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外还有诗吗?有的。艾青在《诗论》中写道:“一首诗不仅使人从那里感触了它所包含的,同时还可以由它而想起一些更深更远的东西。”这“更深更远的东西”,就是诗外之诗。
在2005年第1期《扬子江》诗刊上,我读到张德强的一首《也算春色》,诗不长——-
一大片金色的油菜花
被房产商
圈进规划图里
春天在文件夹中窒息了
第二年的雨
锈红了成堆的钢筋
仍有一二株油菜
从缝隙中悄悄探出头来
这是我难得读到的一首好诗,一首令我过目不忘的好诗。在这诗里,我看到了张德强的血管里流的是血,是红色的血,是炽热的血。在诗之外呢?我看到的是遍及全国的“圈地运动”,各级“开发区”,大小“工业园”,举目皆是。好在圈地圈不住雨露和阳光,一年两年三年过后,一些被圈的土地上,依然有油菜和小麦在顽强地生长。
上个世纪末,《诗刊》社记者采访过牛汉,牛汉预言中国今后的诗可能更接近一种自然景观,“河边上、悬崖旁,哪儿都可以长。”看到圈起的土地里长出的庄稼,谁能说那不是活生生的讽刺诗?我甚至觉得张德强的这首小诗,也是从那里移植过来的,诗里分明还带有点菜花的芬芳和泥土的气息。
大诗人陆游在《示子遹》中写道:“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意思是说你要真正想学习写诗,必须在诗本身以外多下功夫。我以为这正是陆游一生创作的经验结晶;我还以为,只要有了这诗外工夫,即便一生都没有写诗,他也是个诗人,因为他写的是诗外之诗。
诗人贺敬之的代表作之一《三门峡——梳妆台》,写于1958年3月,写的是举国瞩目的三门峡水利工程,表现了治理三门峡工程的重要性和迫切性,题材重大,气吞山河,一唱三叹。这首诗较长,那些熟悉的诗行也许大家都还记得,我这里只引诗中写黄河女儿梳妆来的最后一节——
梳妆来呵,梳妆来!
百花任你戴,
春光任你采,
万里锦绣任你裁!
三门闸工正年少,
幸福闸门为你开。
并肩挽手唱高歌呵,
无限青春向未来!
总之,诗人纵情讴歌了人类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宏伟理想和神奇力量。诗一发表,就迅速地传遍了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在我读过的各种新诗选本中,几乎没有不选这首诗的,甚至还被选进了学生的教科书,足见其影响之深远。在这首诗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代新人重整乾坤之壮志,移山填海之伟力,治理黄河之宏图。那豪迈的诗句,那优美的旋律,至今仍在耳畔回响。
然而我要说的,是诗外之诗。
上个世纪50年代初,我国请前苏联专家拟定一个在黄河下游兴修水利工程的计划,决定在三门峡修筑大坝,建设水电站。在讨论方案的大会上,著名民主人士黄炎培的儿子、三十年代留学美国并获得博士学位的水利专家黄万里力排众议,认为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是建立在一个错误设计思想基础上的工程,违背了“水流必须按趋势挟带一定泥沙”的科学规律,修建拦河高坝泥沙必定会在水库上游淤积,把黄河在河南的灾难搬到上游陕西。会议开了十天,黄万里争辩了七天,最后竟然形成对他的批判会。
三门峡水电站1957年动工,1960年建成。当年潼关以上黄河、渭河大淤,1964年库区淤沙50亿吨。第三年潼关段河床淤高4.6米,高出潼关城二米多、西安城一米多,不得不炸掉大部分发电机组,开挖隧道泄洪排沙。1969年进行二次改建,又炸开坝底。然而上游河道泥沙淤积依旧,终于导致了渭河的严重水灾。
今天重读贺敬之的《三门峡——梳妆台》,我就会想起黄万里,想起这个“一生只讲真话,不说假话”的真正的学者。也许他一生都没有写过诗,然而他的诗外工夫——他的智慧、他的人格、他的勇气,丝毫不比诗人逊色。从这个意义上说,黄万里是个真正的学者,也是个真正的诗人。他写下的诗外之诗,就是他那七天的雄辩,就是他那不似诗人,胜似诗人的诗外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