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又近父亲节,思念如潮汐,漫过心堤。二十余载光阴流转,父亲的音容笑貌,那双蕴着严肃与暖意的眼,那道在岁月里刻下坚毅的身影,早已化作生命底色上永不褪色的印记。暮色浸染窗棂时分,记忆的闸门悄然洞开,时光深处的片段,总在不经意间濡湿眼眶。此刻执笔,唯愿这字句能穿越幽冥,让远在云端的那座山峦知晓,他的孩子,从未停止仰望。
往事如烟,却总带着重量。
儿时体弱,求医问药是家常便饭。一个隆冬深夜,急病陡发,母亲慌了神。是父亲,用布满冻疮的手将我裹进厚实的棉被,转身踏入风雪。六十里山路,寒星缀满寂寥的夜空,他肩头的雪花融成冰水,渗进棉袄,怀抱却始终坚实如磐。冲进县城医院,当医生那句“送得及时”落下,我看见他冻裂的嘴唇微微颤抖,长长吁出的白气在昏黄灯影里久久盘旋,仿佛耗尽气力后疲惫的叹息。
家境的清贫,是童年抹不去的底色。父亲身为次子,上有老下有小,伯父远行,整个家的重担沉沉压在他肩头。小学四年级,班上订阅《小学生优秀作文》,全年三十六元,是他半个月的工资。那份渴望在心底盘旋,犹豫再三,终是怯怯地告诉了母亲。父亲得知,没有丝毫迟疑,唤我近前。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沟壑纵横的手,郑重地将钱放在我掌心:“只要是学习该用的,爹都支持你。”那粗糙的触感,那简短的话语,瞬间灼热了我的双眼。
升学的关口,也曾有过辍学的念头在心头徘徊。父亲的话语却如定海神针:“如今是知识和人才的社会,没文化,寸步难行。爹吃尽了没文化的苦,你不能走老路。”他备齐了学费,将我稳稳送入中学的门槛。后来,当河南省粮食干部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到来,父母的欣慰溢于言表。开学前夜,筹措学费的低声细语几乎未曾停歇。翌日清晨,母亲早早备好行囊,父亲与表哥送我登上南下的列车。车厢里,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无声离歌。到校后,父亲仔细地为我铺好床褥,整理衣物,领着我熟悉陌生的校园。夜幕四合,我们挤在宿舍狭窄的床铺上,昏暗中听他絮絮讲述着为人处世的道理,那是我生命里最熨帖的暖意。次日分别,他宽厚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肩膀,眼中交织着不舍与沉甸甸的期待:“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宽厚、微驼,一步一步,沉默地融入人群的拐角,如同巍峨的山峦缓缓隐入地平线。我的眼眶,早已模糊一片。
父亲的爱,如山般沉默,却也如山般能承载一切风雨。
儿时贪玩,一次借了同学的军棋,不仅忘在脑后,连作业也一并荒废。同学上门索要,父亲知晓了。我心中惴惴,他却异常平静,只道:“放学回来,先把功课做完。借人的东西,要记在心上,及时归还。”没有疾言厉色,却如烙印刻下。自此,我再不敢怠慢功课。
初一期末,成绩跌入谷底。大年初五的雪夜,寒意砭骨。父亲让我跪在堂屋中央,不许母亲求情。“全家嚼着窝头供你读书,你就拿这个回报?”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穿透寂静,“别人随波逐流,你也跟着往下滚?记住,山涧里的石头才会被水冲走,山,永远在那里。”惨白的雪光映着他鬓角的霜色,那一刻,我才猛然惊觉,这个总把“不累”挂在嘴边的男人,腰杆已不复当年的笔挺,如同历经风霜的山脊,添了沧桑的弧度。
父亲只有高小文化,胸中却蕴藏着生活淬炼的大智慧。他总是黎明即起,伴着劈柴的声响,口中念叨着“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后来才明白,那是教我于烟火人间中寻一份从容。邻里有事,他总第一个挽袖上前,母亲偶有微词“又搭工又搭料”,他却憨厚一笑:“财散人聚,人聚了,日子才有活气。”当他捧回“冶金30年特别贡献奖”时,颁奖词里那句“以匠人之心待工作,以赤子之心待他人”,分明是他一生最恰切的注脚。
如今,我的案头总放着父亲那块老旧的上海牌手表。时光流转,齿轮细微的咬合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嗒、嗒、嗒……仿佛是他永不疲倦的叮嘱在耳畔回响:“做事要做七分,留三分余地给人;做人要憨三分,精三分不如诚三分。”这些年来,我学着用他给予的尺子丈量世界与人情。当“改革开放40周年中国公益诚信责任典范”的证书捧在手中,恍惚间,仿佛看见云端有他欣慰的笑容——那个总说“爹没本事”的沉默男人,早已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矿藏,深埋进我的血脉里。
“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手掌……”耳机里,《父亲》的旋律循环往复,窗外的梧桐又簌簌地落下黄叶。二十载春秋,您的背影早已化作我生命版图上连绵的山脉,沉默,却无比坚定地矗立。风雨袭来时,脚下仿佛仍能触到您跋涉于山路间留下的坚实脚印;倦怠滋生时,抬头总能望见您于岁月灯影里投来的殷殷目光。
父亲啊,若有来生,我仍愿做您膝下那个懵懂的孩童。让我牵着您被岁月磨砺得不再挺拔的手,缓缓走过春日的山径,轻轻踏碎秋夜的月光,将这尘世未曾诉尽的感念,一字一句,细细说与您听。愿天堂的风永远温煦轻柔,愿您在那里,卸下所有辛劳,得享永恒的安闲。
那座山,永远沉默,却永远是我灵魂的归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