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天,我的心也跟着沉郁,忍不住抱怨日子过得不称心。人常说:“人朝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怎么算过得好?该和谁比?我说不清楚。
这天,我乘车去见大伯。雨丝一路追着车轮落,敲得车窗“滴答滴答”响,像是谁在轻声叹气。更无奈的是司机大哥,像自带“寻坑雷达”,总能精准扎进每一个积水洼,车子一路踉跄,总算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大伯坐诊的药房。他退休后未改医者初心,守在这里发挥余热,我来正是想让他开方,调理心中积郁的烦闷。
推开门,馥郁的药香顺着呼吸漫进心里:山楂的酸鲜活、甘草的甜绵长、黄连的苦清透、干姜的辣温醇。酸里裹甜、苦中藏辣,混着窗外飘来的雨气,竟把生活百味都揉了进来,清润沁脾,悄悄熨帖了我满身的躁。
室内,斑驳木柜依次排开,像藏了无数故事的百宝箱。小抽屉的铜环泛着柔光,朱红药材名在木纹间晕开,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岁月把柜身染旧,可那份匠心和精诚却愈久愈浓——这正是神农踏遍山野尝百草、薪火相传授医道,留给后人最珍贵的念想。
诊室木案后,大伯端坐如松,指尖似还凝着前一位患者的脉温。这时,一位耄耋老人踉跄地挪了进来,满脸皱纹层层叠叠,身上带着浓重的老人味,单薄身影晃在光影里,像风雨中的黄叶。
周遭人都偏过头,不自觉捂紧口鼻。我连忙掏出两只口罩,想递一只给大伯,可手刚伸过去,便被他拒绝。
“老人家,喝杯水,呼吸匀了再把脉,不赶这一会儿。”大伯起身招呼,语气亲和。
老人捧着杯子,沙哑着嗓子道了声:“谢了”。
“您家人呢?哪里不舒服?”大伯拉过脉枕放好。
老人晃了晃手,指尖上的老茧泛着淡白,满是无奈:“娃们在外打工,家里就我和老婆子带着孙子。年轻时下大力气不觉得,老了才知熬不住,浑身没一块儿舒坦地方。”
大伯拍了拍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着衣服传过去,语气透着让人安心的实在:“您别愁,老祖先的中医,治这些老毛病最有法子,我心里有底,准给您调理好。心放宽喽,病就好了一大半儿。”
雨下得更急了,黄豆大的雨点裹着风砸在窗棂上,“啪嗒”声满耳。而此刻,大伯指尖轻落,周遭的喧嚣似被滤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老人的脉搏伴着满屋的草木香。
门轴轻响,又有位老人慢慢走来。他年过古稀,眼神却不浑浊,透着温润的慈祥;衣服洗得发白,却无半点污渍,还着淡淡草药味;褪色解放鞋底粘着深色泥土,藏着他从田间赶来的痕迹。手里紧紧攥着个破旧油布包,一看就陪了他许多年,满是老日子的味道。
等前一位老人走后,油布包老人立刻上前,嗓门亮得很:“爱国哥,我是本忠啊!”没等大伯回过神,他已打开油布包,一层层揭开油纸——1968年的墨香,在空气中氤氲开来。
“麻黄汤中臣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发热恶寒头项痛,喘而无汗服之宜……”大伯念着纸页上的字,声音抖得像风雨里的蛛丝。六道目光落在那本裹着油纸的日记本上,连褪色墨水晕进纸里的模样,都透着软——墨色顺着纸纹漫开,像极了当年没说不尽的情谊,悄悄藏了六十载。
窗外雨大了,却没了先前的急,反倒衬得屋里更暖。桌上水杯热气里,渐渐浮起60年前盛夏:沙澧河畔,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攥着扁石,小胳膊一扬,“一下、两下、三下……”第七下轻轻停下,脆生生的童声裹着阳光雨露:“中!每天来这儿背《汤头歌》,不为良相,便为名医!”
年纪小的,就是本忠叔叔,从小父母离世,在胡同里吃百家饭长大,却从没丢过半分志气。当年爷爷疼他,好几次深更半夜,背着发高烧的他往医院跑,在苦日子里,给了家的暖。后来世事辗转,两家断了联系,这一别就是大半辈子。
今天重逢,两位老人先红了眼,紧接着笑开了花,那笑从眼角往心里钻,满得快要溢出来。
聊天时我才知道,本忠叔叔是位乡村医生。如今农村人少,多是留守老人与儿童,乡亲来看病常赊账。没法子,他只好在诊所里开个小卖部,用来维持生计。
孩子学的也是中医,已在大医院就职多年,多次想接父亲去城市,都被回绝了;大伯劝他把诊所搬到镇上或城里,他头摇的像拨浪鼓:“乡村医生扎根乡下……我走了,乡亲们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我不能忘了医者本分啊。”
大伯沉默良久,才慢慢开口:“黄连苦却清热,甘草甜而调和,山楂酸却消食,干姜辣而暖腹。所谓医者从来都是秉承父母心:自家老人要顾,别人家老人也得顾;自家娃要疼,别人家的娃也得疼。于草木间辨清药性,于行医时常怀慈悲。草木的寒温酸甜,跟人心本是相通,百味药,说到底就是一颗心,皆是为了护大家伙儿平平安安。甘草不值啥钱,可哪副药离得了它?它是百草里的良相,调和百药。本忠老弟,你守在乡下,就跟这甘草一样,默默帮乡邻解痛,不求人知,只为仁心,这事做得真地道!”两双手“啪”地握在一起,攥得紧紧的。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半个时辰便云开雾散。从沙澧河吹来的风,裹着田野最鲜活的气息,像懂趣的故人,放慢了脚步,轻轻的跃过了窗棂,把生机送进来。风里有葡萄的甜、黄瓜的爽,还有豆角花淡苦,混合着满屋的药香,竟然出奇的和谐。
恍惚间,想起爷爷在院中修剪花木,总轻声说:“草木有本心,何需美人折。”小时候我不懂,只当是寻常念叨,如今风过鼻尖,香入心底,才突然明白了几分深意——你看,草木不择地而生,不择时而开,哪怕石缝里的一捧土,也能扎下根,舒展枝叶,活得自在坦荡。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生命的意义从不在轰轰烈烈,而在能否守得住本心,在自己的角落里活出本真。原来所有璀璨,都不是凭空绽放,是苦难在时光里熬出的花;所有安稳,也不是天生拥有,是风雨后岁月沉淀的暖。
我离开了药房,脚步放得很轻。身后,两位老人的交谈声缓缓飘来,混着一屋的药香与风中的芬芳,成了此刻最妥帖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