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到甘南藏族自治州,望眼是广阔的草原。大地上唯一能见到的阴影,是因为云朵,云朵在哪里?大地也不知道。
老鹰从头顶低低地飞过,随风而来,随风而走,没有规律。土拨鼠从坑坑洼洼的稀草地里探出,叼起旅客扔出的面包向嘴送。偶尔有小鸟掺和其中,叽叽地共同享用。
闲云飘逸,聚拢云端,将太阳遮住,天地阴暗。
风马旗随风奔腾,我骑着马儿漫步地坪。逆风驾马而行,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与衣襟。骏马随土地的起伏而起伏,它敦实地踩在厚重的黄土,严丝合缝的融合于大地,使我如同正被硕大的泥土驮负。无径之路上遍布鲜花与粪便,风一吹就带来泥土的清新。马儿不会绕过自己的粪便,它们将其视作土地一样看待。它平等地踏实于鲜花与杂草,仅留下那些不曾见人的足迹。
车外乌云密布,远处雷运滚滚,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草马飞驰着离我远去,我突然想起庄子所说的“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到了位于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玛曲县阿万仓宁玛寺的转经筒,车门差点被风压得打不开。站在天柱之下,只有仰望乌云,你才能看见转经筒的英容。若你看向金轮,一定不会看见推动长杆的人。风永恒地拨转经文,长吟着低沉的诵声。雷声消散,狂风停涌,光照耀金色的天穹,披拂每一个虔诚的信徒。转经筒无风吹可转,无人推亦可转,是人类的轮盘将它永远传承。老鹰同黑云远行,我们随人群离去。
乘车几里,抵达佛寺。闲云悠走,掠过低矮的围栏,覆盖每一片来路。豪鹰雄飞,厌怯这里的白墙蓝天,不肯靠近一星半点。水泥地上没有鹰云的影子,唯独客人与屋墙。
检票入门,有鸣顶钟声和信徒拨经的声音,是旅客络绎不断的左行,也是永恒的愿望重叠不尽。听说从这里到那里,不间断的拨动每一个转经筒,神佛就会完成你的愿望,我带着诚心俗意,现在拨动经轮。风被孤云携走,不仅唤醒我紧闭的眼睛,好像还想阻止我虔诚地靠近。半途人群拥挤,我等不及离开长队,不过直来最终的转经筒,“一份心意而已,就不要拘泥于规矩。”我心里如此安慰。
风未尝停歇,不过急缓。眼前突然飞来的“白毛团”,却莫名让我想起“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不过瞬息,又只猜疑这“毛团”从哪儿来,这里没有羊啊。蹚过水泥地边的一汪水,不再见有“毛团”。继续随导游向深处,我看见两三个黝黑光头、披挂红衣的喇嘛。五官上他们尚且年轻,太阳下远瞧却是老的,我很不喜欢。从大道走进小巷,白墙边探出几颗青涩的脑袋,小的不过五六,大的不过如我一般15。小孩子正在打闹,还大胆地指着我们用不懂的语言说笑。独自依在门框的青年,却环抱着眇我,好像寂静的栅栏里突然飞来只老鹰,表情奇怪,而且他又皱又瘦又脏,我厌恶的瞪了他一眼。导游在前面解说,
:“这些是从小进来的,长大了就在庙里当喇嘛。”……“当地百姓很相信寺庙,每年都有大把的钱和粮食捐给他们。”父亲听后笑我:“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送进去。”对于父亲的话,我向来一番说法:“五、六岁的孩子懂什么苦什么乐?懂什么梦想和自由?真要受苦,你刚好让我现在进来!”
