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初五庙会开张的那天,麾村会变得热闹起来。流动摊贩们从一个镇搬到下一个镇,一个村搬到下一个村,给这个自给自足的小村庄带来新的东西。生机从北流向南,又从南流回北。六月的庙会是全年最盛大的两次之一,周边村子的人也会赶来。外乡人带来布匹、铁器、叫不出名字的新奇玩意,带走人们积攒了半年的粮食、钱财和闲话,再留下半年的时间让故事沉淀、发酵,等到正月来收割。
这天往往是天还没亮,摊贩的队伍就来了。他们把三轮车停在一旁,在中心街上支起桌子和棚子,或在地上铺蛇皮袋,把自己要出售的货物挨个地整齐地摆放好,再拿出板凳,坐着,相互间悉悉索索地聊起来,等待着和太阳一起来的顾客们。新妇蹲在地上挑选着家里需要添置的碗筷,中年男人拿着家里顿了的刀来磨,阿婆在三轮车后面的框框里摆弄着自己的想买的蔬菜苗,年轻的少女嬉笑推搡着在桌前坐下,给自己的耳朵打上洞,好让亮晶晶的挂饰穿过去。
田淑芳很喜欢这一天。几乎是母亲开口叫她们的同一瞬间,她就拉开铁门跨到门外等着了。虽然母亲会骑三轮车——这意味着一定会带上她,她也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家里还有一辆自行车,前面的大杠上只能坐一个孩子,有时是姐姐,她深得母亲信任,有时是弟弟,他深得父亲喜爱。淑芳夹在中间,没有自己的位置。
中心街多来了一个男人,淑芳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大张旗鼓地吆喝,也没有占据多大地盘。他坐着,脚边有一个纸箱子,前面立着一块牌子,他似乎在对着纸箱子说话。母亲停三轮车的地方距离他有些远,淑芳看不见箱子里是什么东西,但她九月就要升三年级了,牌子上的字她认得几个:**小狗。她拉了拉姐姐的衣角,小声地问她那是什么字。姐姐说那是“出售”,就是要把小狗卖掉的意思。”淑芳听了心砰砰直跳,她想要一只小狗!她看了一眼正向卖种子的摊位进发的母亲,开始盘算要如何开口。她不确定母亲会不会同意,养一只小狗应该比养一群小鸡都要困难。
等绕到那个男人面前的时候,淑芳还没有想好怎么跟母亲说,眼看着就要走近了,她心里焦急得紧。可能是拉着弟弟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弟弟也注意到了,一边毫不掩饰地跟母亲大喊着想要,一边往那边跑,拽得淑芳一个踉跄。箱子里挤着一窝小狗,看到有人来了,几只黄色的小狗都站起来摇着尾巴,前爪扒在纸箱上吐着舌头,把唯一一只黑色的小狗挤在了角落。
母亲一开始不愿意,她和父亲拉扯三个孩子就已经够辛苦了,再添一只狗显然是个麻烦。不知是弟弟的央求太吵,还是姐姐提出自己能负责照顾小狗,又或许是那只小黄狗不住地舔着母亲的手心,在淑芳还没有想出一个一定能让母亲答应的说法前 ,母亲已经点头应允了,并指派她抱着小狗。
走出集市的时候,淑芳看到了自己的好朋友。“英兰!”那个女孩抱着菜筐站在自己的母亲身后,巨大的菜篮仿佛把她往地下坠,她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母亲似乎没注意到,快速地跑上前:“哇!淑芳!你买了小狗呀!”“是呀是呀!”“好可爱呀!”“那你也让你妈给你买一只好了!”
