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的华锦金融大厦一层,衣着整齐的职场人排着队从电梯里出来,到闸机,排着队出闸,路过几家咖啡店、轻食店、便利店,再从狭小的旋转门排着队出去,两个一走,终于到晴朗的天空底下才零落地散开。那样多的小队伍像地图上自觉而严谨的贪吃蛇,抽长,又截断,吞吃,后吐出,加速,或延缓,没完没了……直到楼里的灯一盏盏地熄灭,钢筋怪兽吐出来所有清晨吃进去的口粮,一天的游戏就此快要结束。门口的保安已然睁大眼睛盯住每条贪吃蛇的每一小节,盯了一整天,他恪尽职守,平心静气,等到咖啡店、轻食店统统打烊,周围冷清下来,终于可以替钢筋怪兽合上眼睛了。
咖啡店也是五点关门,四点的时候接单就少了,店里依旧是几乎满座,座位小,间距也小,显得大模大样的顾客有些委曲。他们有用笔记本电脑办公的,相约聊天的,玩手机等人的,长条或圆形的黄色木桌前,都在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奈何发声的人多,整个店里嘈杂得像瓶里的沙子反复跳跃,悉悉索索,叽叽喳喳。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射向室内,在桌面和地面上画下深浅边界,姚瑶正站靠在收银台内侧的桌沿上,那明暗边界逐渐向自己靠近,亮色很快变成地面上很小的一格,店门外人来人往,一位女士穿着高跟鞋雷厉风行地走过,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又脏又旧,已经变成灰颜色的板鞋,踮了踮脚。这双鞋穿了两年了,从来没有擦洗过,平时想不起来要擦,着实不爱干这种脏活,何必哪哪干净呢,她发了半晌呆。
从前是爱做咖啡的,圆润饱满的咖啡豆称重再碾磨,放入咖啡机里萃取,那股浓烈的苦涩幽香自带着一种都市丽人的成熟和安稳,再将牛奶打出奶泡,优雅地做出拉花,算大功告成。后来越做越熟练,动作也就越发麻利,一杯咖啡也做出炫技的感觉,倒满,鼓起一个圆润的弧度,将拉花完美呈现,这时就非常满意了,当把满意的作品递给顾客时,如果对方头也不回地拿了就走,她倒会生出一些对方不识货的怨气来。唉,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找到成就感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很快又来了几单生意,忙完的时候阳光影子不见了,她一看时间心中稍喜,喊兼职生收拾桌面杯具,等顾客也都识相地走完,换了工服,打了个车准备回家。
等待下班的人,就像一只等待开门的笼中鸟,踩着点下班的那一刻最值得品味,待在笼子里太闷,待在外面太危险,只有在门口可进可退时,才品出那么一点自由的味道,仿佛真有似的。天色尚且明亮,微风拂过的凉爽比室内空调吹出来的阴冷舒适百倍,姚瑶一路小跑,路过大厦前的绿化带,跨进那辆确认过车牌的白色车身里。
车里没有异味,姚瑶呼吸了一口,放下心来,靠进座位里。司机是个青年人,金黄发色十分显眼,车子发动出去,姚瑶刚要合眼,只听得司机开口:“不好意思啊,我一会儿能不能去个公共厕所,喔唷,刚刚送完一单就接上你这一单了,没时间去,实在憋不住了!”姚瑶轻轻“啊”了一声,道:“可以啊。”“谢谢啊,你知道最近哪里有公共厕所吗?”“噢,右拐有一家,不过绕点路。”姚瑶踟蹰了一瞬,“没事你开过去吧。”“算了算了,等会路上看吧,看到了我就去一下,很快的。”他的声音年轻跳脱,还带着一些难以辨出的口音。
不到两条马路,就有一家加油站,殷浩将车子开进去,按下车窗喊道:“这儿有厕所没!”“就在那儿!”外边的人喊。他便把车靠边,冲后座说了声:“我很快回来啊。”就突突地跑出去了。姚瑶坐在车里等,一抬头,便被前座头枕后面贴着块彩色的牌子惹笑,上面写着:“有事您说话,司机也是年轻人!……情侣禁止亲嘴,司机是单身受不了刺激。互相尊重,祝您每一天都是晴天!”
