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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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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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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夏夜拾趣

夜暮裹村,炊烟散尽,暑气如蒸笼未揭。树上蝉嘶力竭,堰塘蛙鸣初试,村落伏于盆地怀抱,四周寨河水浮着月光碎银,微微荡漾。这般光景,是刻进老河口老东乡人骨缝里的印记,是我幼时年年夏日里司空见惯的物象。

晚饭碗筷才离手,孩童心已撞破窗棂。几声吆喝,就是约定,我与小伙伴们快速麇集。草席夹在汗津津的腋下,薄被单甩上肩头,拖鞋踢踏,撞击土路,直奔南寨门——那是我们小孩年年夏夜争夺的“风水宝地”!当然,也是大人们露宿的首选地。南寨门, 一条三四丈宽的黄土大路,中间夯得瓷实,寸草不生,两侧蚂蚁草密布,正是露宿的黄金地界。去得稍迟,那无遮无拦、承接东南风头与河水凉气的“龙床宝地”,便被手脚麻利的伙伴捷足先登。年年如此,争抢笑骂,汗臂相挨,草席次第铺展,笑声、叫喊声撞在两侧高耸的土寨墙上,震得各种杂树簌簌作响。寨墙上下,野蒿、锵子棵、灰灰菜、野苋菜等挤挤挨挨,疯长得半人高,成了蚊虫乐园,更是萤火虫出没的幽深宫阙。寨墙外,护寨河像一条墨玉带子,在月光下静静流淌,更远处,南河沟的水声哗哗,昼夜不息。

疯玩的锣鼓未敲,清凉的诱惑已至!几位大哥哥肩上搭着手巾、手里拿着肥皂向河边走来,不知谁喊一嗓子:“下河喽——!” 席子被单瞬间抛却脑后。我们如一群脱缰的野马驹,呼啸着冲向水边。南寨门外的寨河,水浅且缓,是娃娃们的天然澡盆。此时,一些收工的大人们已经在游泳,有的卷着裤腿,或坐或立,烟头的红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他们目光如网,罩住河中扑腾的“小泥鳅”。我们赤条条跃入水中,水花四溅。初时只敢在浅处狗刨,水刚没肚脐,脚下是滑溜溜的水草和淤泥。胆子大的,一个猛子扎下去,半晌才在远处冒头,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得意地哈哈大笑。更有调皮鬼,潜入水底,抠起一把黑泥,悄悄抹在伙伴光溜溜的背上,引来一阵尖叫笑骂。水波荡漾,搅碎了满天星斗,也漾开了大人们脸上舒展的笑纹。

寨河玩腻了,我们便成群结队,沿着大路,奔向水流更急、水面更阔的南河沟。这里沟水清冽,带着凉意。也有一些大人在此,或游泳,或站在水里抹澡。我们胆子也大了些,在齐脖深的水流中练习“踩水”,或是互相泼水打闹,水珠在月光下如碎银乱跳。水性好的半大少年,则敢游到中流,顺着急流飘下十几丈,再气喘吁吁地爬上岸跑回来,如此往复,乐此不疲。水声、笑声、大人的呵斥与提醒声,在河沟两岸回荡,惊起芦苇丛中夜栖的水鸟。有时候,我们又会被更大的孩子引向村北的引丹支渠。水渠笔直如剑,渠水因春夏秋灌溉而奔流,比河沟更显生气。渠坝高大宽阔,坝坡青草如茵。最诱人的是渠两边那两串大堰塘,长约几公里,乃筑坝取土形成,塘水幽深,水面浮着荷叶、菱角秧,四周长满芦苇菖蒲。这里是大孩子们的“深水区”。在大人们更谨慎的目光注视下(常常有水性极好的叔伯下水看护),我们排着队,从夯实的渠坝高处顺着斜坡猛跑几步,“噗通!噗通!”跳入堰塘,如下饺子一般!水花高高溅起,清凉瞬间包裹全身,直沁骨髓。我们扎猛子摸塘底的螺壳,甚至鱼虾,比赛谁潜水潜得久;或浮在水面,看月亮在涟漪中碎成万片银箔;或是爬上塘边的歪脖子柳树,再尖叫着跃入深潭;或捞菱角吃……水成了夏夜最慷慨的恩赐,洗去白天的燥热与尘土,也泡酥了每一根骨头。

水淋淋地爬上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脑门儿上,草草套上短裤背心,带着一身清凉和水腥气,心满意足地重回我们的“战场”。疯玩这才真正开场!“老鹰捉小鸡”,呼啸声撕裂夜色。我们轮流装扮那铁爪老鹰或鸡妈妈或小鸡。老鹰左右转动,捕捉时机,低吼着扑向“鸡群”。鸡妈妈双臂如翼,紧紧护住身后成串的小鸡,伙伴们随着鸡妈妈不停移动,尖叫刺破凝滞的空气,小小身影搅动满地融融月色,尘土在脚板下腾起细烟。这一轮玩下来,个个气喘吁吁。

稍歇一会儿,大家又团团围坐,小脚丫如莲花瓣次第叠起。“盘脚盘”的歌谣脆生生响起,应和着远处隐约的蛙鼓:“盘,盘,盘脚盘儿,盘三年,三年满,把花点,点灯搞油,石榴花开哩稠,金不落,银不落,打发小脚蜷一只……”脚丫轻点如鼓槌敲击大地,谁先松动失衡,必引来一片拍手哄笑,惊飞寨墙灌木丛中栖息的麻雀。接着,大家又一起念起童谣:“筛萝萝,打面面,舅舅来了吃啥饭,打鸡蛋,烙油馍,不吃不吃,两大碗。”“我俩好,我俩好,我俩一起去买表。你戴戴,我戴戴,你是地主老太太。”“唐僧骑马蹬那个蹬,后面跟了个孙悟空。孙悟空,跑得快,后面跟了个猪八戒。猪八戒,鼻子长,后面跟了个沙和尚。沙和尚,挑着箩,后面跟了个老妖婆……”

