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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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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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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路上》 赵伟博

我们学校的张松江知道自己二模考试成绩的时候,深冬时节的东北边陲已经整整一个半月没有下过雪。教室的暖气铁片正散发出浓郁的铁锈味道。冰凝的窗花和厚厚的水汽覆满了半边窗。在剩余的玻璃里,东北的初晨正慢慢降临,热电厂大烟囱喷出的大坨大坨刺鼻的浓烟被朝阳晕染的姹紫嫣红,就像是天边绽开了一朵印象派的玫瑰。上面的烟囱在吞云吐雾,下面的人们也在同步地吞云吐雾。人们的哈气在凛冬的岁月里凝结,弥漫在小县城的街道上,晨光和这些哈气融合在一起,透露出迷蒙却带点浪漫的色彩。人们迷茫的面孔从中显现出来,在残雪与污渍斑驳的街道上,他们被严寒冻的僵硬,一片通红。

上次还是班级前十的张松江这次考了班级倒数第一。

“这次咱班的成绩还不错,年级前十里前七都是咱班的,虽然还是有三位让五班给捡去了,但是怎么看你们的成绩都比上次好的多。你们看看你那分,多背俩句子单词是不是就上去了?平时让你们背你们不背……"张松江龟缩在座位上,听着讲台上的班主任在大肆讲评着考试的成绩。台下的学生都在不约而同地写着当天的作业,仿佛对班主任的体会感悟毫不关心。抓紧一切时间做题,能做一道是一道,这在高三的生活中已成为常态。

张松江依旧是龟缩的姿势。刚刚班级电脑大电子屏上展示的班级成绩还历历在目--倒数第一,这个成绩对一路以优等生身份摸爬滚打挤进现在这个尖子班的张松江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存在。他也并不是没有努力过,也不是没有辉煌过。班级的一切荣誉在此刻离他竟如隔了几重山那样远。看着试卷上加减半天分数得出的50几分的数学成绩,中年女数学老师特有的锐利目光与父亲那双覆满农民式老茧的大手的抽击,像抽了疯的电视机般在张松江脑海里轮番闪现。渐渐地,他已不敢再多想。就像一个人慢慢沉入深渊,四肢百骸一点点失去全部气力,无尽的痛苦与悔恨开始压迫着他的脑仁,在他身体里的每一条神经元都在发出浅短干噎的呻吟,好像是集体造反,抱怨自己看走眼跟错了主人。

“……总之你们是非常有希望的...…”台上的戏和台下截然不同。班主任高昂的语气里,信心与欣喜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保持这个劲头……”“鲜花开满,美丽的校园,阳光照着,幸福的笑脸……”大课间时播放的强劲校歌折断了她的结束语。这个中年女人转过身,一把把班级喇叭的插头拔掉,熟练的让张松江想起前几天在短视频平台里刷到的流水线工人。砰的一声爆响声后,世界猛地归为一片沉寂,只有透过窗户和猎猎冬风才能听到校歌微弱的气息。“你们,只要保持这个劲头,高考考上985211,考出东北,那都是有希望的!好了!下课吧!”

只见“唰啦”一片,班级几十个学生趴下去了一大半。抓紧一切课余时间补觉,这也不失为一种劳逸结合的策略。张松江有一个朋友,施展了这个劳逸结合的策略,从第一节下课直睡到放学前的一节自习,最终是自习课那无尽的沉默把他吵醒了。在众人之中,只有张松江的灵魂还是麻木的,没醒没睡,苦难让他在群体中孤独。他渴望一个人来安慰他,引导他,鼓励他,哪怕是针对他断崖式的成绩下降去疯狂批斗他,哪怕说他不学习只玩也都可以,即使他的一堆数学练习册仍在他的书包里保持着昨夜奋笔疾书的状态。但是在刚刚开讲座的那一段时间里,唯一有发言权的班主任全程都在微微侧着身子,试图不去与张松江有任何的交流,哪怕只是简单的目光交汇。面对这个退步最多的学生,她也没有试图做出批评,甚至连一个失望的表情都没有,仿佛这一事件并没有什么影响,也不值得去注意。就像是一个人在喧闹的音乐节上放了一个声音不大且清寡无味的屁。