司机一路小跑回来,迅速地跨入驾驶座。他穿着一件轻薄的长袖单衫,黑色长裤更显得劲瘦,左手腕上带着三圈小颗粒的棕色檀香串珠,右手搭在换挡杆上时,露出袖子底下红绿色的玫瑰花纹身,直到手腕处,姚瑶暗自吃了一惊,随后不以为然地移开眼。司机刚上车的时候似乎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后座,她的心后知后觉地一动,仿佛绽开了一株藤蔓植物。
她知道自己长得极为寡淡,肉嘟嘟的圆脸上五官都很拘谨,像一碗白粥上面放着几根烂糊的榨菜,看看就饱了,吃了也不顶事儿。她梳着单侧的麻花辫,那是她午休无聊的时候扎起来的,垂在胸前的褐色发尾俏皮地卷起,仿佛是在盛粥的白瓷碗上雕了朵花,显出她的孤芳自赏来,往下看她穿着一件卡其色的卫衣,灰蓝色的牛仔裤,仿佛是有意要混在人群中不出挑,想让看见她的人在心里叹一句,她的平平无奇里倒是有些文静的气质。
“这个时间有点堵啊,”车厢里只静了一瞬,好像有人拼命不想冷清下来似的,“你不急吧?”“下班了急什么。”姚瑶看向窗外。“喔?”他很快接道,“你在大楼里上班是吧?”他指了指马路边成片的大厦。“是啊。”“每天都打车回家啊?”“嗯。”
“喔唷,那肯定挣得多了,这样开销。”车厢静了一瞬,殷浩道,“这时间还打不到拼车吧,不过你们赚得多,花个千把块打车也不算什么……”
这句话入姚瑶的耳,确有讽刺的意味。上海的市容绿化做得很好,放眼望去花草新鲜,郁郁葱葱,给人一种积极昂扬的感觉,可是她的身体已经很疲惫了,她的眼看到这些色彩更觉得眩晕。一天站六个多小时的体力工作在掏空她的精力,下班之后必须立刻坐下来,腰酸腿疼才能有所缓解。诚然挣得足够少,但从不小气,通勤打车和吃饭,加上最近多出来的一项支出,热敷膏药贴和清嗓药片,工资月月用光,存不了钱,可是她也不能辞职,她情愿这样在身体上折磨自己,好过忍受心里无休无止的焦虑难安。况且,她是个不想考虑将来的人,将来也不用她考虑,她唯一能有的爱好就是花钱,花小钱,买精神安慰,钱花出去了才是自己的钱,及时的享受才能给她活着的希望。
殷浩看了眼目的地,是在市中心的一个小区:“你看你两点都在市中心,问题就是堵车,不然距离倒是不算远,路也好开,要不是我住得远,你按拼车价格给我,我每天接送你也行。”
姚瑶没有搭话,虚荣心和自尊心在习惯性地打架。一天之中,她只有这个时间可以休息,花几十块钱的车费,租下一个狭小的,可以容身的地方,半个小时,可以静静地睡一觉,可以闭上眼想事情,可以打开窗吹吹风,窗开得小一些,就能感受一下微风的轻抚,窗开得大一些,劲风就肆无忌惮地往她的脸上刮,吹起她的头发拍打脸颊,随她的意!这有限的自由啊,已经弥足珍贵。
车子开得不太稳,快得有些轻飘飘的,姚瑶的心也潮潮的不大舒服,眼睛半合着,一片片灰色和青色的重影飞快地向后掠去,伸手打开了车窗。
“你是做什么的呀?”殷浩怕是一整天没人说话闷的慌,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可说话的同龄人。姚瑶含混道:“嗯,金融。”“金融厉害呀!你们进去至少得是本科吧!”
