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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父子(邹世福和邹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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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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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南瓜

对父母的思念像紧紧拽着线的风筝,线终究断了,风筝飘进菜地那片枯黄的南瓜藤里,风一吹,就裹着土腥味往天边去,再也寻不回。

一、门环上的铜绿与日记里的南瓜籽

周济宁的指腹在门环上磨出第五道白痕时,铜绿簌簌落在深蓝色工装裤的膝盖补丁上——那是去年陪母亲去省肿瘤医院前,母亲就着照得发白的台灯缝的。灯光打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得人眼晕,母亲总偏着头,左手扶着布片,右手捏着针慢慢穿,脑瘤的压迫早让她视线一片模糊,粗棉线在布面上绕出歪扭的十字,“你跑工地费裤子,补块布经穿,别总买新的瞎花钱”。

门没开,锁芯里的锈把钥匙孔堵成黑褐色,他去年临走时灌的机油,此刻凝成了硬疙瘩,转着钥匙只听见“咔嗒咔嗒”的闷响,像母亲病中微弱的咳嗽。风卷着墙根的枯草擦过门板,“沙沙”声先飘进耳朵,再绕到鼻尖——是晒干的南瓜叶混着土的味道,和母亲坐在门槛边择菜时的气息一模一样。他下意识往院墙根瞥了眼,去年父亲搭的瓜架还歪歪地支着,枯藤缠着墙缝往上爬,藤尖枯黑,却还保持着攀援的姿势,像母亲生前总不肯歇着的手。

进村时遇到鹤子叔家的小孙子,小孩攥着半块红薯,看见他就喊:“济宁叔!你回来啦?我爷爷说你要是回来,让我告诉你爷(指周济宁父亲)一声!”他连忙摆手:“不用麻烦,我自己去就行。”可小孩早撒腿往村口跑,边跑边喊:“爷爷!济宁叔回来啦!”

他从内袋摸出个蓝布本,封皮绣着颗歪歪的南瓜,针脚松垮,是母亲眼睛还亮时绣的。纸页泛黄发脆,字迹多是碳水铅笔写的,有些笔画被泪水晕得发虚,连“南瓜”两个字都浸成了浅灰色:“三月初六,种南瓜。选的老品种籽,是济宁小时候爱吃的伏瓜。得给藤压蔓,不然风一吹就倒,记着间苗时留壮苗,弱苗拔了喂鸡。济宁今天打电话说要回来,带了降压药,还说城里的南瓜不甜,没家里的香——你爸今早还去菜地翻了土,说等我好点,一起搭瓜架。”“五月廿二,南瓜藤爬架了。鹤子来借镰刀,说她儿媳又怀上了,想吃南瓜粥。摘了个小的给他,他硬塞来一把自家种的四季葱。济宁小时候也爱喝我煮的粥,那时候他总捧着碗蹲在门槛上,说‘妈煮的粥里有太阳的味道’。夜里你爸去浇水,回来跟我说藤尖抽芽的响,像济宁小时候的笑声。”“七月十五,伏瓜该收了,最后一个黄透了。老大来拿,说他媳妇爱吃。我留了籽,用牛皮纸包好藏在衣柜最下层,明年还能种。济宁又劝我去省城看病,我没应,他生意刚好转,儿子还没买房,我不能拖累他——他爸偷偷跟我说,要把我们那点养老钱取出来,我没让,他爸的药也得花钱。”

笔迹突然歪斜,墨迹在“拖累”二字上晕开,像菜地里被暴雨打歪的南瓜花。周济宁指尖在字上反复摩挲,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傍晚:母亲把刚蒸好的伏瓜端上桌,黄澄澄的瓜肉冒着热气,她用勺子挖了两大块,先放在他碗里,再给大哥盛了块稍小的——大哥接碗时没说话,指尖捏着碗沿,指甲都泛了白,低头扒拉着瓜肉,却没吃多少。那时候父亲坐在旁边抽烟,看了大哥一眼,默默把自己碗里的南瓜拨了一半过去,大哥却把头埋得更低了。

风又吹过来,带着门环上的铜绿味,周济宁捏着从日记里掉出的南瓜籽,壳子脆得一捏就碎,仁儿还是去年的味道。他想起临走前,父亲送他到村口,塞给他个布包,说“你妈炒的籽,路上吃”,当时他急着赶车,没顾上拆,后来在医院打开,里面的籽都潮了——现在才知道,那是母亲病中看不清,摸着炒的。

