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宽入伍时,年仅16岁。因年龄小,个子矮,不久就被安排到团部学吹号。跟他一起学吹号的有一百多人,到全国解放时,只剩下四五个人了。
当了号兵之后,张泽宽每天练号不止。与其他战士相比,他每天都要早起一个多小时,到离营地远些的山头、村口练号。早晨起来也不小便,吹了一个多小时后,小便也就没了。
有人说,号兵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摩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张泽宽说:“随着号声飞出来的不仅有血丝,还有热气和骨气。”
张泽宽深爱爱他的军号,一天到晚背在身上,直到睡觉时才拿下来挂在墙上。有时在行军路上睡觉,他就把军号抱在怀里。部队每星期发给他四两白酒涮号,军号涮好后,他还要反复地擦拭,擦得军号如同镜子,能照出战马,能照出前进着的队伍,然后才把二尺半的流苏系在军号上。当他站在山顶,站在村头,站在蓝得透明的天穹下吹出起身号时,那火红的流苏就和号声一起在空中飘荡。
军号是可爱的,它那弯曲的铜管永远充满生命的渴望和激情。千千万万战士的呼吸和脉搏都仿佛与弯曲的军号相通,并随着号声的节奏汇成了不可阻挡的旋律。
因为号兵要跟随首长指挥战斗,每次作战都很危险,他们往往是第一个跃出战壕,所以极易被敌人击中。张泽宽从当连里的司号员到当团里的司号长,是提升,也是替补——号兵在战场上牺牲了,需要立刻替补。想起牺牲的战友,张泽宽不由地流下了热泪:“是替补他们,才把我替补到司号长的位置。”
在部队,张泽宽先后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等大小数十次战役。在战斗中,他负过三次伤。在山东龙瓜屋战斗中,他第一个跃出战壕,站到土岗上吹起了追击号。战士们在号声的鼓舞下,奋不顾身地追击敌人。这时,敌人的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右小臂,小臂上有块肉耷拉下来,血水也顺着耷拉的肉往下滴,可他全然不觉,眼中只看到战友们在他的号声中前进的身影和疾奔的脚步。直到战斗结束,他才看到自己被血染红的手臂。在中原战场上,有一次攻打漯河时,他依旧第一个跃出战壕,依旧站在高处吹起了冲锋号。正当他的号声为胜利而祝祷的时候,一颗炮弹迎面向他飞来,他连忙向后躺下,由于动作过猛,躺下后双腿掀起,结果左腿被炸成重伤。张泽宽慢慢地卷起裤管,弹片留下的伤疤和他胸前的军功章一样闪亮。在黄水涡战斗中,张泽宽的战马中弹倒下,把他的左腿死死地压在身下,他趁着战马最后喘息时的提气间,才把腿从马下抽出,然后拉着营长的马尾巴,跑了一里多路,才冲出了敌人的包围。突围后,他才看到自己左腿在流血,鲜血淤积成血块,像半干的泥巴紧贴在大腿的皮肉上。
退伍时,部队医院鉴定张泽宽为七级残废军人,后又患有高血压、脑震荡后遗症等多种疾病。
张泽宽戴上黑色的鸭舌帽,每天早晨都要早早地起来,黎明前到村头散步,不管是阴天还是晴天,也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天天如此,年年坚持,从不间断。由于他每天坚持散步,身体越来越精神,上级发的公费医疗本,他多年都没用过。有人问他为什么天天能够早起?又为什么能够天天坚持到村头散步?张泽宽和蔼地笑道: “这都是在部队养成的习惯。”
每年春节,县人武部和民政局的领导都要上门给他拜年。有一年,县人武部政工科的小王在给他拜年时,特意把手机里收藏的军号声播放给他听。当张泽宽听到那高亢激昂的冲锋号时,表情庄严,目光炯炯,全神贯注,雕塑般的体形宛如吹号,仿佛又回到了战场,回到了抗击日寇和蒋匪的岁月。
报社有一位诗人记者,在采访张泽宽时,特意为他朗诵了大诗人艾青的著名诗篇《吹号者》:
——他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
吹起了起身号,
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
世界上的一切,
充溢着欢愉
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
听着诗人记者声情并茂的朗诵,张泽宽默默无语,泪流满面。直到诗人记者朗诵完了,他才慢慢地说:“这是为我们号兵写的诗,是写给我死去的战友的,也是写给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