姚瑶的心瞬间绷紧,本科算什么,本科连金融的门都摸不着,本科就只配在金融大厦底层做咖啡!这司机忒不会说话,句句往她伤口上撒盐。
她自小就知道读书是自己唯一的出路,所以一向自律,初中以后被父亲从老家接到城里来,那时候她就知道,万事都要靠自己。不想到了高中成绩却渐渐落下来,她以为是自己懈怠,就愈发勤勉,咬着牙坚持,天知道她熬了多少个夜,最后考上了一个很不错的大学。她以为要好了,可命运总开玩笑,她一进大学,父亲和后母便生了个妹妹,从此就将自己撇开去。
毕了业,倒是去过两家正规公司,可是偏生性格木讷老实,总被人为难,她又觉得有些项目做出来也是坑蒙拐骗,索性辞职宅在家里。到底还是被人嫌弃,这种嫌弃不在言语里表达,也会从眼神里流露出来,她只好出来找了份咖啡师的工作,总算可以躲个清静,长长久久地有一份收入,好像给自己找根铁链子拴上,就觉得安全了。
“你们能挣多少呀?”殷浩又立马找补一句,“就,就你们差不多、最高一个月能有多少呀?”“那要看职位和表现了呀。”“噢,一般多少呀?”“你们一个月能挣多少呀?”姚瑶把问题抛回去。“努力点,也就万把块吧,不过他们有特别卷的,能翻倍!”殷浩说,“我才开了一个月,还在摸索呢!”“哦,挺好的。”
“唉,上个月有新人福利,做得还行,这个月没跑几天呢。”“怎么会,不是快到月半了?”“月初去帮忙朋友搬家,搬了两天,又休息了一天,清明去宁港看外公,来来去去的,这个月总共还没开到一个手指头的天数!”尽管他的语气里饱含着惋惜,但怎么看这人也不像是能好好工作的,姚瑶便“哦”了一声。
“我发现啊,这车啊,就得开快,越快,接单越多,也就越挣钱,我要是墨迹墨迹地开,根本挣不着什么!租赁公司和平台抽成以后就没了!”“你们还有公司啊?”“对啊,这车是租的电车,现在哪里还有用油车的啊,不得亏死。而且租的车,随便开,也随便人家怎么造!”“也是。”殷浩打了个方向盘,车子进了隧道,四周昏暗下来,原本开得飞快的车慢下来,排着队慢慢走。
“你是怎么想到要开快车的?”姚瑶有点好奇,其实她想过再换一份能够坐着上班的工作,可惜总不能迈步,其实在一个工位上安稳下来之后,换工作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哎,创业生意不好呀!”“噢?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和朋友在开了家健身馆,很多年了。”“现在不做了?”“朋友还在做,我只是股东,以前也教课,嘿,你看得出来吧,上了一年多,后来就拿分红不上课了,要我上也行,八百一节,我也不亏呀,你说是吧。”“噢,成管理层了。”“但是现在行情不好,差不多是完了,钱也拿不出来,租约还没到期呀。”殷浩笔直往前开,嘴里念叨,“这不就来跑快车了。”看他很苦闷的样子,姚瑶却十分羡慕,创业做生意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很小的时候,父亲抛下她来上海做服装生意,算是发家致富了,可她自己,根本觉得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她从小没什么爱好和特长,平平淡淡地过完了每一天,心智却好像没有长大,说话行动还是和孩子一样。“这也不能一直干,就开六个月,缴了金我准备买房子了。我看现在这个房价跌得差不多了,再低也不可能了……”
恰好此时导航响起,机械女声说道该走右边道了,可现在他们还堵在最左边的车道上,右边是满满当当的车流。
“哎呀!”车挤车的隧道里,殷浩叹了口气:“光顾着和你说话,开错道了!”他见姚瑶不说话,立马说,“你别担心,我等会一定跟平台说,不多收你钱,是我开错了,别担心别担心!”
