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晚年,总忍不住往回看。像秋天的树,叶子一片一片落回根旁。如今我伏案写下这些文字时,常想起母亲晚年坐在木门槛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絮絮讲述往事的样子。阳光穿过她花白的发,像穿过一片芦苇地,安静,苍茫,悠远。
母亲名叫杨信兰,生于1964年农历正月二十三,贵州高赧村人。
高赧,这个名字源于侗语“gaoc nanl”,意为“峭瀑之尖”。我们的祖先为避战乱,像鸟择险枝而栖,在“插标占地”的年代,选中这片万山褶皱里的悬崖安家。它易守难难攻,却也把贫瘠和闭塞,牢牢地锁进了一代代人的命运里。
我曾在一五年写过一篇《小台湾》,讲述寨蒿镇干部来高赧做计划生育宣传的种种难处。这深山村寨,曾是全县超生第一的“钉子户”,却也是如今飞出大学生最多的地方。这种执拗的生与倔强的闯,仿佛是高赧人刻在骨血里的两面。
母亲就出生在那个争先恐后生育的年代。家家木楼里都挤满了光脚奔跑的孩子,像雨后的菌子,一窝一窝地冒。家里有近十个孩子不算稀奇,鼎沸的人声,才是烟火日子的证明。
母亲是家中的长姐。底下有四个弟弟妹妹。我的姥爷姥姥是地道的农民,一生匍匐在土地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刨弄一家人的吃食。于是,照顾四个弟妹的重担,自然而然落在了母亲尚且稚嫩的肩头。
但这担子,远不止于此。
母亲的堂叔英年早逝,婶婶改了嫁,撇下四个堂弟,跟着他们年迈的奶奶过活。在那个劳力就是一切的农村,有力气的人都早出晚归,扑在那几亩薄田里。于是,白天,这四个堂弟也被送到了母亲身边。
一个少女,要照看八个孩子。那不是在带孩子,那是在放一群咩咩叫、四处乱闯的小羊羔。
那时节,刚熬过大饥荒的年景,乡村的元气远未恢复。直到改革开放的风吹进这万丈悬崖上的村落,大家的碗里,才渐渐有了实实在在的温饱。
母亲常说:“要不是改革开放,能出去打工找活路,咱们高赧,怕是连出门讨饭用的蛇皮口袋都凑不齐。”
粮食永远不够吃。大自然的馈赠,就成了续命的珍宝。高赧人赖以充饥的是满山遍野的蕨根、麻栗叶。至于葛根,产量极低,可遇不可求,是荒年里的奢侈品。
于是,挖蕨根,成了母亲童年冬日里最主要的活计。
高赧海拔高,整个冬天,天地都封冻在一派肃杀的银白里。而蕨菜多生于千米以上的原始林区,那里更是冰封雪盖,呵气成霜。
母亲回忆往事时,总会想起一只鞋。
她有一个闺蜜,是她的堂妹。堂妹家日子稍宽裕些,父亲更能干,能让她穿上一双完整的凉鞋。而我的姥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母亲和她的弟妹们,常年赤着一双脚丫。
有一个冬天,雪下得格外大。母亲和堂妹结伴去深山挖蕨根。冻土坚硬如铁,每一镐下去,只能砸出一个白点。寒风像刀子,割在脸上、手上。站在雪地里久了,母亲的脚冻得失去了知觉,从刺疼到麻木,最后像两块不属于自己的冰坨。
堂妹看在眼里,忽然停下手中的镐,脱下了自己脚上的一只凉鞋,递给我母亲。
“姐,你穿一只。”
母亲愣住了,不肯接。堂妹硬塞给她,把自己一只赤裸的脚踩进冰冷的雪地里。
“快穿上,换着穿,不然脚要冻坏的!”
就这样,两个少女,在寂静的、漫无边际的雪岭中,轮流穿着一只凉鞋。一只脚有了片刻微不足道的庇护,另一只脚便踏实地承受着彻骨的严寒。她们踩着深深的雪窝,一路走,一路挖,一路交换着那只珍贵的、带着彼此体温的鞋。
母亲说,那是她这辈子穿过最暖的一只鞋。尽管它是一只夏天穿的凉鞋,尽管它只有一只。
故事的后续,更让母亲铭记一生。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堂妹偷偷找到母亲,拿出那双凉鞋,递过来一把小刀。
“姐,你帮我把这鞋割烂些。”
母亲大吃一惊,问为什么。
堂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说:“我爹讲了,这双穿破了,就给我买新的。等有了新的,这双就送给你。”
母亲讲到这里时,眼里总会泛起泪光。那双凉鞋最终是否真的割破,又是否到了母亲脚上,她后来从未细说。但那份情谊,像一粒火种,在她往后所有冰雪交加的人生时刻里,默默散发着温暖。
工作以后,我下馆子吃饭,时常会点一盘煎得金黄软糯的蕨粑。佐以辣椒蘸水,入口软糯,焦香混合着野菜的清香,是城里人追捧的乡野美味。
我总是会想起母亲。
母亲说,蕨粑偶尔吃一次,是好吃。但他们那时,是吃到怕。
天黑了才收工,摸黑清洗挖回来的蕨根。没有灯,心里又着急填饱肚子,只能就着朦胧的月光或微弱的灶火,草草搓洗几下。蕨根缝里的黑泥,根本洗不干净。
那时缺粮,更缺油。没有油来炒的蕨粑,黏糊糊的一坨,吃进嘴里,是挥之不去的泥腥味和涩味。日复一日地吃,那种味道会钻进胃里,变成一种对贫困最直白、最酸楚的记忆。
母亲说,一年里,最难挨的是秋收之前的日子。
蕨粑大概能吃到清明。等春风一吹,蕨根冒出嫩芽,里面的淀粉就少了,再也做不成蕨粑。从清明到中秋,这段青黄不接的漫长时光,是真正的熬日子。肚子像一口永远填不满的井,时时泛着酸涩的饿意。
村里的西边,在陡峭的村坎下,有一条溪水,水边建有一座水碾房,吱吱呀呀的大木轮子,日夜不停地转着,是为全寨舂米的地方。
母亲说,很多个夜里,她饿得实在睡不着,会偷偷溜出家门,跑到漆黑的水碾房。
四下无人,只有水声、虫鸣和巨大的木轮转动的黑影。
她蹲下身,用手摸索着冰凉的石头碾槽,小心翼翼地舔食着上面沾着的、星星点点的米糠。
那就是绝望岁月里,最卑微的甜。
如今,高赧通了公路,拉了电线,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了出去,也越来越多的人盖起了砖房。
那只凉鞋的温暖,那蕨根的苦涩,那碾槽边偷舔米糠的夜晚,都随着一代人的老去,封存在了过往的时光里。
但我总是会想起母亲,想起她当时的高赧。
那个峭瀑之尖的村庄,用它的贫瘠和苦难,喂养了她坚韧的生命;也用那只凉鞋的微光,教会了她何为善良与慈悲。
这就是我的母亲,和她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