张松江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声音不大且清寡无味的屁,当然他也没去过什么音乐节。但他也清楚,一个人无法一直拥有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的东西,他的班主任的态度很明确,作为尖子班的班主任,她要带领她的学生去攀登新的高峰,因此她也无必要把有价值的希望去给予无价值的登山者,以免徒劳一场。东北人民战胜自然,征服北大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避免徒劳。为了在东北生存而奋斗,他们如此做;为了从东北离开而竞争,他们依旧如此做。

室内太闷热,张松江感觉自己无法呼吸,肺部吸进的闷热气体难以给身体提供足够的新鲜氧气,以至于吸气后连吐气的力量都没有。黑板积压着密密麻麻的白粉笔灰,暖气的铁锈味在渐渐升起的冬日阳光里挥发的更强烈。张松江足以能想象到,太阳完全升起来时,天空将会是多么的高远与湛蓝,但在他的想象里,自己却低着头盯着人行道,沉浸在失败的深渊里。他的世界此时此刻太痛苦,太无聊了,就像东北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上一次雪化后,就再也没有下过雪。这就相当于春天来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春天,只有一点点表面数值上的徒增的气温。

张松江像工厂里断了两根弦的机器,在工作里一下一下抽动,一直沉沦到晚上。早夜吞没夕阳前的蓝调时刻,黑暗飞速俯冲向每一条街道。枯树的枝杈在冷硬如刀的风里坚挺,没有了叶子,他们就像失去了发声的器官,一直沉默不语。晚上十一点来的很快,在这之前张松江本想像个废物一样空洞地待着,让悲伤慢慢消化掉,但考虑在高三时期浪费时间就是犯罪,伟大前程压迫着张松江拖着他麻木的灵魂与半瘫的躯体继续行动。无所谓了,反正回到家后,家里的两位大仙会立刻揭开他微微结疤的伤口,直到把大动脉挑出来也不为止。只有他们累了乏了口渴了疲倦了,才会收起獠牙,把伤口和剩余的夜晚全部留给自己。

想到这些,张松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行动却使得他连喘气的力量都续不上。他驼着背的躯体在课桌前艰难地向一个舒服的姿势调整,教室的白炽灯刺的人眼发痛,试卷上的字体,黑的红的,寂静地纠缠在一起。

十一点就是放学回家的时间。张松江默默地看着人们噼里啪啦地一顿收拾。椅子的挪动声、书本的摩擦声与人们的低声交谈混成一首乱糟糟的交响曲。大部队们拖着步伐离开教室,其中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没忘记教室里还留着一个没断气的人,没有关灯也没有关门。这倒给了张松江心里一点宽慰——还是有人在乎他的。

收拾完关灯走出班级的门,走廊的灯还惨淡地亮着。这层楼的走廊没有窗户,如果不开灯,早上来上课时是黑漆漆一片,晚上走时还是黑漆漆一片。有次张松江放学后又折回来取东西,黑漆漆的走廊里,班级门开着,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班级的窗户因为白炽灯光太盛的缘故,玻璃上面只有班级里众人苦逼的倒影。但在走廊的窗户里,张松江能看到外面深夜的街道凄凄惨惨戚戚,寒风清朗,路灯昏黄。

出了教学楼,闻到冷气流,张松江整个人微微振奋了一些。身上穿的很厚,但每一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冻的刺痛。屋里是一个沉闷的极端,屋外则是一个寒冷的极端,正是这两个极端的环境造就了东北人炽热的灵魂。而张松江的灵魂在这里却死气沉沉,他踉踉跄跄往家的方向走,鼻孔呼出的气在他脸颊两侧流去,他的大脑像一艘分开海浪的行船。

“张松江!”身后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张松江回过头去,看见了声音的主人,陈雪峰。他和陈雪峰不算太熟识,两人只是在补课班有过简短的一面之缘,此后便一直是点头之交。

“你去哪啊?”陈雪峰脑袋上顶着个大耳包,迈着鸭子一样的步伐从容地走到张松江面前。

“回家啊。”张松江笑了一笑,随即低下头去,继续开始走路。幻想起回家后将要面对的事情,他的情绪又一次坠落到极点。

“你家搁哪?”