英兰回头看了看,她的母亲正站在零食摊边,凸起的孕肚看上去快要把褪色的花布衫顶破了,脚边散落着她磕一路撒一路的瓜子壳。老板娘刚递上装好的花生糖,英兰妈眼皮都不抬:“看我买了你的东西,你再饶我两块芝麻糖……”“姐,这不太行……”“有什么不行的!我可怀着孕呢,肚子里的男娃娃嘴馋,不就多吃你两块糖!”老板娘讪笑着,没躲过那只直接往筐里伸的手,还得了英兰妈一个白眼。她接过袋子的手立刻往身后伸,发现没人接下,一下子转过身。在她发怒之前,英兰快速地跑了回去,把怀里装满了的菜篮往上颠了颠,接过袋子想往筐里放。“跑哪里去撒野了?不是让你跟着我吗,我哪里能提东西?”她还是没能躲过母亲的责骂,“死丫头……喏,多一块芝麻糖,你吃了。”
“妈……我想要一只小狗……”英兰一只手抱着菜筐,一只手拎着袋子,显得吃力极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什么?狗?还想养狗?不知道你弟弟快出生了吗!”英兰妈扯开嗓子,指甲掐进了英兰的胳膊里,在她麦色皮肤上掐出月牙形的白印。
“妈……我能自己照顾……淑芳妈给她们买了一只呢……”英兰被掐得吃痛,竹篮里的袋子簌簌抖动着,差点打翻了,又要挨揍。
淑芳想上前拉下英兰,不料母亲比她先一步抓住了英兰妈的手,阻止了她。英兰妈见外人插手了,圆润的脸上堆出了笑,忙不迭地扯开话题,却不想还是被母亲指责。淑芳悄悄把英兰拉到身后,她看到英兰的面颊上滑下了眼泪,尘土混着泪水,在睫毛上形成了小小的的晶粒。菜篮蹭着她的的衣服,洇出暗绿的水痕。人群渐渐围了上来,小声地议论着,英兰妈自知理亏,一把拉过英兰,不愿再跟母亲多说:“总之……我教育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跟你们没关系!”说完又要伸手拽英兰。“呸,哪有这样当妈的!”母亲对英兰妈的行为很是愤恨,却无能为力,“走了,不跟这种人争辩!只是苦了英兰……”
淑芳捏了捏英兰的手,又用怀里小黄狗的爪子碰了碰英兰,转身上了三轮车。此时太阳已在空中画过四分之一个圆弧了,小狗都开始吐舌头。中心街的路拐了个弯,母亲转动三轮车把手稍显吃力,衣服背后印出了汗。三轮车碾过晒得发白的石板路面,混扰了尘土,留下淡淡的车辙印。往前去,各家各户的院门对着满田的水稻,路边晒着湿漉漉的床单,滴落的水珠在日光里划出细小的虹。
风送来熟悉的院子的味道,淑芳直起腰,小黄狗的前爪搭上她肩头,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母亲把一使劲三轮车蹬上缓坡停下,弓起的脊背像座微小的拱桥,桥那头刷着金漆的“幸福人家”淌着蜜似的流光。英兰家的平房蜷在二十步外的拐角,褪色的春联被风掀开一角,“吉祥”的“吉”字只剩半个“口”。她家窗台上空荡荡的,没有晾着的咸鱼咸肉,也没有腌着的萝卜咸菜罐儿。
淑芳把小黄狗放下,没想到铁门槛太高,小狗跨不过去,只好抱进了前院再放下。弟弟风一般的跑进堂屋:“爸爸!妈妈给我们买了小狗!”小黄狗跑不快,但见有人跑起来还是紧紧跟着,屁颠屁颠地跨上几乎没有高度的台阶进了门。“好,好,你们一起去后面田里搭个棚做狗窝吧!”说是一起,实际上是姐姐一个人在搭建,淑芳盯着小黄狗不舍得移开目光,还要看住小黄狗不要把地里新种的苗吃了。弟弟从后院田里跑到屋里,再跑到前院里,再跑出门到石板路上,再跑到路那边的田埂去,他一会儿捡这个,一会儿捡那个,蹿来蹿去问姐姐这样东西能不能搭窝,那样东西能不能搭窝。姐姐被他弄的不耐烦,叫他打点水来给小黄狗喝,他偷懒,去厨房找了个铁盆就想到后面河里去舀一盆上来。“咋就不肯去前院井里打水?别跟我喊提不动,懒不死你!这两天泄洪还没结束,河里水还有点急,掉下去淹死你!”姐姐冲着他大吼,试图控制住这只上蹿下跳的猴子,“淑芳,你去前面井里打点水吧。”平时淑芳是不愿靠近井口的,她倒不是怕费力气,而是总害怕自己会掉到井里去,感觉井口的直径刚好能掉下一个小孩,但此时为了小黄狗也顾不得害怕了。
直到晚上,淑芳还蹲在狗窝前,她举着煤油灯,看光晕里浮动的绒毛,用手逗弄着新来的玩伴。母亲洗碗的响动从灶间传来,混着父亲修理农具的叮当声,屋里的挂钟敲过八响。
“你快把小黄放下吧,天都黑了,明天要早起,去河里洗澡。”姐姐从楼上喊着淑芳,“进屋前把你那衣服掸掸,我可不想晚上咋俩屋里全是狗毛!”
