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年小麦就要收了,场畔被一圈圈麦黄包裹着,有几户人家已经提前下了地,几个操着晋音与陇音的外乡人在村口等着。会蝉知道他们是麦客,而且今年来的比前年多。她从不雇人,只是偶尔留下他们蹭饭,当然麦克们也会帮把手,有时候添把柴火。
会蝉不高,也并非壮实的女人。但是干活是真利落。头发一盘,裤腿压平,然后一个俯身就开始刈,等到直起腰时一半的麦都倒了下来。今年大伙收麦的心思莫名的低迷,一片地里就会蝉一个人,索性今天也早收了农具,回家。其实场畔只是高陵北部的一个小聚落。国家让大生产,大伙就大生产,只是知道的稍迟罢了,但勤劳的程度甚至更盛。会蝉走着,冷不丁地被妇联主任yq姐拽了一把。“妹啊,要变天了…”随后嘿嘿地笑,如同吞了个大秘密。这当儿天上也还是那几朵云,温度也如依。会蝉知道yq姐讲地是两面话,也凑了过去“姐,上面要放开?”“要放,但放的没那么开……,老刘有福了。”老刘是村里养鸡高手,门道清,但大手上面压着,也没养多少”,yq姐凑地更近了“妹啊,我准备大干一次,都找人说好了,在崇皇进鸡。蝉儿,你可也得干啊。”会蝉摆了摆手,尴笑着“我就管好我这地也就行了”。yq姐拽了她一大把“妹啊,姐知道你心疼麦,怕赔。但机会不抓住,以后大伙就不是一把指头了!”会蝉摆开yq姐,低头走了好几步。见这样yq也不劝了,大步流星,立马回了家。
本身四十分钟的路,这次不知走了多久,但也在日落前回了家。原本静谧的场畔也在睌照中有些发红……村口聚了一群人,会蝉知道那是放开市场,同时支持养鸡的公告。在村东,老刘门口,会蝉估计现在也是一伙人。不知怎的,会蝉把养鸡的事也想了进去。
江南哥和会蝉结婚十二年了,为人老实,但脑子活。体格也壮,高个儿一个。这会左手两篮雏鸡,右手一篮,笑着就进了门。“几毛一只?”会蝉冷着说。“一毛二吧…应该”江南的笑也冷了,冻在脸上。会蝉心里一算,大概六十只小鸡娃,不算大开支,但之前地主成分让会蝉对这数字十分敏感,且哥儿在这当儿买鸡在她看来就是投机,可时代变得太快了,会蝉的迟顿让她自卑,可作为少有的读书人,她又先天带些更多自尊。当然,江南哥冷住的笑也让她明白,哥儿已经看出了她的迟顿,不吵一架对不起她的自卑与坚强……
场畔原本不是她的家,她的成分不好,在老家已成了灰耗子,上街都要挺硬脸皮。哥儿带了一车家什,把一家拉到这儿,场畔这个弯地也如臂弯,一直暖着她。今天夜里她抱着哥儿哭,她把自己怕赔的心,自卑又自尊的心,爱他的心都倒了出来。“哥儿,明你也不用卖鸡娃了,咱养!咱学着老刘养。”这种哭腔让男人伤心,第二天他收拾了自己的炕,打了地铺,而会蝉也把鸡娃都养上了炕。
她其实也会养鸡,只是没真养过,多少心里忐忑。下午,哥儿回来了,带着从崇皇拉的食料。会蝉气早消了,忙洗了展布,在男人脸上很搽一遍。“妹啊,千万记得别让鸡子晚上冻死了,我先下了(去地里)”说罢,他招邻人来帮把手,自己回屋拎上家伙就走。会蝉想起那场争吵,多少心里还带着酸,又想到男人一身汗,心里的酸就涌……转头邻家z姐和她家老大,已从屋里出来。会蝉压下酸楚,开口笑着“姐,你家咋给鸡儿暖的?让我也学学呗”z姐像个男人,大咧地比画“妹啊,不是姐懒,咱鸡儿不在笼嘛,你千万别烧炕,就拿被儿一盖,这就行了。赵师就这么讲的嘞”。