姚瑶不说话,好像是暗示不满,显得不平易近人,殷浩也就讪讪地闭上了嘴。其实她巴不得开得慢一些,让她能坐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看看这座城市,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真正归属于这座城市。她不说话,不是因为不满,而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自怜。
她配不上这座城市的生活,也达不到父亲认可的成就。每一天,躺在单人房间里柔软的大床上,看到窗外林立的高楼和华美的地标建筑,心里却还在想念小时候的乡下,单调的白墙和陈旧的土灶,大片的田野,大片的天,人和天地自然是在一处的,那是真正爱她包容她的地方,可是她回不去了。她既不能责怪父亲在童年时的缺位,更无法离开现在的生活,比乡下的条件好得多的生活。城市的空气将她劈开成两半,一半悬在天上,飞往清新的乡村,一半堕入尘埃,蜷缩在金塑的牢笼。她只是一只贪图享乐的、断了翅的鸡,既没有高飞的能力,也没有不屈的骨气。有时候她躺在床上,忽然怀疑顶灯会突然掉下来,砸碎自己的脚骨,这样她就可以断绝飞翔的念头。
他们只能在前面一个隧道出口出去,那有很长一段距离,她在这幽暗里面摇摇晃晃,半眯着眼看车流像光轮一般穿梭闪烁。这里很像生命最初的地方,母亲的子宫,幽静、昏暗、动荡,伴着五颜六色的光。低压的车顶给予视线清晰的黑暗,让她有恰到好处的安全感,最好永远待在这个隧道的这辆车里,永远不要见到阳光,尤其是这座城市的阳光,就是阳光也有代价。隧道很堵,车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好像永远也无法离开,进入一个莫比乌斯的世界。在这样的节奏里很容易困倦,她很渴望有人拥抱她,贴紧她,给她唱一首童谣,将她的心塞回胸腔。
“以前,我以前,哎……”司机还在自顾自地说话,“创过几次业,都失败了,最开始做快递铁皮柜的生意,就有些年前,你有印象吧,去快递站放快递拿快递的,那时候很多这种柜子,结果后面就消失了,没人用了。”“哦,有印象。”“现在柜子只能当废品卖,一个才八百,这我怎么舍得,还在仓库放着呢,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去把它们卖了。”“那可惜了。”“我当年投了三十万,现在才回一万的本,肉疼啊……有钱在健身房也拿不出,哎……”
车子终于开出隧道,迎来一阵略微刺眼的明亮,殷浩打了方向灯等待掉头,刷着手机屏幕,放大了地图看路线,“哎,这一开错,刚和你说要快呢,现在怎么也快不起来了。”
他们堵在了滨江,姚瑶将车窗按到最底,让清凉的江风带着花香拂过面颊,司机真是会找路,就算是开错道,竟歪打正着地带她看江景。远处上海的地标建筑在黄浦江对面伫立着,飞鸟成群结队,骄傲而敏捷的身影给这座城添上活力的一笔,近处花团锦簇美不胜收,那么大朵的、艳丽的粉色月季,绽放在人来车往的街上,目之所及,欣欣向荣。这里大概是上海最美的一条道路了,就算在晚高峰堵得一动不动,也无人能忽视这等待中的风景。
“我最开始是做直播打游戏,你想不到吧,那个时候钱还是好赚的,后来做的人多了就退了,也很累的你知道吧。”殷浩说着捋了捋头发,“那个时候年轻呀。”“你涉猎好多啊。”姚瑶附和了一句。“瞎搞呗,找事情做。”
“那你半年以后准备做什么呢,不开车了?”“那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去摆摊,卖鸡蛋汉堡!”他突然有了兴致,“我在短视频里看到的,你看到过吧?”“没有吧。”“诺诺诺,我给你找。”殷浩向上滑掉了地图,打开视频软件,“我给你看,就是一个个小汉堡,里面包上鸡蛋和肉馅儿,可香了!”姚瑶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窗外的风景里收了回来,等他在手机里翻翻找找,展示了一小段做小汉堡的视频。
那是一段非常土味的小视频,毫无滤镜地展现着小汉堡的制作过程,汉堡升腾出的白气仿佛带起食物和调味料的香气扑鼻而来,方法很简单,却十分有趣,姚瑶觉得这大概会比做咖啡更有趣,她还想看下去,但是司机把视频关了。
“看起来还行。”她问道,“那你是不是还要办经营许可证之类的?”“办什么证哪,流动摊子,他们来抓我就跑,打游击呗。”“哦,那挺有趣的,顾客跟着你跑就更好玩儿了。”“呵呵,还有趣。”殷浩踩了一脚刹车,“不食人间烟火啊,你是零零后吗?”
