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称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因为蒙古人从小就习惯在马背上生活。我不是蒙古人,至今也没有在马背上呆过一天,但我小时候也是离不开背的,那不是马背,那是亲人的脊背。
母亲在世时常对我说:“你是你的大姐二姐们把你背大的”。是的,我有两个姐姐,但弟兄只有我一个,因此两个姐姐都十分疼爱我。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学会走路的,只记得走着走着就走到姐姐的背上了。姐姐背着我,比我自己走得快、走得平稳,所以我常常赖在姐姐的背上不肯下来。姐姐的背舒适、温馨,她们不但能背起我在乡村的小道上奔走,还能把我背进梦乡。为了防备我从背上掉下来,她们只要背起我,就用两只胳膊挽住我的双腿,还让我用胳膊搂紧她们的脖子。大姐和二姐还会争抢着来背我,好像谁背上了我,谁就背上了整个世界似的。
有一次,二姐带我到打麦场上去玩,天空突然下起雨来,二姐背上我就往家里跑。由于雨急路滑,半道上,二姐身子一斜,就滑趴下了,把我甩到一米多远的水坑里。二姐顾不得自己,连声问我摔疼了没有?我躺在雨水里哇哇大哭。看我哭了,二姐也跟着哭,直怨自己力气小。记得她还举起巴掌,使劲地抽打自己的小腿,抱怨腿脚不听话,摔倒了她背上的小弟弟。
还有一次,二姐带我到县城里买猪血,那时猪肉是七毛三一斤,猪血是一毛一斤。我们吃不起猪肉,就买猪血解馋。天还没亮,二姐就把我喊下床,我们一路小跑,直向县城奔去。从家到县城有七里多地,我没让二姐背一下就赶到了县城。那天买猪血的人很多,人挨人地排着长队,我们好不容易排到窗口,猪血已快卖完了,卖给我们的全是豆腐渣一样碎的了。我们买了两毛钱的,用包装带编的提篮提着。在回家的路上,我又饿又困,买猪血的喜悦也像晨露一样,太阳一晒就无影无踪了。走了大约一半路,我就一步也走不动了。这时二姐就背起我往回走,她两手搂着我的双腿,让我用一支胳膊搂住她的脖颈,另一支胳膊搭在她的肩上,手里提着提篮。我两只手轮换着提,倒也不觉得重,只是快要到家时,我已趴在二姐的背上睡着了。这一走神,不知不觉就松了手,“嗵”的一声,提篮摔到了地上,碎猪血像爆米花似的撒了一地。我看着地上捡都捡不起来的碎猪血直落眼泪。二姐看着满地的碎猪血,也很心疼,但她更心疼的是我。她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安慰自己似的说:“你把碎猪血种在这儿,还指望能长出猪血来吗?”一句话,就把我逗笑了。
若是在家里惹了母亲生气,比如说吃饭时砸了碗,眼看就要挨母亲打了,但不等母亲的手落下来,大姐就背上我跑出了家门。我最喜欢大姐背我,她一边背我一边给我讲故事。她给我讲过李魁背母亲,她给我讲过猪八戒背媳妇,她给我讲过背也背不起来的刘阿斗……大姐有讲不完的故事。直到母亲的气消了,她才把我悄悄地背回家里去。我在《不知肉味》一文中,曾写到大姐对我的疼爱:“她整日里背着我不肯放下,仿佛一放下就被别人抢去了似的。有时母亲想打我一下都打不着……”
前不久,我写了几篇有关电影方面的千字文,这又让我回想起最初看露天电影时的情形。那时,银幕常架在距大队部不远的、收割完了的大田里,从那儿到我家,少说也有四五里路。去时不觉得远,也不觉得累,但到电影结束时,就一步也不想往回走了。母亲先是哄我走几步,也许是怨我走得太慢了吧,走着走着就把我背了起来。母亲背累了大姐背,大姐背累了二姐背,母亲和姐姐们轮着背上两三回,才能把我背到家里。有一次回到家里,我看到大姐的背上直冒热气。母亲告诉我说:“为了背你,你大姐的内衣全让汗水湿透了!”话音没落,我的泪水就落了下来。我含着泪说:“我是个男子汉,再不会让姐姐们背我了。”呵,亲人的脊背,给了我多少温暖和甜梦?让我终生都不会忘记!
母亲去世后,我就从乡下来到了县城。这个繁华的县城令人眼花缭乱,然而让我过目不忘的是自行车后架上五颜六色的小花伞,是小花伞下边各式各样的小椅子,是小椅子上白白胖胖的小孩子。我想,这些孩子再也不用亲人们背着了。
我既为他们高兴,又为他们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