嬉闹暂歇,晚风拂过汗湿的额发,不知哪个角落,那支烂熟于心的古老调子悠悠升起,如一根无形的线,串起所有稚嫩的喉咙:“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一赶赶到老河口,老河口有个钟鼓楼,半截钻到天里头……”歌声乘着东南风,打着旋儿飘上长长的寨墙,飘向墨蓝的夜空,仿佛真能追上那轮缓缓移步的明月,正能到老河口城里去亲眼看看钟鼓楼。

寨墙周围草丛里,点点幽绿应声而起,忽高忽低,飘若游魂——萤火虫登场了!这是村寨独有的景致。小孩子们立刻变戏法似的,拿出带来的或事先藏在寨墙边的带盖墨水瓶、玻璃罐,屏息凝神,蹑足潜入茂草丛中。瞅准那微光悬停草叶的一瞬,双手疾合如网——一点冰凉的小星便落入掌心,隔着玻璃,兀自明明灭灭,映亮指尖草汁的绿痕。瓶中光点渐密,提在手中行走,竟成小小星河在流淌,映着伙伴们汗湿的笑脸和脚下黄土路上被千万次踩踏而光滑的草梗。

夏日之夜,若是南寨门人满为患,或想换换天地,我们便呼啸着卷向村北引丹支渠河坝。那儿又是另一番洞天!夯土筑就的宽阔坝顶,平整如砥。四野空阔,毫无遮拦,夜风长驱直入,带着渠水湿润的凉意,比寨门穿堂风更觉酣畅。仰卧其上,天似穹庐,星斗如缀,仿佛伸手可摘。不远处村落灯火如豆,近旁渠水汩汩,虫声织成细密的网。在此处奔跑追逐,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仿佛能跑到天边。坝坡上青草柔软,常有胆大的孩子顺着草坡翻滚而下,笑声撞碎在渠水里。

疯够闹足,筋骨酥软,疲意如潮漫过全身。横七竖八卧倒席间,身下土地尚存白天的余温。此时,南寨门洞或河坝顶埂上,长辈的故事便随着旱烟辛辣的气息袅袅飘来,浸润年年夏夜。张伯伯的嗓音浑厚如脚下土地,讲牛郎织女隔河相望:“狠心王母金钗划,一道无情水,隔断两心煎。多情喜鹊,年年七夕,万翅搭桥渡良宵。”仰望夜空,银河横亘,璀璨如练,我们仿佛真看见那相思人儿踏着鹊羽相会,引得我们心头也泛起莫名的酸涩。

紧接着,我一位堂哥烟袋锅里的红光猛地一亮,他把大腿拍得山响:“金沙滩,双龙会!杨家儿郎血染征袍!岳元帅枪挑小梁王,精忠报国震河山!”欲知上回书的下文如何,且听我慢慢道来!”鼓角铮鸣有开始在耳边炸响,忠烈之气再次激荡夜空,听得我们个个攥紧小拳头,稚嫩的血也为之沸腾。那些古老传说里的忠奸善恶、悲欢离合,伴着旱烟的微呛,混着流萤的幽光,悄无声息地渗入我们懵懂的心田,成为我们最初的精神底色,也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有时大人们讲至紧张处,草丛里“扑棱”一声野鸟惊飞,或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犬吠,都能吓得我们一哆嗦,更添几分身临其境的诡秘与酣畅。夜露渐重,眼皮打架,故事声、虫鸣声、流水声渐渐模糊,沉入黑甜梦乡。梦里,自己仿佛还在水中漂浮,一伸手,便抓住了一颗滑溜溜的星星。

如今身陷城市重楼,夏夜徒余空调单调的嘶鸣。常见孩童们蜷于沙发,指尖在冰冷的平板电脑或手机荧屏上飞速滑动,目光胶着于方寸间的虚拟厮杀。那“赶着月亮到老河口”的野性歌谣,那寨墙下瓶中的幽绿星河,那河坝顶无遮无拦的星垂平野,那岁岁夏日赤身跃入野水时肌肤感知的激灵,那在乡音煨出的忠烈故事里与心头燃起的一团团朴拙热血,那黄土路与青草为席、星空为被、背脊托付大地的安然,竟成了他们无法想象的天方夜谭!钢筋水泥的丛林,长不出孩子赤脚奔跑的无羁欢笑;虚拟光影的炫目,映不亮仰望银河时灵魂的震颤。他们的夏夜,被精心规划,被恒温圈养,失了泥土的芬芳、虫豸的私语、星空的浩渺,更失了那份在天地间纵情撒野、在故事里热血奔流的原始生命力。

莫叹旧梦迢遥。只要心底还存着那年夏夜,从水中湿漉漉爬起时,仰望天河被水洗过般的清澈;记得为一只流萤屏住呼吸时,眼瞳里映出的纯粹星芒;这水光与星光交织的印记,便足以刺穿钢筋的囚笼。人活一世,最痛不是丢了戏水的河沟,而是遗落了那个能在年年如约的夏夜里,被一捧野水轻易浇透身心、为一个古老传说攥紧拳头、赤脚踏着温热大地去拥抱无垠星野的自己。萤火入瓶终晦暗,唯有放它归野;肉身离水终燥热,唯有心向江湖——那穿过寨门、拂过河坝、水渠、浸润过我们年少身躯的夏日夜风与水脉,原是我们灵魂寻找归途的永恒坐标与永远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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