淑芳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小黄小黄,你也快睡觉吧!明天是六月六,我们每年都要在这一天去河里洗澡的,妈妈说这样小孩子会变白!”她指了指后面,“听到没有,哗哗的水流声,河就在你后面呢!”
第二天又是一大早,淑芳就起来了,她先去隔壁哄弟弟起床,把他带下楼去。母亲先带弟弟去河里洗澡,因为男女有别,但淑芳觉得也有很大可能是因为弟弟需要一个大人的全力控制,才能保证他不会在河里皮得摔着。大人如果同时看管几个小孩,说不定一不留神就没注意到他,然后他溺死,被河水冲走。她想到这儿,赶紧摇摇脑袋,想把这荒唐晦气的念头甩走,哪个大人会这样粗心?于是她又蹲在了狗窝边,打开门,轻声问它们昨晚睡得怎么样,直到母亲在下面的河道传来,喊两个女儿快点过去洗。
淑芳攥着肥皂盒往下坡走,不知名的虫子此起彼伏地喊着热。她顺着姐姐踩倒的狗尾巴草走,下去点儿,泥土开始混着碎稻草,再下去点儿,草根间渗出亮晶晶的水痕。最后几棵歪脖子柳树上挂着去年防汛标语的碎片,在风里扑簌簌响。
河面比三天前宽出一些去,上游的分洪闸和简易净化器还在工作,向上看去,铁齿仿佛啃住了太阳。母亲已经卷起裤管踩在浅滩上了,小腿肚上蜿蜒的青筋像支流。
“快来吧,别往中间去,被冲走我可就捞不住你们了。”她用双手撩起水,指缝间漏下的水珠在随着淑琴和淑芳背部的起伏滚落。淑芳踩在水里磨盘大的石头上,母亲用手搓开她肩胛的泥印。“抬胳膊。”母亲的声音混着水响。淑芳举起手臂,河水在她腰际形成温吞的漩涡,投在河底的影子被水流扯成飘摇的水草。姐姐在稍下游处洗头,她沉下去,乌黑的头发飘上来铺在水面,像一滩还在流动的墨渍。
“今年这水劲道足,估计还得冲一阵子,你们平时看着点弟弟,别让他自己来着玩,危险着呢。”母亲衣服上的补丁已经吸饱了水,沉甸甸地贴着腰。
对岸缓坡的草皮被人工堤切成直角,裸露出排洪渠规整的断面,像块被撕去表皮的绿绒毯。那里本该立着“禁止游泳”的牌子,可能前两天水势太大被冲走了。淑芳把肥皂盒搁在石头上时,在晃动的水波上投出了一个颤巍巍的影子,仿佛随时都会被暗流冲散。
她弯腰撩水的瞬间,忽然瞥见上游漂来一团蓝色——那是英兰最爱穿的背心的颜色,被水流冲得鼓了起来。浪头一推,布料下翻出半截发白的小腿,脚上套着豁了口的塑料凉鞋,系着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妈!快看!”淑芳的尖叫劈开水面,母亲转身时带起的水花溅湿了溅到了她,河面反射的日光在她瞳孔里炸开。
那团蓝色在河心打转着向前,英兰苍白的脸忽沉忽浮,湿透的麻花辫上缠着河里的杂物。她像片落叶似的被带着向前,好在装上河底的石头有了缓冲。
“你们站着别动!”母亲吼着,大跨步往前扑去,她的衣服瞬间吃透了水,贴着绷紧的脊背。淑芳看见母亲的手臂绷紧了,抓住时机用手猛扣住女孩手腕,另一只手顺势扶住她后颈将她往上托。英兰被托出水面时,额头有道新鲜的伤口正渗着血,混着泥水的发丝贴在煞白的脸上。她穿着母亲把人横抱在胸前往岸边退,在河水中犁出一道白浪。
“应该是被石头绊了……”姐姐指着英兰小腿上的淤青和划伤。母亲一条腿跪着,把英兰的头朝下搭在上面,重重地拍她后背。英兰突然弓起身子,咳出混着异物的河水,下意识地抓住了母亲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抠了进去。不远处的草丛后忽然飞起两只鸟,母亲抬头时眯起眼若有所思。
“我……没事……”英兰虚弱地开口。姐姐赶忙从岸边拿起干衣服裹住英兰,她湿透的背心下露出不少新旧伤痕,被打的、被烫的。“作孽……”母亲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淑芳,去找医生。”
淑芳吓得发抖,跳上岸飞快地穿起衣服就往前面跑。越过桃树,穿过丝瓜架,跑过青菜田,一脚踏进了堂屋。她没能顾得上沾了水的鞋子此刻又已经沾了土,在瓷砖上留下了一串泥脚印。她也看到了不正常振动的芦苇丛,想起昨日英兰妈打骂英兰的样子,心里慌得不行,还好自己眼尖,还好母亲手快……
