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俄文学家普里什文在《雪兔》中说,森林里落了一夜湿雪,雪花积满了树枝,又崩落到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把一只白兔从森林中赶了出来,白兔大概料到了天亮的时候,黑色的田野会变白,浑身雪白的它,便可以高枕无忧地在田野里躺着了。但普里什文借助双筒望远镜,不仅望见了那只雪白雪白的兔子,竟还望见了那白兔身上一双黑色的眼睛。
我们知道,黑兔子的眼睛是黑色的,灰兔子的眼睛是灰色的,兔子眼睛的颜色与皮毛颜色一致,但惟独白兔的眼睛却不是白色的,而是红色的。白兔眼睛的颜色其实是血液的颜色,由于白兔的身体里不含色素,它的眼睛应是无色透明的,但眼睛里的毛细血管反射了外面的光线,透明的眼睛就变成红色的了。
普里什文怎么把白兔的眼睛看成是黑色的呢?我想,普里什文并不色盲,也不近视(况且他还有双筒望远镜),这是他的一种错觉。这种错觉源于他那令人吃惊的关注,就像他在盯着一棵大稠李树时,一会儿视而不见,把它忘记,一会儿又觉得“那稠李在我看它的当儿,披上了仿佛用林涛做成的透明的盛装”一样。这种错觉,让普里什文的文字显得异常生动有趣。
在我国文学名著《红楼梦》中,作者写过香菱跟黛玉学诗,黛玉看了香菱的处女作,认为措词不雅,让她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她。只见她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每每读到此处,我想到的不是香菱疯还是没疯,而是羡慕大观园里清新的空气和罕有的能见度,想那里处处都是花果竹木,绝无污水横流,也绝无工业污染,以致香菱皱眉含笑,人家在远远的山坡上就能看得见!当然,我也羡慕那些青年诗人的视力,他们竟没一个近视的,竟没一个戴着眼镜的。
后来,我就想到了我自己,自己在乡镇机关工作近三十年了。每日里不分昼夜地写总结,写报告,写长长短短的发言稿,写上上下下的汇报材料,不但把眼睛写近视了,而且出门就要佩戴高达五百多度的近视眼镜。
今年腊月,我在牛鼻河里看到了一只野鸭。那野鸭浮在河心,像水上漂浮着一段沉入水底、一段又露出水面的朽木,黑不溜秋的,要不是它在水面不停地浮动,我怎么也想不到那竟是个活物。我站到水边,野鸭距我不足十米。那时正是傍晚,夕阳还没有落下,夜幕还没有升起,可我睁大眼睛、眯起眼睛,都没有看清野鸭的颜色,更不要说野鸭的眼睛了。
那时那地,让我更加羡慕大观园,羡慕那些青年诗人的视力。要是能有他们那样视力的一半,我也可以像查尔兹似的,和那只野鸭对视并对话了。
那天傍晚,我读的书依旧是《林中水滴》,自然也就想到普里什文的双筒望远镜。若是我也有那样的双筒望远镜,野鸭就会像绳子拴住一样,被我轻轻地一拉,就拉到我这五百多度的眼镜片的底下了。然而,更让我神往的是普里什文的错觉,虽然我近视了,但若能有普里什文那样奇妙的错觉,说不定能把那只野鸭看成是悠闲自在、宛如布封笔下的白天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