二、菜地里的界碑与报销单的褶皱

风裹着门环上抚过的余温,把周济宁引到村后的菜地。七月的伏天刚过,地里却没了往年的热闹:刘勃子家的豇豆藤又爬过了界,却没像往年那样缠着地,藤尖被人轻轻拨到了自家地界,旁边还放着半篮刚摘的豇豆;鹤子叔家的玉米秆歪到这边,玉米穗却都朝着自家方向长——母亲走后,邻居们都照着她的规矩,护着这片地。母亲总说,这片土“养瓜”。春天她压蔓、父亲翻土,夏天两人一起间苗,准能结满黄澄澄的伏瓜。

周济宁蹲下来拔草,草根带着干硬的泥扯出时,指腹忽然触到个硬东西——是母亲立的界碑,上面“周家地”三个字被雨水泡得模糊,边缘还沾着去年的南瓜藤碎渣。他把木牌翻过来,背面有几道浅痕,是父亲用刀刻的南瓜图案,比母亲绣的规整些,却也带着笨拙的认真。

“济宁,”鹤子叔扛着锄头过来,木柄沾着新鲜湿泥,手里还提着个布袋子,“前几天见你爸蹲在这儿刻碑,说这碑得再深点,不然来年藤一爬就挡着了。你爸今早还来问我,说‘济宁要是回来,你记得叫他来菜地一趟’。这是刚收的绿豆,你妈以前总说咱家长的绿豆熬粥香,给你装了点”。

周济宁接过布袋子,绿豆的清香气裹着暖意。忽然想起刻碑那天,他也在旁边——母亲蹲在地里间苗,把弱苗拔了往竹篮里放,说“弱苗占着地,壮苗就长不好,得舍得拔”。父亲拿着刀在碑上刻字,刻到“周”字,忽然抬头问:“要是济宁以后不回来种,这碑还有用吗?”母亲没抬头,手里的苗拔得更稳:“他回不回来,地是咱的根,碑得立着。再说,你看这壮苗,只要根还在,总有长起来的时候。”

那时候他没懂,以为母亲只是护地。直到现在看见界碑上的刻痕,才明白她的意思——地是根,碑是规矩,而他们兄妹几个,就像地里的苗,母亲看似偏心,其实是在“间苗”,怕大哥嘴笨受委屈,怕他在城里飘着没根,才把最沉的牵挂都留给他。

周济宁“嗯”了声,声音闷得像从喉咙里滚出来——在工地待久了,他早习惯了少说话,可一想起父亲,喉咙就发紧。他低头时瞥见父亲裤腿上沾着的药膏印,边角泛白,是去年母亲给他买的那种治腿疼的药膏,心里猛地一沉——父亲的腿又疼了,却还在省着药钱。

他从包里摸出张纸,是母亲的新农合报销单,被他折了又折,褶皱得像揉过的枯叶,边角都磨破了。风刮得纸页抖,上面的数字刺得人眼疼:放疗费三万二,报销比例百分之五十六,实报一万七千九;靶向药每日一粒,每月三盒,全自费,一盒八千。他忽然想起母亲住院时,父亲偷偷去医院食堂打最便宜的粥,说“我不饿,省着钱给你妈买药”,当时他还劝父亲别太省,现在才懂,那粥里藏着多少舍不得,藏着父亲为了自己的腿药、为了母亲的靶向药,硬生生饿出来的委屈。

“这就是你说的‘能报销不少’?”大哥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攥着个空烟盒,指节捏得发白,“当时你非说去省城治,说靶向药能控住病,可咱妈吃了两个月就停了——你以为她是不想治?她是怕你把家底掏光,怕你儿子还不上房贷!爸当时要凑钱,她也拦着,咱俩当儿子的,连妈看病的钱都要她操心……”

周济宁捏着报销单的手紧了紧,纸边硌得指节发白。他想说起自己生意周转的难:去年工地欠薪,他垫了十几万给工人发工资,儿子房贷每月八千,可话到嘴边,却只挤出个闷声:“停药不行,医生说得一直吃”。在工地,他见过工友摔断腿还硬扛,知道疼痛能把人熬垮,可面对大哥的愧疚,他竟说不出更多话。

大哥没接话,转身走到南瓜架下,伸手抓住一根枯藤,手指慢慢攥紧,“咔嚓”一声,藤条断了。他把断藤扔在地上,盯着看了片刻,又弯腰捡起来,捏在手里转了转,声音发哑:“小时候妈盛南瓜,总先给你多盛点;现在治病,她也只肯花你的钱……我不是舍不得,是我没本事,连盒药都买不起,连爸想凑钱都帮不上忙”。风卷着断藤的碎渣,落在两人脚边,远处的玉米叶“哗啦”响,像谁在叹气。