她跨出门,看到英兰妈鬼鬼祟祟地站在她家门里向外看,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赤脚跑上石板路,脚底燎起的热气直窜天灵盖。她一路跑到中心街卫生所,气喘吁吁地告诉里面的人英兰溺水的消息。大人们一下子慌乱起来,医生冲出了门,大跨步地朝着她来的方向去了。
等淑芳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站在英兰家门口了,争吵似乎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英兰在滴水,头发、衣服,水珠落到地上晕湿了好大一片。母亲像护崽儿的老虎一样把英兰拦在身后,怒斥着眼前的妇女:“英兰妈,今天这就是你故意的,你有什么好狡辩的。”对面的女人瞪着眼,好像不服气似的:“真是不要污蔑我啊,我怎么会……”
“你就是杀人未遂!我看到你站在河边了,要不是故意的,怎么会半点不动,不救你的女儿?”
淑芳有点害怕,真的是英兰妈想害死英兰吗?她转头看到英兰一直抖个不停,便捏了捏她的手,感觉有些发烫。“妈说英兰妈是故意没管英兰让她往河中心走,想让她被淹死,这样她肚里的那个生下来就不用交罚款,给弟弟腾位置。”“万一不是男孩呢?”“她觉得一定是,何况怎样女儿都没用。”
母亲认定了英兰妈是罪魁祸首,一定是她放任英兰走进河心。小女孩单薄的身子骨经不住水流的冲击,滑倒摔跤就是必然的,她不施救,甚至连救命都没听到她喊。
“英兰,你自己跟他们说,是不是你自己背着我偷偷去河里洗澡的?我可没让你下河!”
“我……我……”英兰话还没说完就晕倒了,被抱回了家。
医生从她家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有了下沉的迹象,门前石板路上的水渍被晒干没了踪影,只剩下上午争吵时人们杂乱的脚印。淑芳想去看看英兰,但她此刻已经对英兰妈产生了深深的恐惧,生怕这个女人对自己也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她把小狗从后院带到前院,敞着门,假装不在意地蹲在门口,拐角处的门也敞开着,她希望要不了一会儿英兰就会从那里出来。或者那个女人出来也可以,这样她就能偷偷溜进去看看英兰。
一直等到日头偏西,家家都开始烧饭了,淑芳才看到英兰妈走出了家门,虚掩上门,绕去了屋后。淑芳跑过去,小心地把门推开一个能容她通过的缝,生怕吱呀声引得别人的注意。她缩着肩膀进去,屋里没开灯,她看到英兰盖着薄被蜷缩在床边,身上被水浸湿又被烘干了的蓝色背心皱巴巴的,小腿上的伤口已经凝成了暗红色的痂,边缘处还泛着青紫。
淑芳想起这几个月以来英兰不断和她说的,等她的弟弟出生就好了。“我妈说等她生出儿子,爸就不会总是不着家了,他会拿钱回来,到时候生活就会好起来。”淑芳原先信也不信,信是因为姐姐说如果英兰妈生了个儿子,英兰的生活会更不好过;不信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弟弟出生后,她的生活并没有变差,甚至有时弟弟能要来她不敢开口要的东西,只是有时……父亲母亲对她的关注变少了而已。
没一会儿就听见母亲在灶间喊吃饭,要是她的呼声再持续下去恐怕自己就要被英兰妈发现了,淑芳这才恋恋不舍地从门里退了出去,重新掩上了门。此刻的街上很安静,热闹的声音都随着饭菜的上桌被家家户户关进门里了。淑芳听到低低的讲话声,顺着声音绕到英兰家平房的后面,看到英兰妈跪在坟前絮叨着。隔得太远听不清,淑芳壮着胆子偷偷往前又走了一段,仔细听去,英兰妈竟是在求她家先祖保佑英兰别再发烧了。此刻淑芳也盼望起英兰妈早点生了,英兰信她妈妈,她也信好了,到时候英兰就不会受这样的苦了对不对?