“翰林院。”

“那顺道,一块走呗。”

“OK。”

两人做过简短的对话后,空气又陷入一片沉寂。张松江还是那一副死样,叫人看了不爽。

“咋了松江,今天咋这么低沉呢?”陈雪峰转过上半身,面朝着张松江走路。

“唉。”张松江憋了一天的满腔愁闷,在此刻漫长的小城街道上,找到了临时的突破口。但即使这样他也只是问了一个轻飘飘的问题。

“我现在感觉自己处于人生中的低谷期,怎么办啊?”

张松江甚至仔细考虑了是用“呢”还是“啊”来作为疑问句的结尾。强烈的抒发欲望让他直接以一种豁出去了的态度选择了“啊”。

陈雪峰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问这么一个哲学的问题,就像是地垄沟里,一个农民放下锄头,突然向另一个捡粪的农民提问萨特与黑格尔。尤其是提问者跟自己还不太熟,就关系来讲,这算是涉及隐私的问题。但很快陈雪峰就装出一副哲学家的样子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们化学老师前两天上课讲过,人生都是有规律的,你上升就一定会下降,你下降了就一定会上升,你觉得你是在低谷,但你肯定会触底反弹的。你能明白我意思不?”

“触底反弹,”张松江愣了一下,此时一股淡淡的暖流流进他的身体里。“那就是说我也会触底反弹吗?”

“肯定能的啊兄弟,对自己有点信心。”陈雪峰自来熟地揽住张松江的肩膀。两人的脚下是被人来人往踩实的硬雪,上面黑白灰交杂,脏兮兮的一片,有的地方还反射出光滑的亮光。十字路口处的地面还粘着祭祀用的黄纸,它们被焚烧时烤化的水将它们冰封住,凝在地上。

陈雪峰没一会就累了,松开了手。张松江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

“你看见前面那个女生没有,王冰凌,认识不?”

“王冰凌?”

“哎呀,十一班那个。”

张松江反应过来,这个女生对他来说也是点头之交,两个人在初中是隔壁班的同学。顺着陈雪峰的眼神看去,街的尽头果然有一个女生的背影,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和围巾连在一体的帽子。

“王冰凌!”陈雪峰大喊一声。

前面的那个女生背影还在自顾自地走。

“王冰凌!”陈雪峰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那背影依旧如初。

“哎,人家可能是戴着帽子,听不见你喊她。”张松江提醒道。

“诶,你信不信我过去能给她吓一大跳?”陈雪峰坏心思上来了。寂寞的归家旅途让他想找个乐子。

“有一次我躲车后面吓唬她,给她吓哭了。”陈雪峰回忆起自己的光荣战绩,嗤嗤地笑了。紧接着,他就鬼鬼祟祟地朝那个背影走过去。一步两步,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正当他即将靠近那个女生时,王冰凌回头了。两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空气充满尴尬的味道。

“你要干嘛?”王冰凌没好气地问道。

“我这不看见你了,过来跟你打个招呼。”陈雪峰尬笑。

后面的张松江已经笑的直不起腰来。场面的滑稽让他暂时忘却了苦痛。

“我可去你大爷的吧!我在前面我都听见了,你说你要冲过来,把我按进大雪壳子里!”王冰凌说到后面自己都憋不住,笑了。

“你竟在这胡咧咧。瞎编乱造在这。”陈雪峰无奈道。他的脸上也带着笑意。

“你!”王冰凌直接给了陈雪峰肩膀一记拍击。

张松江跟上来了,听了他们的对话,又没忍住笑了出来。就这样,寂寞的夜路里,张松江和陈雪峰的偶遇,加上王冰凌,最终变成了三人的同行。

路上,夜被路灯熏的昏黄。今夜没有月亮,或者说月亮早就已经睡了。路的两旁已经没有店铺在亮灯了。修鞋摊、馄饨馆、文具店……各种店铺暗淡着挤在一起,在漆黑中困倦。只有风声在呼呼作响,这让世界仿佛回到了本初的宁静。三人走着走着,突然一片雪白的亮光笼罩了他们。

感受到了光的强烈,张松江将头转向光源,迎面是一家台球厅。台球厅明亮的落地窗里,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正摆出标准的击球姿势,翠绿的台球桌上五彩的球散乱,桌旁几个同样的年轻人,或坐或立,凝视着桌上的局面。有的人在抽烟。