大姐站在旁边,双手反复摩挲着兜里的蓝布条——那是母亲生前系在手腕上的,上次来老宅子,她在抽屉里找见的,布条上还沾着点南瓜籽的碎壳。她没劝,只是蹲下来,把断藤从大哥手里接过来,捋顺了放在界碑旁,“妈以前最喜欢这架藤,说结的南瓜最甜,留着以后绑苗用”。小妹攥着空菜篮子,指甲缝里的泥蹭在篮子把手上,“哥,咱别吵了,爸还在呢,要是让他看见……”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刘勃子的声音:“济宁,你爸在村口等你呢,说有东西要给你”。周济宁心里一紧,把报销单往兜里塞,布包的边角蹭到报销单的褶皱,他下意识顿了顿,往村口跑,远远看见父亲坐在空了心的老樟树下,背比上次见时更驼了,手里攥着个布包。

三、病房里的秘密与父亲的布包

周济宁跑到村口时,父亲正低头摸着布包,手指在布角上反复摩挲。看见他来,父亲慢慢站起来,脚步有些晃,“你妈走后,我在衣柜里找见的,给你带来了”。布包是蓝布做的,上面绣着颗南瓜,和母亲的日记本封皮一样——是母亲年轻时用的针线包。

周济宁接过布包,触手发硬,打开一看,里面是包南瓜籽,用牛皮纸包着,纸上写着“给济宁种”,字迹歪歪的,是母亲的字。“你妈病中写的,说等她好点,跟你一起种”,父亲的声音有些发颤,“她还说,你小时候最爱吃她炒的籽,怕你在城里吃不着”。他瞥见周济宁兜里露出来的报销单边角,眼神暗了暗,没说话,只是把布包往他手里又推了推。

周济宁捏着纸包,忽然想起母亲住院时的模样:风仿若带着菜地里的土腥味,飘进省肿瘤医院的30病房,母亲坐在床边发呆,手里攥着个空药盒,是靶向药的,盒底还沾着点药粉。她眼神发直,连周济宁推门进来都没察觉——直到他把热粥放在床头柜上,碗沿碰着柜子响,母亲才慢慢转头,嘴角扯了扯,却没笑出来。

“妈,该吃药了”,周济宁把药递过去,又端起粥,“先喝点粥垫垫,医生说空腹吃药伤胃——爸今早还打电话,问你今天想吃啥”。母亲接过药,却没立刻吃,只是放在手心攥着,“济宁,这药多少钱一盒?”他愣了下,含糊着说“没多少,能报销”,可母亲却摇了摇头,“昨天护士来换药,我听见她跟人说,这药一盒八千——咱别吃了,回家吧,你爸还在地里等着搭瓜架呢”。

周济宁看着母亲的脸,苍白得像谢了的南瓜花,连呼吸都带着点蔫掉的瓜叶味——去年这个时候,母亲还在菜地里给南瓜压蔓,父亲蹲在旁边递绳子,蓝布衫沾着土,两人的笑声亮得能传八亩地。“妈,药得接着吃,能控住疼”,他把粥碗往母亲面前递了递,“等你好点,咱就回家种南瓜,用你留的籽”。

母亲终于接过粥碗,却没喝,只是用勺子搅着粥,“我梦见你爸了,他站在南瓜架下,手里拿着包籽,说‘今年的伏瓜收了,留着籽明年种’……我想回家,守着菜地,就算疼,也想闻着瓜藤的味”。那天晚上,母亲偷偷把靶向药藏进了枕头下,周济宁是第二天整理床铺时发现的——药盒里还剩七粒,是一周的量。他没戳破,只是把药拿出来,放在母亲的粥碗旁,“妈,吃了药,咱周末就回家看看爸”。

母亲走的那天,痛得攥着他的手,却还说“济宁,妈不疼,别告诉你爸,他会难过的”。后来他才知道,父亲早就知道母亲停药的事——护士偷偷跟他说的,他没戳破,只是每回去医院,给母亲带碗南瓜粥,说“家里种的瓜,甜”。

“济宁?”父亲的声音把周济宁拉回现实,“你妈走后,我把籽撒在菜地里了,说不准明年能长出来”。周济宁看着父亲的手,布满老茧,指关节肿得发亮——那是年轻时扛粮袋落下的病,一到阴雨天就疼。他忽然想起,母亲日记里写 “他爸的药也得花钱”,原来父亲也一直在吃药,却从没跟他们说过。

“爸,天凉了,咱回家吧”,周济宁扶着父亲的胳膊,父亲的胳膊很细,像枯藤。走了没几步,父亲忽然停下,“我还得去菜地看看,昨天浇的水,不知道渗下去没”。周济宁没拦着,跟着父亲往菜地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根靠在一起的竹竿。

