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每个清晨,父亲早早就跨上那辆28自行车,母亲这时会捧着叠得方正的小被褥,轻轻垫在自行车前梁上——那是专属于我的“软座”。我火急火燎地跑来,父亲将小书包挂在车上;“出发喽!”刚出门,母亲却追着喊:“红领巾!”欢笑声惊起了檐下的花喜鹊;父亲拨动车铃,“叮铃铃”脆响撞碎了晨雾,这是我童年最温柔的上学仪式。
路上总会遇到同学,我悄悄一句“老爸加油”,父亲立马脚下发力。画风立马一转,前一秒还是温情的同行,下一秒就成了热闹的骑行赛。这股热闹腾劲冲上天际,引得彩云都笑出了哈哈声。
家到学校的十五分钟的路,是首爱的晨光曲。环卫工人的扫地声、刘老板炸油条的滋滋声、晨跑者的脚步声,缠着父亲自行车“吱呀”的轮转声。这些声响如此相似——都是平凡生命里,向着光使劲儿奔的模样。
风掀起衣襟,路边的小树苗,在朝阳里舒展枝叶,和我一同茁壮生长。
转过街角,“文化路小学”就像一颗藏在时光河流里的珍珠,静立在小胡同的深处。她从不大声喧哗,却凭着那份沉静的模样,让人一眼就记在心里。红砖墙上爬满细碎的绿藤,门口的大槐树撑开浓密的冠,枝桠舒展着,把夏日的烈阳、冬日的寒风都轻轻挡在墙外。阳光穿过叶缝时,会碎成点点金斑,落在红砖墙上、水泥地上,也落在了孩子们的衣襟上,宛若给这所小学披上件缀满星光的的金衣——温柔了一茬一茬的岁月,也稳稳接住了孩子们跑跳的身影、清脆的笑声,更是把那些最鲜活、最纯真的模样留在了胡同深处的风里。
然而后来升了初中,家也跟着搬了几次。曾经刻在在骨子里的小学轮廓,在时光里慢慢晕成了模糊的影子,甚至连校门口的大槐树都记不清了。只是那堂清晨的语文课,连同老师温和的声音,反倒像被仔细擦拭过一般,愈发清晰。
这天,母亲突然提起:“你小学改名字了。”我满是讶异。她又补了句:“王老师还在那儿呢。”我心里立马涌起难以言喻的激动。
9月10日天未亮,我就把额头贴在起雾的玻璃上,指尖划过氤氲的白痕,静静守望远方。终于,晨光破晓,第一缕金辉漫过天际——仿佛那一天的朝阳,就是为了迎接我,而冉冉升起。
厨房里飘着香气,父母心照不宣地熬了红枣大米粥,还煮了鸡蛋,和当年上学时一模一样。只是他们不一样了,鬓角已染霜华的他们,再也没有力气骑着车子送我上学了。
魂牵梦绕的老路,我终于又站在了这里。朝阳引路,熟悉的景亲切的声,伴着脚步擦过路面的轻响,浑然成了一首唱给过往的歌。风中捎来秋日的几分微凉,脚下的水泥路坑坑洼洼,却稳稳托住了一颗归心,那份质朴最是让人心安。
风拂过衣襟,路旁的小树苗,早已褪去稚嫩,成了名副其实的栋梁。
送学生的家长渐渐多了起来。曾经的自行车、步行身影,如今多被电动三轮取代。车斗里,孩子们的背书声清脆不断,课文里的字句伴着平稳的车速一路流淌。道路虽不复往日的开阔,却也被这满溢的牵挂与希冀,填的格外温暖。
说来也巧,“叮铃铃”的车铃声猝不及防地撞入耳朵。一位父亲骑着28自行车吱呀而过,车铃的余韵在风里飘荡。前梁上的孩子,正低声重复着“做事先做人,一撇一捺”的教诲。我循着身影快走几步,在“刘记早点”前,见父亲捏闸,下车,动作利落,像极了当年父亲送我的模样。
卖早点的阿婆正往塑料袋里塞热包子,蒸腾的白气裹着麦香漫过来。我心中暗想:隔着这么久,老板换了吗?“先给学生娃,上学要紧!钱回头再给!”熟悉的声音落下,是刘老板,没错!有些熟悉,从不用挂在嘴边,却早已在时光里扎了根,从不褪色。
转过街角,胡同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连带着脚下每一寸藏着故事的土地……不知道“他们”还是否记得我——记得那个总爱把鼻涕蹭在袖口上的小不点,那个夏天追着买圣斗士贴画、冬天脸上挂着鼻涕虫、春天蹲在墙根扒拉石子儿的小屁孩吗? 岁月模糊了记忆的细节,我便用满心怀念,将他们一一勾勒清晰。
我手捧着鲜花,于大槐树下四处寻觅着王老师的身影。
金色的槐花簌簌纷飞,像极了无数振翅欲飞的金色翅膀,掠过肩头,拂过发梢。耳畔恰好传来孩童们清凉如溪的诵读声,而那句刻在心底的格言,竟也随着这漫天金翼,悠悠地漫了过来。我不假思索的接了下去:“做事先做人,一撇又一捺。一笔要向前,一笔要向后。”此刻,突然真切懂了这句话的分量——那笔“向前”是踏向未知的果敢勇气,而那笔“向后”是敬畏万物的谦卑心魄。
朦胧中,第一堂语文课上,王老师把温和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柔声道:“你来回答,‘人’字怎么写呀?”我攥着衣角怯生生站起来……
正怔忡间,王老师缓缓走来,步履从容,眉目依旧,就像多年前在学校门前每个清晨,等着我们走进课堂时一样。一滴晨露从大槐树上滴落,轻轻缀在她的发间。阳光穿透了晶莹的水珠,那水珠看着那样小巧,却映着整个金灿灿的太阳。
我心中积攒已久的思念,如潮水决堤,夺眶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