第二天早上,英兰醒了,来找淑芳的时候怀里居然抱着一只小黑狗。“迷迷糊糊的我感觉有什么在舔我,然后我就醒了!”淑芳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是前天集市上和小黄狗在一个纸箱里的那只,难不成是英兰妈去打听了卖狗的人住在哪里,特意去讨要的?她也没细想,去后院把小黄狗放了出来,它立刻一路奔向了小黑狗,两狗高兴地嗅闻着,分明是认识的样子。“我妈说是人家扔在中心街了,没带走,估计是看它病怏怏的也不想要……”话还没说完,就听得英兰妈的吼叫:“死丫头,好了就又跑出去撒野了是吧!没事干回来洗衣服去!”英兰这次显然没被吓到,吐了吐舌头,把小黑狗托付给淑芳,说干完活儿就来。
两只小狗自那以后就天天玩在一起,爪印已在石板路上织成密网。它们先是颤巍巍地前爪搭上门槛,后脚一蹬也踩上去,再跳落,再过一阵子便敢纵身跃过了。再后来,淑芳和英兰追不上小狗们的奔跑了,只剩日复一日的阳光还能追着它们翻卷的尾巴。她们放学后总一起坐在门口,看它们在田里穿梭,看它们不知在哪踩湿的爪子搅碎尘土原本的痕迹。
直到英兰弟弟的哭声响起,像一把镰刀般划开了平静。裹着红布的男婴被塞进英兰妈怀里,英兰爸也回来了,揭下了门口的超生罚款警告单,两人在响亮的、无止境的哭声中面面相觑。没等来钱,也没等来好日子,甚至这个家每天都因为不知何时会到来的罚款收缴员弄得惊心胆颤。
英兰不再有时间带着小黑狗出来玩,早晨要洗的东西又多了,弟弟的毛巾、弟弟的尿布、弟弟的因为不断打翻饭碗却又没能及时洗的衣服。她的狗也不得不被拴在她家后面快要霉烂的稻草堆旁,泪痕越来越重,乌黑发亮的毛发也变得像一块被烫坏的树皮。英兰每日趁着母亲喂奶的时间,从自己碗里省下两口吃的,倒给小黑狗“快吃,”她指尖蹭过小狗塌软的耳朵,“吃多了才有力气,有力气了就能跑出去,再等一年半,等我上完小学我们就跑到城里去,不要待在这里了。”可小黑狗每次只舔了两口便蜷成团,肚皮贴着英兰的脚背,随着呼吸微弱起伏,像是在劝阻英兰自己不好好吃饭。可英兰还是一天一天瘦下去了,和她的小狗一起。
那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前夜,淑芳本打算去英兰家后面把小黑狗抱回自己家的,实在是太冷了。但她被屋里的争执声绑去了:英兰爸执意要把英兰的学费拿出来充当罚款,英兰妈却不同意:“明天计生办的人来,送点东西就行了,告诉他们这是我们家第一个儿子,他们会理解的。”英兰紧攥着钱,黑色的眼睛狠狠地瞪着父亲。还有一年半,她就能跟着村里外出打工的女孩们出去了,她们差不多也是初中没读多久就辍学进城了。她得读完这一年半,学校是她唯一可以躲避的地方,躲开弟弟的哭声,逃离父亲的打骂,也不用做母亲的出气筒。锅碗瓢盆都被砸在了地上,淑芳怕英兰又被打,推门想进去。
“谁?”英兰爸妈同时向门外看去。
“是淑芳,她来还我作业本,”英兰撒了个谎,“我听弟弟的声音,他好像要吐了。”
英兰爸妈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都去了里屋。英兰快步走出门,把手里的钱递给淑芳,嘱咐她藏起来。“可是这么多钱,我不能拿回我家去……”淑芳有点害怕。“那就藏到我家稻草堆底下,小黑知道,它会看着,爸妈不会靠近它。”淑芳照做,她怕小黑狗冷,还特意回家拿了件穿破了的旧棉衣,给小黑围了一个小窝,又喂了它一点热汤才离开。