恰会蝉时下江南。我有时会诗意地想我祖辈的名字。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泪很少,笑也少。她是一个信教的,不见感情波折的人。二零一八年,在爷爷的葬礼上,她也只是微泛泪花。睌上守灵时,我听见她低默地嘟囔“哥啊,哥啊。咱鸡娃一个都没死啊,好着呢。嗯。一个都没死啊,好着呢。”在陵园紫暗色的夜里,在我泪眼中,她小幅度的摇晃……
夏还未到场畔的时候,夜也只是燥。江南就这么在地上燥了一晚又一晚。早上他还没醒,朦胧中听到会蝉的号哭。等他突到炕边时,会蝉已经滑到地上,一只手微支在坑沿上,满面的泪揉乱了她劳累的脸。旁边三笼小鸡,两笼较疏少的,鸡儿也如刚醒般,叫着。而另一笼,确实鸡儿有点多了,又盖个大被子,难免闷死不少。“哥啊,哥啊!鸡儿没热死,让我给闷死了!哥啊,我心口…”她想打自己,又没彻底抬起手。她大哭,可号声愈来愈小,最后只剩两手在腿上有力地拍打。男人有些恍惚,把她架起,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他看了看笼,其实死的不算太多,但得热病的不少。“妹子,这是热病,没死!没死的。你看看啊”他嘟囔着,他的妹儿却不停从他手中滑落。
清点下来,十多只小鸡都需用药。早晨,锁实了门,她和江南一同去供销社。男人本不想她去,但想着看着药到手也总好过她在家苦等,便把她抱上了板车。路有些远,她在路上不断想到死去的鸡娃。渐渐太阳的位置明确了,就在东方,和供销社在一边。她不断捏着钱包,默然不言。供销社在一串土路的尽头,哥儿停稳了车,便一个人去了。等回来时把小袋药和钱包都给了会蝉。会蝉茫然着一捏,钱包至少瘦了一圈,“这么贵?”她心里想着,不由又越来越酸。晌午时,男人脱了外衣,她靠在他的背上。这一路小道上,板车一路苦叫,阳光把草木耀得明媚,偶有熟人路过……那么大的天地,他们刚好可以找到这条小路,找到这一个人。真神奇。
“哥儿,我想卖料,最好把这热药也卖上”会蝉打定心了,说了出来。男人有些吃惊,但没说话。在长久的沉默后,她又说“就卖!就卖!这么来钱。国家不是让卖吗?咱就卖!”她直了身子“哥儿,咱到时死多少鸡子都不怕”男人沉默,但笑着转头,看向她…到这个月已热了不少。早蝉已经有了。恰有风过,树叶哗然了,她吞下了心外的蝉,咽了下去。
就这样,在这个臂弯里她数过一次次鸡,后来当然也拾了一次次蛋,再后来进了一次次城去卖东西,再后来她供了她的哥的事业,供了三个孩子。那天她如常卖完东西回家,z姐就站在门口招呼她“妹呀…”后马上转过头。这不是不热情,是伤了心了,带了泪在心里。z姐赔了,yq姐得了大钱,她终于信人过了这口大家真就不是一手的指头了,可她心里还当一手看。
我的奶奶已经真的老了,身体不断在抗议,抗议她早年的劳苦。前几天她动了刀,取出三块结石。她爱说梦话,我想在麻药未过时,在那个朦胧的世界里她还是年轻的自己,而在清楚的年老的现实中她也嘟囔着——“哥儿…哥儿。”断断续续。我的爷爷一个复杂的西北男人,名字带着“江南”。我的奶奶讨厌夏天,一个学过空气动力学的养鸡户,名字中带“蝉”。
我给爷爷的奠日写过诗,有这么一句“爷爷/你留下了怎样的泥土/我就住在它细小的腰上”还有谁也住在这腰支上呢?我想我们可以永远作邻人,而且可以养只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