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分,老吴站在公司楼下踌躇不定。城市的喧嚣与快餐店的油腻让老吴失去了食欲。手机震动,是老余发来的消息:“老吴,我在吃豆花饭。”
老吴说喜欢吹老余吹过的风,他喜欢吃和老余一样的饭菜,权当和她在一起吃,所以午餐,老余吃什么,都会告诉老吴一声。
简短的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门。
街对面那家新开的川菜馆里,老吴点了一份豆花饭。当白瓷碗端上桌时,老吴的心跳突然加快——那碗豆花饭上漂浮的辣椒油,在阳光下泛着金红色的光泽,像极了小时候家里煤油灯映照下老吴的母亲疲惫却温柔的脸。
第一口豆花滑入喉咙的瞬间,老吴愣住了。这味道如此熟悉,仿佛穿越了三十多年的时光隧道,直接把老吴带回了那个悬崖上的小村庄,带回了那个秋风萧瑟的傍晚,带回了那锅被老吴煮黄的白菜汤前。
老吴所在村庄有个形象的名字——高赧。但这是少数民族语言音译,原意是悬崖峭壁之尖,因为整个村子突兀地悬挂在一百零八道瀑布之上的万丈悬崖之巅。村里老人常说:“咱们这儿,猫打滚都能滚下山去。”这话毫不夸张,老吴亲眼见过邻居家的花猫追老鼠时失足跌落,再也没能回来。
八十年代初的高赧村,贫穷得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新盖的木楼架子裸露在风中,尚未安装木板和瓦片。最高那层的横梁成了村里孩子们玩耍的“独木桥”。大人们忙着在地里刨食,无暇管束这些“山猴子”。现在想来,那些在离地七八米高的木梁上摇摇晃晃走动的日子,真是命悬一线。
老吴爷爷奶奶在老吴出生前就已离世,老吴的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为了养活老吴兄弟仨和几个姑姑叔叔,老吴的父亲常年在外地做苦工。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生养众多,仿佛孩子是抵御贫困的唯一武器。村里流传着一句顺口溜:“两个为少,三个为好,生不出男娃不罢休。”女孩在这个算术题里,连被计算的资格都没有。
“要不是改革开放,咱们怕是连讨饭的麻袋都没有。”这是村里老人常挂在嘴边的话。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懂,这不是夸张,而是血淋淋的现实。老吴的父亲每次离家,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电话,没有电报,整个村子连一台收音机都是稀罕物。老吴的母亲只能通过梦境来揣测老吴的父亲的安危。每天清晨醒来,她都会急切地问老吴们:“昨晚梦见你爹了吗?”如果老吴们摇头,她就会失落地叹口气,然后强打精神去田里干活。
老吴的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老吴们家的田地在八里外的山坳里,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常常要摸黑才能回家。那条崎岖的山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因为走得太多了,每一步都刻进了骨头里。
那一年秋天,老吴五岁,还没到上学的年纪。村里没有幼儿园,饭都吃不饱,谁还顾得上教育?有些孩子十二三岁才上一年级,教室里坐着的“同学”,按辈分老吴得叫“姑姑”或“姨姨”。她们不仅能在学业上指导老吴,还有权利用竹条打老吴的手心。
那天傍晚,天已经黑透了,老吴的母亲还没回来。老吴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想到老吴的母亲在田里干了一天活,肯定更饿。那时候的饭菜没有油水,人饿起来,胃里像有把刀在绞。老吴决定给母亲做顿饭。
那口大铁锅对老吴来说重得像座山。老吴先把锅搬到土灶上,再一捧一捧地把米添进去。煮饭时,老吴不断踮起脚尖掀开锅盖,用手指蘸几粒米饭尝尝。当确认饭已经煮熟时,老吴得意得差点跳起来——这可是老吴第一次煮饭啊!
煮菜时老吴更加自信满满。家里穷,平时吃的就是清水煮白菜,连油星都少见。老吴看老吴的母亲做过无数次:水烧开,白菜下锅,翻两下就能出锅。这有什么难的?老吴哼着不成调的歌,把白菜丢进锅里,幻想着母亲回来时惊喜的表情。
做完饭,老吴迫不及待地提着煤油灯去接的母亲。秋风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次次吹灭老吴的灯。老吴蹲在路边,用火柴一根接一根地重新点燃。山林里传来不知名动物的窸窣声,老吴吓得浑身发抖。但想到路的尽头有母亲在,他又鼓起勇气继续前行。
远远看见母亲的身影时,老吴激动得大喊起来。母亲惊讶地放下锄头,二话不说把老吴扔进她挑谷子的箩筐里。
“省点力气,娘挑你回去。”母亲说这话时,顺手掐灭了煤油灯,“这路我熟,打灯反而看不清。”
在晃动的箩筐里,老吴忍不住向母亲炫耀:"娘,吴煮了饭,还烧了菜!"
母亲的笑声从头顶传来,混着汗水和泥土的气息:"三儿真能干!本来不饿的,听你这么一说,肚子倒叫起来了。"她加快脚步,箩筐晃得更厉害了,老吴却觉得无比安心。
回到家,灶膛里的余火已经蔓延到炕边,幸好没酿成大祸。老吴煮的白菜在煤油灯下呈现出诡异的黄色,几乎变成了褐色。两个哥哥回来后,边吃边皱眉:“这菜怎么有股怪味?”
但母亲却吃得津津有味,还连连夸老吴能干。那天晚上,老吴蜷缩在母亲怀里,闻着她身上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白菜味的特殊气息,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豆花饭的辣味让老吴眼眶发热。如果老吴的母亲还在,她一定会像从前那样,一边吃一边抹眼泪,然后向旁人絮叨老吴五岁就会做饭的“壮举”。听村里人说,老吴不在家的那些年,老吴的母亲总爱把老吴小时候的事翻来覆去地讲,讲着讲着她自己就笑出了眼泪。
这时,服务员过来添茶,见老吴对着半碗豆花饭发呆,关切地问:“先生,饭菜不合口味吗?“
老吴摇摇头,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不,很好吃,只是想起了老吴娘。”
窗外的阳光依然明媚,城市的喧嚣依旧如常。但老吴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那个悬崖上的小村庄里,留在了煤油灯摇曳的光晕中,留在了那锅煮黄的白菜汤里,留在了母亲永远温暖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