导游在前面继续喊道:“待会儿就由这里的喇嘛给你们解说。”原以为解说的人能好看点,结果也是个丑的。这个喇嘛在人群前整理了几回布衣,脱下来、挂上去,等我们安静些,他憋足声音大声道:“这,这儿是可以拍照的啊!里面’四‘不可以拍照的啊!大家进去要把‘猫’,帽……”他想了一会儿:“大家要把头上的东西拿下来!”他的每个字都像嘴里含着小气球,嚼也嚼不断,只好努力把字里最深的音掐出来,后面的话不想再费脑筋去思考是什么意思,我发呆去看壁画了。头顶的图案一圈抱住一圈,谁也逃脱不了。等让我们进去,便把帽子摘下来,绕过一连串紧挨的蒲团,他开始讲佛教里的学科门类,不只是他常讲错字词还是有人窃窃私语,我没有听懂他说什么。他指着精致华丽的佛像介绍,油灯昏暗,暧暧幽静,我看不清佛祖的眼睛是睁是闭,也不知佛祖的目光看向天空还是大地。当手机的闪光灯点亮眼睛,刺痛,我什么也没有看清。喇嘛阻止了他并又要求删掉,此处是众人虔诚的呼气,缓慢,凝重,不敢妄加言语。目光划过蒲团,是门。每天都有几百个年轻的灵魂在此诵经,青灯古佛旁,不求回应。我独自走出门,门旁有一位跪拜的苦行僧,身首跪服神佛,目光永望大地。一定有人嘲笑,但诚心诚意之人将永恒受人敬佩,支撑他灵魂的,一直是它自己!寂寞静无声,飘渺的话语在唏嘘,门言长帘外却人声鼎沸,何处是归期?穿过人流,我又重新走进一个小巷,杨柳倾垂,束束紧簇臃肿,偏偏有风令他张扬,一枝柳条的新芽从旧枝里抽出,代代相传伸望墙沿,撕裂、新生空中出现一条细软的桥。此正所谓红杏出墙。没有墙内,何来墙外?土地是一样的土地,墙外之地生于墙内,无论怎样脱不了干系,若没有墙内之地支撑,墙外之地必然崩塌。当柳絮有所谓自由的天地,不过是生于斯,死于斯的结局。哎……风拂起柳枝指向远方,可问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在柳树下发愁,不一会儿队伍走来,我跟着他们通过巷子,走进一个小院。小院里是一栋屋子,四周仅是给旅客绕圈的路,顺时针绕三圈就能心想事成。一进来看见的不是土屋,却是一只太阳下的猫。积云正在东边,太阳恰好填满了另一边。我理理帽子才开始绕圈。旅客和喇嘛于转角见到猫都会绕过,渐渐圈子缩小,野猫被逼到角落。匆匆祈愿后来到猫儿身旁,我蹲下来用衣服的影子为它遮阳。仅仅手掌一般大,毛杂乱稀疏,又湿又粘,眼角一团浓稠的脏物把它眼睛刺红。我不敢碰它,实在有些恶心,但这太阳直射它,又没人把它带到阴影里,不做些什么它恐怕会死这儿。一时没有主意,不得不呆呆蹲那儿,虽然偶尔有风吹过,但才几分钟我脖子头发变发烫,父母催促我,恰有柔云清风已经到来,寒凉的阴影任意洒落,寺庙昏暗,联通角落与墙下的影子。当仰望阴云时,厚重严密,没有一点光明,云朵直沉重地压向草原,一切被阴云吞没,唯独孤傲的老鹰在远方遨游。肆意求索于阴晴黑白的世界,却永远不肯俯冲进寺庙一口把野猫吃掉。
炊烟渺渺任吹熄,清风在吹,生生不息,晃动寺庙中的云烟,浓稠、稀疏,朦胧、清透,消散于天地,拥有无别的自由。最后走进一个寺里,看见一个俊纯羞脸的年轻喇嘛。黑泥黄土的皮肤,山崎骨岖的脸庞,黑暗的屋里他以一双幽夜月明的眼睛藏在羞涩的眉下静静望着一位老者抿嘴微笑。游客们推搡我挤进人群,唯独匆匆一眼不能再见。又一次先绕过喇嘛的蒲团,我却已不见他的踪影……可惜,我第一次萌生“可惜这青年人再不出墙外。”的叹惋。纵然如此 也不得不先回队伍。“名者,实之宾也。”解说活佛的喇嘛解说活佛,观赏活佛的旅客观赏活佛。活佛又怎么成为活佛呢?喇嘛在说,不过我也没听清。或许是救世济人,或许是通透佛法。活佛真不在乎“名”吗?若通透佛法其他人如何知晓?只是心中明白如何留下存在的证据?不得不救世济人,成为活佛,才可显示佛心、后人铭记。可若无能为力又该如何?若一个青年思绪繁重无人愿解、被当作庸人自扰想得太多,又该如何呢?佛经里是否有追寻世界疑问时的疑问的答案,其中又是否有统一的真理能回答一切不同人的同一个问题?恐怕……只有出题人才最了解吧。
离开时走过原路,此刻闲云悠走,天光大亮,豪鹰雄飞,避寺隐士。孤高傲气的鹰,洒脱自由的云,小喇嘛们不见踪影。柳树中飘出“毛团”,我才知这真是柳絮。柳絮被水泥路的一汪水扯拽,任风多急多狂却丝毫不动,我想“未若柳絮因风起。”,纵然墙内外没有分别,他们也不应在此死去!柳条怎是指向远方?而是一条小径跨过高墙呀!香丘!香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