她迟疑地转过头,发现司机正在看着她,只一瞬间,甚至比一瞬更短的时间里,他回过了身。她不知道对方看清楚自己的容貌没有,但是司机的长相却令人惊喜,尽管气质与她想象中的别无二致,但五官是男生中少见的精致。
姚瑶沉默了一瞬,问道:“你呢,你多大?”“我,我九零后啊,虽然勉勉强强,哈哈。”他看着倒像是九零后末尾的,姚瑶不动声色地伸直了腰,从后视镜里看他的脸,单从眉眼来看算得上俊秀,车厢晃动看不真切。
姚瑶刚才在隧道里忧郁的心情此刻一扫而空,她又觉得开阔的天气好了,天亮得根本不像将近黄昏,此刻她确实想和人聊天了。
“你的头发颜色挺好看的。”“噢,很久没剪了。”他甩了甩脑袋,黄白色的头发蓬松而柔顺地散开来,“我平时出去玩还化妆呢。”“化妆?很少男生化妆。”“就化点淡妆……你不会不理解吧。”姚瑶微微吃惊,越发觉得有意思,“那你平时去哪里玩啊?”“酒吧啊,什么的,你一看就不去。”“去酒吧还单身?”“单身啊,去酒吧怎么不能单身了。”殷浩说,“前年,我就和前妻离婚了。”
“你还结过婚!”“年纪小的时候恋爱脑啊,就结了呗。”“你们怎么认识的?”“网聊奔现的,当时见面三个月就结婚了。”“噢闪婚啊!那又为什么离婚?”“那离婚,都是那些原因嘛,性格不合。”“哪里不合了?”“哎,后来发现三观不一样吧。”这个理由由于被滥用而变得拙劣,一切说法都变得不可信起来。
“哼,你不愿意说。”“我哪里,”他转着方向盘又掉头,“我当时直接去新疆找的她,在那里待了三年!”“新疆啊!”姚瑶的思绪突然飞远,喃喃问道:“那里很好玩吧,风景很好吧?”同上海很不一样的吧……
“哪有风景,我住在乌鲁木齐市里好吧。”殷浩回答。乌鲁木齐市,听名字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呀:“那里,和上海有什么不一样?”“哪有上海方便啊,那里人说话我都听不懂。”“哦。”看来司机并不想多聊这个话题,可是姚瑶也想去一个那么远的地方,最好没有人听得懂她说的话,她也听不懂别人说的。就这样,她生出了好大的羡慕,新疆也好,哪里都好,遥远得像是梦里,听起来就有广阔的大地和自由的风,恋爱在连绵不绝的山川河水里发生,是如何美丽的场景!她从来都没有出远门旅游过,还总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够离开两点一线,到祖国大地上走走看看,也许在脱离日常以外,有一个爱人在等着她,愿意带领她奔向远方。
“那结婚了跟没结婚有什么不一样呢?”姚瑶问。殷浩迟疑一瞬:“没什么不一样吧,其实不生孩子,结不结婚是差不多的。”“哦,你没孩子啊。”姚瑶有些失望,想问得深入一些,又觉得不好意思:“你的经历实在丰富。”