四、枯叶下的新芽与迟来的告别

一周后,周济宁接到大姐的电话,说父亲病倒了。他赶回家时,父亲躺在炕上,脸色苍白,呼吸很轻。“爸昨天去菜地浇水,摔了一跤,就起不来了”,大姐红着眼眶说,“他还说,要等你回来,一起看南瓜苗”。

周济宁坐在炕边,握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很凉。整理父亲的抽屉时,他看见里面放着一张褶皱的纸——是父亲的腿药账单,上面的日期是母亲住院那段时间,药费一栏画着圈,旁边写着“省着吃,够俩月”。他捏着母亲的报销单和父亲的药费单,两张皱巴巴的纸在手心叠在一起,像压着两代人的委屈与牵挂,眼眶瞬间发涩。

“济宁,”父亲慢慢睁开眼,“菜地里的籽……你别忘了种”,他从枕头下摸出个东西,是半张南瓜籽的包装纸,“这是你妈买的籽……说品种好”。周济宁接过包装纸,上面的生产批号都磨模糊了,父亲的指腹还在上面摩挲,“我跟你妈说……等伏瓜熟了,给你留最大的……”

话没说完,父亲的手垂了下去。周济宁看着父亲的脸,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搭瓜架,说“藤要扎稳根,才能结好瓜”;想起母亲走后,父亲蹲在菜地里,把籽撒进土里,说“你妈爱这片地”。原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却一直没说,只是想陪着母亲种的南瓜,等它发芽。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周济宁又去了菜地。风把夕阳的光吹得越来越沉,像块被血浸透的棉团,从村西头刀片似的山尖往下坠,把天边染成暗紫色。他蹲下来,在父亲撒籽的地方扒开土,忽然看见细小的绿芽——是南瓜苗,嫩得能掐出水,风一吹,芽尖就朝着院墙的方向晃,像在循着去年枯藤的痕迹往上爬。

“哥,你看,苗长出来了”,小妹的声音带着哭腔,蹲在旁边,手里还提着半篮刚摘的豇豆,“刘勃子叔说,这是他家刚熟的,让咱尝尝,还说以后菜地他帮着照看”。大哥也蹲下来,伸手摸了摸芽尖,指尖轻轻的,像怕碰坏了,他顺手把之前放在界碑旁的断藤捡起来,绕在新搭的瓜架竹竿上,绳结打得紧实又小心:“妈以前总说枯藤能当绳,绑苗稳当。咱把架子往竹篱笆挪挪,等这苗长起来,藤就能顺着架子爬,跟去年一样旺。”

大姐从兜里掏出母亲的蓝布条,轻轻系在界碑顶端,布条上的南瓜籽碎渣落在新苗旁,她笑着说:“妈肯定能看着,这苗长得比去年还壮。我把妈留的籽收在防潮的罐子里了,明年开春,咱再种一片,让地里一直有瓜香。”

周济宁把怀里的南瓜放在地边,南瓜明黄的皮在夕阳下泛着暖光——这是去年母亲收的最后一个瓜,父亲没舍得吃,如今它就守在新苗旁,像母亲和父亲的目光,落在这片他们护了一辈子的土地上。他蹲下来,在新冒的芽旁刨了个小坑,把父亲留的半张包装纸埋进去,又撒了把母亲藏的籽,手指把土压得实实的,像母亲当年教他的“压蔓要用力,根才能扎得深”。

晚风拂过菜地,带着泥土的腥气和南瓜苗的清香,吹得院墙上的枯藤轻轻晃。周济宁抬头看,新苗的芽尖已经离枯藤不远了,再过些日子,青藤就能绕着枯藤往上爬,老的根、新的芽,就这么缠在一起,像他们一家人,从来没分开过。

远处刘勃子家的豇豆藤又悄悄爬过了界,大哥看见,却没像以前那样拨回去,只是笑着摘了根嫩豆荚递给小妹:“尝尝,明年咱的南瓜熟了,也给叔家送两个。”周济宁知道,母亲的规矩还在——地是根,得守着;但母亲的软心肠,也终于在他们心里扎了根。

夕阳彻底落下去时,兄妹几个才离开菜地。走在田埂上,小妹忽然说:“哥,你闻,好像有南瓜粥的香味。”周济宁停下脚步,风里确实飘着淡淡的甜香,像母亲当年蹲在门槛边熬粥时,整个院子都裹着的“太阳的味道”。他回头望了眼菜地,新苗在暮色里轻轻晃,界碑上的蓝布条飘着,明黄的南瓜静静守在旁——父母没走,他们就藏在这片土里,藏在藤叶的清香里,等着明年伏瓜熟了,再跟他说一句:“济宁,快尝尝,甜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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