雪天,世界变得模糊。淑芳分辨不清是几点,只是随着生物钟醒来了。她担心了一夜小狗会不会冷,睡得不踏实。小黄狗窝在她和姐姐的床尾,睡得正香,她穿上衣服,想着不知道计生办的人来了没,自己现在去看小黑会不会反倒引起注意。
她走出门去,发现有两个穿灰制服的陌生人刚好从英兰家里出来。计生办的人这么早就来了吗?英兰爸妈显然是没钱能拿出来交罚款,他们没吵起来吗?还是雪把一切,连带着声音都盖住了呢。可是先覆上的雪盖不住新滴落的颜色。淑芳看见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手里拿着鼓囊囊的麻袋,低下渗透出黑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麻袋突然抽搐了一下,露出一节黑色的尾巴——沾着她昨天喂的热汤,油渍在气温的骤降下凝结起来,把毛黏成了一绺一绺的。
淑芳捂住嘴止不住地后退,撞上了铁门,“哗啦”一声巨响炸开。官员只是回头瞥了她一眼,两人有说有笑走远了。她跑过去,绕到屋后,稻草堆早就变了颜色。
“钱还在……那他们为什么……”她干呕起来,酸水混着泪水砸在血泊里。昨夜她和小黑说悄悄话的场景还浮现在眼前:“小黑,英兰能不能读完书就靠你了!她会带你一起走……”
“你们拿小黑的命换他?”屋里传来英兰的尖叫声,“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她突然抓起桌上的剪刀,寒光一闪,襁褓上的精致的刺绣图案被豁开。英兰妈惨叫一声扑上去夺剪刀,婴儿从破布里滚出来,肚皮上隐隐约约渗出细小的血珠。英兰爸上前捞起弟弟,往门那边退了两步。
“你把小黑卖给阎王爷了!下一个是不是准备杀我?”
“你说什么呢!”英兰妈急得哭了出来,“妈这是没办法啊……”
“滚!都滚!”她抓起桌上的随便什么东西砸向窗户,碎玻璃碴子溅到弟弟、母亲、父亲那边,割开了屋子里最沉重的东西。淑芳从后门冲进来,死死抱住了她。雪花被风送过了裂开的玻璃窗,刺了进来。
不知捱过了多少个冬天,又一年大雪纷飞的时候,淑芳收到了英兰的信。
纺织厂后巷有只野狗,我每天从食堂打包一点剩饭喂它。主任嫌野狗脏,会把细菌带进车间,派人抓了好几次,说要打死,我们都舍不得。宿舍里不让养,我们几个凑了凑手头的钱,打算出去合租,把它带回来。我们一年到头都穿着工服,它好像认识蓝色了,下次带回去看你,要是你穿着县中校服,应该也会亲你。
信纸背面粘着一缕黑毛,淑芳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放了进去。里面还有一颗乳牙:小黄狗换牙时,她守在狗窝旁捡的,牙尖上的缺角早就发黑,是它啃咬骨头留下的痕迹。
真实姓名:董芸洁
联系地址:上海市杨浦区翔殷四村10号103室
就读高校:华东师范大学
专业:创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