边,贴着“优秀员工”的红榜,后者的照片被人用口红画了圈。
9
窗外,遥远的天边露出鱼肚白,初升的红日像团燃烧的火焰,点燃了一天的希望。母亲端来的枸杞水放在手边,温热的杯壁熨帖着掌心,杯底沉着几粒没泡开的枸杞,像她没说出口的话:“上次菜市场听人说,写文章也能得奖拿钱……” 她手里攥着一张揉皱的报纸,角落登着CC获奖的消息,标题被红笔圈过,圈痕边缘还沾着洗不掉的面粉。
CC对着电脑屏幕,左手握着那支刻着“东”字的钢笔,金属笔口结着层薄锈,锈迹的形状恰好与开篇“1”里面的奖状背面画的基站轮廓重合。他想起小时候作文里写的“我的梦想”,想起那些被称作“西西”的日子,想起甄凡手抄他短文的笔记本,最后目光落在文档里的“C梦”二字上。
隔壁又传来邻居的议论:“陈浩然要调去市里了,他媳妇也要被提拔......”声音飘进窗来,像细小的沙粒。CC没抬头,只是握紧了钢笔,笔尖在键盘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在心里,他为自己深深祝福。他按下保存键,文档名“C 梦”的光标在屏幕上闪烁。窗外的光爬上不锈钢杯,杯身的 “5G基站维护标兵”字样,和钢笔刻的“东”字在晨光里重叠。远处的基站信号塔,正把第一缕信号送向城市——像他笔尖流出的句子,缓慢,却在生长。那支钢笔的笔帽早已丢失,露出的金属笔口结着层薄锈,却在阳光下泛着倔强的光,像他从未弯折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