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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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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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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珍馐:一兜阳荷的孤本

我的故乡高赧村,名字源于侗语“gaoc nanl”,意为“峭瀑之尖”。应该是先祖为避战乱,在插标占地时期,于这偏僻险峻之地安顿下来。村庄徒步到所属的镇上足有三十里山路,需跋涉三五个小时。这份与世隔绝,反倒成全了它的原始生态。山野间生长着原始的香料:吴茱萸、折耳根、木姜子、花椒、山柰菖蒲(2025年发现的新物种)、辣蓼、水芹、水薄荷、刺五加,而薄荷是近年才引入的稀罕物。水果如八月瓜、黑老虎,全村也不过寥寥几丛。

在这片侗族聚居的土地上——虽有民谚说“客家坐坝,侗家坐nia[1](侗语,指河流),苗瑶坐在山旮旯[2]”,高赧侗人却偏居山旮旯——唯一的解释,便是我们坐落在“峭瀑尖”,依水而栖。村庄历史上曾有过汉族混居的时期,也经历过至少三次迁徙。可考的最早居所,在现今村落西南方三五公里处的“吉渡”。那里,有一块被侗语称为“shac rans gaoc”(意为“客家宅基地”)的土地,而整个高赧村最稀罕的宝贝,就长在这块宅基地的坎下——仅此一篼的阳荷。应该是当年汉族人带来的。

这块地,恰好在我们家去农田的必经之路上。入夏后,每次下田劳作,我们几个孩子总会特意绕到那丛阳荷边,眼巴巴地张望,看那紫红色的嫩芽是否冒出了头。有时甚至等不及,会小心翼翼地扒开点泥土,窥探地下的阳荷是否已在悄悄生长。

采摘阳荷的日子,必定是孩童心中盛大的节日!我们早早就为这顿期待已久的特殊晚餐做准备:采摘大量的青椒、饱满的番茄,尽可能多地掐些水芹菜、水薄荷、木姜子作配菜。若能再摘得几个茄子,那便是锦上添花的完美。

务农归家,灶膛里燃起熊熊柴火。我们将阳荷、青椒、番茄、茄子一股脑儿放在火上炙烤。待它们表皮焦香,便一同放入擂钵,奋力捣烂融合。青椒的微辣、番茄的酸鲜、茄子的绵软,最终都臣服于阳荷那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清冽辛香。最后拌入备好的各色香草配菜。一年一度心心念念的阳荷大餐,便在这充满烟火气的仪式中隆重登场。那独特的风味,是童年记忆里无可替代的珍馐。

前些天和老余聊起阳荷,老余颇感意外,说在他们那儿虽不算多,但家家户户至少都有一丛。我笑谈这是“认知差”,并分享了自己曾深陷其中的故事:

大约2000年,镇里在我们村开展扶贫,提供梨苗并承诺“贷款”,言明待梨树结果有收益后再偿还苗钱。村民们热情高涨,几乎家家开垦山林,种下好几亩梨树。然而,政府未充分调研,这批梨苗到了高赧水土不服,只疯长枝叶,不见结果。

梨树无收,政府的“扶贫款”便成了坏账。这笔款项被转嫁给信用社,摇身一变成了村民的个人贷款。一夜之间,全村家家户户都背上了债务。外出打工的人往家里寄钱,屡次不见踪影,去信用社询问才知,汇款都被直接扣下抵了“梨苗贷款”。那段时日,村里人心惶惶,不少家庭断了粮油。

彼时,天真的我望着村里稀缺的阳荷、八月瓜、黑老虎,竟萌生一个“宏图”:若全村都种这些稀罕物,定能挣得盆满钵满!在我那时的认知里,村里稀缺的,便是全世界都稀缺的宝贝。

直到2007年,我到了湖南,看见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叫卖的黑老虎,才惊觉自己的认知何等狭隘。而就在今年,偶然在贵阳的农贸市场闲逛,赫然发现,那曾经高赧全村仅此一篼、承载着我们无限期待与欢愉的阳荷,竟也满满当当地摆在各个摊位上,寻常可见。兴冲冲买了几斤,照老法子烤了捣了拌了。熟悉的香气弥漫开来,入口的刹那,那紫芽的柔嫩、那混合着柴火气的复合辛香,却似隔着一层毛玻璃,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香气犹在,舌尖却触到一丝陌生的粗粝,一种属于丰饶尘世的平淡。

原来,童年的那份至味,那份因极度稀缺而显得格外珍贵的阳荷记忆,终究是故乡那独特时空赋予的限定滋味。它封存的不只是味蕾的体验,更是一段关于闭塞、期盼与认知局限的乡土岁月。

2025年8月14日作于贵阳


[1] 修订声调,nia应为nial(原文不带声调)

[2] 王红军,谭镭译.畔水而居,向火而歌——黔东南侗族村寨与建筑[J].建筑遗产, 2019(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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