“砰!啪!”台球清脆的撞击声音被击进他们的耳膜。

他们三个人继续向前走着。一窗之隔,窗内窗外好像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整日整夜沉浸在麻木与倦怠里看不到成功与希望,另一个则散漫于明亮的欢乐之乡。我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张松江微微发愣。

台球厅不远的网吧里,闪出一个人。陈雪峰眼尖,辨认出了这是谁。同时,张松江也认出了这个同样也是在学校里泛泛的点头之交。微微打量过面前的三个人后,在旅途里突然出现的客人伸手打了个招呼,随即麻利地掏烟点烟。

张松江点头,算是回礼。陈雪峰则直接开口:“干啥去了这是,咋滴,搁这嘎上网课呢?”

王冰凌和张松江顿时笑的前仰后合。

“嗯呐。”客人抽了一口烟。

“你出来干嘛?”

“寻思买两瓶冰红茶么,你仨干啥去啦?”客人又抽了一口。他趁着自己弹烟灰的间隙问道。

“我仨去那撇的网吧包宿去了,玩累了寻思回家睡觉呢。”陈雪峰一脸正经地胡诌。张松江和王冰凌在一旁继续前仰后合。

“哦。”客人抽了最后一大口,把烟撇掉,丢下一句“拜拜”就转身往网吧里进。但随即他就又转身出来了。他冰红茶忘买了。

人行路上,风已经缓和些了。在不断的发自内心的欢笑下,张松江因疲惫而扭曲的心脏开始恢复正常。他感觉空气都新鲜了不少,自己像一张白纸一样,步伐轻飘飘的。他看向身旁的两位陌生的朋友,他们并不熟识,但他们却在自己最困苦的时刻,无意间给自己提供了急需的东西。这具体是什么,张松江自己也弄不太清,心情的畅快已经让他放弃了探究的想法。他开始视这两个人为挚友,并恐怕这段旅程的结束。然而事实上这两个与他随行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拯救了一个少年悲伤的心灵,他们此刻眼里只留下淡淡的快乐和疲惫。深夜里,他们需要准备去迎接明天。

张松江正想借着心里涌起的柔情,对这美好的时光说些什么时,陈雪峰说他到家了。张松江这才意识到他们走到了陈雪峰小区的大门。里面没有路灯,只有单元门口的声控灯被夜风点燃,随即又熄灭,像盏盏的野火。

“啊……那再见……”“我也要回家了,我家在那边。”张松江还没说完道别,王冰凌也指着路对面的黑暗,适时地开了口。毫无疑问,这段步满欢乐与柔情的旅途要结束了。

“再见,再见。”看着二人消失在各自小区的黑暗里,张松江叹了口气。三人分别的路线像是把三叉戟,插进东北的深夜之中。寒气让他突然颤抖了一下。

继续向家的方向走去。只需过一条马路,他就到家了。张松江此时觉得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从两个陌生人身上竟得到了新的希望与盼头。即使他们连一个考试的话题都没有提及。这样的经历对张松江来说是极少见的。无限的快感如新生之芽,冲破土壤,冲向他的额头。倒数第一又如何?下次考试考回来不就完了?数学做不会又如何?多做几遍不就行了?一遍不行,一百遍还不行?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睡一觉,醒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大不了两周过去,再考一轮,老子到时又是一条好汉!

希望,希望,无尽的,无限的希望在张松江面前展开了!世界里,春天来了。美好,快乐,希望,除了希望还是希望。充盈着的,欢快着的。

一辆卡车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张松江身旁。后来我们听说那是弯道结冰导致的侧滑,或者是刹车的片刻失灵。不幸的张松江摊上了一个片刻的片刻。此时他离他的家,他的重生点,只有几步远了。

就这样,张松江的躯体像风中断了弦的风筝,头朝着天上,身体绷紧地飞了出去,紧接着他开始飘零,最后在覆盖着柏油和残雪的黑土地上,瘫成一滩暗红色的花朵。在他的眼里,满天的璀璨星河崩塌,唰地一下向他整个人坠落下来。

我们学校的张松江死的那一天,深冬时节的东北边陲已经整整一个半月没有下过雪。之所以说是一个半月,是因为之前的某一天,张松江突然愣神很久和我说的。那时他说,再不下雪就要到春天了,紧接着他又说,这个冬天太长了,长的不像是再会有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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