他额头上的伤疤隐隐做痛,已经过去两年了,他还是忘不了那个瓷碗砸向自己时的惊慌和愤怒。他在乌鲁木齐跑了好久,想出手铁皮柜,得知一只铁皮柜只能卖八百块钱的那天,妻子告诉他怀孕了,他几乎没任何犹豫就说不要这个孩子,坚持了几日,终于惹毛了妻子,将瓷碗砸向他。
现在想想,要是那天他没有那么焦躁和心灰意冷,也许现在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孩子。但要说后悔,也没有,他不过是觉得自己着实无法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这很正常,至少他没有给妻子虚假的希望,对自己的调性格外坦然。他那时已经开始后悔为了妻子定居到大老远的异乡,干燥炎热的气候,无法交流的语言,失败的生意,那里的一切都折磨着他。收铁皮柜的当地人唔哩嘛哩讲了一大堆,他一句也没听懂,急得用手比划了半天,走的时候当着人家面骂了一句“戆督!”
后来终归是回了家,面对父母的叹息,他索性发了火,掀桌子摔碗,叫父母再也不敢指教他的生活,父母见他就怕,畏畏缩缩地躲在房间里,朋友欠着他微薄的股份,也不敢与他来往,家乡竟也变得难以容身,毫无意趣。
车子驶上高架,车窗外林立着的高楼,楼顶建造得大多十分漂亮,有仿欧洲的风格,沉稳而优雅。殷浩突然问道,“你没有男朋友吧?”
“我没有啊。”姚瑶答道。“你太内向了,要找个外向的男朋友。”“那不一定。”“男人闷没意思啊。”姚瑶看向窗外笑道:“你挺有意思的。”“我不仅有意思,我还恋爱脑。”
就他吧,就他吧。因为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她那样渴望着他的世界,一个肆意放纵的世界,可以染发、纹身、去酒吧,可以随随便便地搭讪一个陌生人。她还非常地羡慕着他,他有一个东奔西跑的过去,创业、结婚、离婚,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失败又怎么样,自己按部就班、兢兢业业地生活,不还是失败嘛。她从来没有恋爱过,因为害怕一切关系,可是眼前这个人不一样,他是她在路上一个极小的意外,好像一阵乱吹的风,彼此都自由。
“那你还相信爱情吗?”她问。“当然相信。”他说,“你不信了吗,你年纪这么小。”“信。”“那就好。”他顿了顿,说,“你的要求很高吧。”“什么要求?”“男朋友啊。”“我没什么要求,长得帅就可以。”“那身高呢?”“结合着看吧。”“我就不高,长得还行吧。”“嗯,确实。”“那......”
手机的振动打断了他的话,姚瑶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名字踟蹰着,三秒之后,摁下了接听键:“嗯,回来路上了……噢,噢噢……好的。拜拜!”
姚瑶挂掉电话,对司机说:“我改个终点地址啊,很近的。”她打开手机,将终点改成了附近的商场。“去吃晚饭啊?”殷浩问,“和男生去?”“跟爸妈。”姚瑶说。“噢,你家里对你真好。”
刚刚来电的是后母,她用很热情的口气邀请姚瑶一块儿出去吃晚饭。其实十次有八次她是不肯和家人一起去外面吃饭的,因为她总会不自控地去根据父母的态度猜测他们的心情,有时是客气关照,有时是放松无视,有时是严格指点,永远也捉摸不透。不过同样的一点是他们和妹妹的相处才更融洽得像一家子。她乐得独自在家点外卖,吃得心如止水,但是今天,可能是因为说了太多话的缘故,她又愿意和他们亲近了,从前经常也会有这样控制不住的想法,答应下来之后却又生出些许后悔,但愿今天大家心情都好。
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暗了下来,高架上的路灯也亮起了,冰糖色的灯光紧着车速飞快地掠过。车内安静了几分钟,姚瑶说:“我想去看大海。”殷浩从后视镜想看她一眼,可惜前车启动,他只好跟上去,没有看到,听到她说,“你陪我去吧。”“好啊,我开车。”过了一会儿他问,“怎么一下子想去看海了呢?上海没什么海好看的。”
“我想去很久了,”她眯起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朦胧起来,亮光闪动忽大忽小、忽远忽近,“真的,小海滩也好。”“你平时上班有时间去吗?”“有啊,有吧。”她说。
姚瑶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感到无比地安适。这是她第一次谈恋爱,她想,如果错过这次,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恋爱嫁人,又或许很快,她会因为想要逃离家庭而同样选择闪婚。
喜欢上一个具体的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为具体的人一定会有特点,而特点会渐渐变成缺点,但是喜欢上一个开快车的司机很容易,因为他们萍水相逢,她不知道他的姓名,他的过去,他的好坏,甚至,不清楚他的样貌。
车子堵在了高架桥下面,一个红绿灯等了十来分钟,两条马路显得那样遥遥无期,殷浩说:“我给你点送达吧。”
说着点上手机,他的手机屏幕变换着,姚瑶的心隐隐期待着什么,但是她没有细想,就又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浪潮,她在做每件事的时候这股浪潮都会出现,将她逼在角落里,动弹不得。她这时又不希望自己的视力太好,殷浩的手机上显示出结束订单以后,弹出了一个选择题,殷浩念道:“呃,这个……交通事故、没油、其他,呃,都不是呀,啊,关了关了。”
姚瑶的心里生出了许多悲悯,突然意识到他和自己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所有有活要干、有饭要吃的人最后都各自走在命运的唯一道路上。
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声音里透着一股心虚:“我刚才接你的时候其实就在街边看到你……”姚瑶转过头看着他的头脑勺,目光柔和而眷恋,他接着说道,“你站在树下……”又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很美。”
他在夸她的容貌,她突然身体一颤,想起前天晚上饭桌上父亲的话,说她胖得不能见人。也许司机并没有看清楚她的容貌,才会这样说。她拽下了发绳,麻花辫缓缓地散开来,遮住了脸的轮廓。
这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些话,姚瑶尽量把声音提得柔和尖细,回应着对方天马行空的故事和感想。几年里也没有男生对她说这样多的话,她享受着这种热情,但内心又无比惊慌。
最终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车子还没停稳,姚瑶的手便率先打开了车门,她越是难为情,发出的动静就越大,惹得殷浩踩下急刹时下意识说了一句“小心!”他回过头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吃惊,姚瑶没来得及将头转回去,他们四目相对——此刻,终于真正看清对方的脸,也在眼神里读懂了彼此。
殷浩说:“那有缘下次见吧。”
“好。”姚瑶张皇地跨出去。
她关上车门,走在宽阔的马路上,手机上显示着比平时贵出一倍的账单,内心这才仿佛石头落地,她没有辜负他。
天幕漆黑,灯光璀璨,繁华市中心的人行道上摩肩接踵,所有人的脸上身上都被各色的光照得若隐若现,夹着皮包的男人步履匆匆地迈上台阶推开面包店的门,穿着靓丽的两个女孩子拿着奶茶有说有笑地闲逛,背着卡通书包的女人弯下腰拉住孩子的手。姚瑶的眼睛穿梭在街道上,如同摄影机一般捕捉画面。她喜欢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不参与是她安全感的来源,站在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用非凡的热闹隐藏着自己,再一次开启了对孤独的惶恐。
个人信息:
真实姓名:高元
联系地址:上海市杨浦区四平路1239号同济大学
就读高校及专业:同济大学戏剧与影视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