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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鹏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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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舞

踏着月光,跳进舞池

欢快的舞步让我们入迷

在这片希望的田野上

处处响起了祥和的旋律

 

踏着露水,跳进舞池

欢快的舞步让我们陶醉

在这方神奇的村庄里

天天都有轻盈盈的舞姿

 

踏着轻风,跳进舞池

欢快的舞步带来了福祉

在古黄河流过的地方

人人涤荡掉心头的抑郁……

 

到南非打工的村民周为洲往家里打电话越来越稀了,仿佛断了音讯似的。但春节前,他还是给小朵打来了电话,在老掉牙的祝福之后,突然问了一句:

“你在家忙啥呢?”

在周为洲的记忆里,这时的小朵也许在看电视,也许在打牌,也许因孩子期末考试不理想,在打孩子……

“忙啥?我在跳舞!”周为洲以为自己打错了电话,又看了看电话号码,号码没错,是小朵的手机,虽然电话不常打,但这个号码他还是记得的。再仔细一听,电话里果真传出了欢快的舞曲——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跳舞?跳舞!你在哪里跳舞?”周为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除了大吃一惊,还是大吃一惊。是的,他做梦也想不到小朵在跳舞。家里虽然盖了楼房,住得宽敞,但也只是宽敞而已,并没有舞池舞场呀!

“在村部,在村部跳舞呢!”小朵眉飞色舞地回答。虽然周为洲看不到她,她还是眉飞色舞地回答着,在回答的同时,还把套着健美裤的屁股扭来扭去,还用一只脚踏着舞曲,仿佛一不留神,舞曲就跑掉似的。

“你会跳舞吗?”周为洲又是吃惊,又是意外,又是千万想不到。

“不会,就不能学吗?你当初什么都不会,后来进城,就学会了粉刷,学会了油漆,学会了安装家电,学会了工程核算……样样不都学会了!告诉你吧,村书记吴伟让幼儿教师素云领舞,素云不仅自己跳得好,仅仅一个多月,就教会了全村人跳舞!”小朵又自豪地答道。

听了这话,身在南非的周为洲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这个电话打得如同癞蛤蟆去照穿衣镜,自己为自己找难看,又像引火烧身似的,心里异常燥热,但又不想挂断电话。在挂断电话之前,周为洲犹犹豫豫,但他还是问了一句:

“你在和谁跳舞?”

“我和谁跳舞你管得着吗?”小朵本想这样回答,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因为大家都在说和谐,唱和谐,她也不想在电话里和周为洲吵架,那样不仅显得不够和谐,也显得自己不文明、没水平,于是她爽快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周翔。但话一出口,小朵又后悔了,她知道周翔的名字一出口,就犹如对着周为洲当头一棒,不打死也要打晕,于是她又补充道:“和全村人跳舞,大家伙一同跳舞,跳健身舞,跳村舞……”

这后边的话,周为洲都没有听到。当他听到周翔的名字时,也就是知道小朵的舞伴是周翔时,就挂断了电话,再也不问小朵什么了。

 

周翔和周为洲两家是邻居,两人都是“为”字辈的,是未出五服的本家兄弟,周翔比周为洲大两岁。小时候,周为洲喊周翔哥,他们一起上学,一起看电影,一起做游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周为洲喊哥的次数越来越稀了,后来干脆不喊了。不喊也就算了,但他还不乐意,仿佛周翔应倒过来喊他一声哥,他才能乐意。的确,也有几个本家兄弟开始倒过来喊了,见面就大哥长大哥短地喊着,其实他们比周为洲大多了。还有几个外姓的兄弟,以前,也是大哥长大哥短地喊着,后来也不喊大哥了,改称表叔、叔叔了,对周为洲高看一眼,高抬一辈。这些,让周翔看不惯,听不惯,也不服气,别人越是高抬他,周翔越是看不起他。

但周翔命运不济。结婚时,靠借债度日,后来,周翔也想外出打工挣钱,可生孩子时,妻子生得不顺,被送往县医院。医生建议破腹产,破腹产就破腹产吧,可又遇到了一个手狠的医生,一刀下去,不仅划开了妻子的肚皮,也划破了婴儿的头皮。直到孩子上了幼儿园,还能看到额头上的一道伤痕。加上孩子营养不良,皮多肉少,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皱眉,皱起眉来,额头上就像挂着一个微型的十字架。孩子命苦倒也罢了,可妻子产后又落下了后遗症,手无四两力,家里家外,轻活重活,都离不开周翔,因此,周翔外出打工的梦也就不攻自破了。周翔外出无望,就安心在家种地,五亩责任田被他摆弄得流光溢彩,栽稻稻丰,种麦麦熟。年年风调雨顺的,加上国家政策好,不仅取消了千百年来的农业税,而且种粮还有直补,种稻稻补,种麦麦补。日子虽然艰难,可也能勉勉强强过得下去。村里为了照顾他,让他家吃了低保,可他妻子没有享受低保的福气,低保刚拿到手,又查出癌症晚期。周翔把妻子送到徐州大医院里手术化疗,可越化疗头发越少,越化疗脸色越黄,仅一个多月,他的妻子就满含着泪水,恋恋不舍离开了这个世界。

娶妻时,周翔在贫困线上挣扎;妻子离去时,周翔依旧在贫困线上挣扎。他在家皱眉,出门苦脸,脸色越来越黑,仿佛再也没有让他开心的日子了。而与他相邻的周为洲就不同了,他们两家相比,简直是一天一地,贫富分明。

 

周为洲在外打工挣了钱,回家就有衣锦还乡的派头了。他腰粗,脸红,红光满面。他从城里给妻子小朵和他们的女儿带回的衣物,让全村人眼睛发亮,一直引领着村里的时装新潮。一双鞋,一副手套,一条裙子,一把雨伞,颜色和款式都是从周为洲家流行开的。小朵穿上圆规般的尖底高跟鞋,身子不由地前倾但又不能前倾下去,因此显得比谁都精神。身上穿的衣服特瘦,特紧,紧紧巴巴的,把身上不多的肌肉都勒得凸凹分明。走起路来仿佛鞋不服脚,一摇一摆的,就像是城里的时装模特。周为洲看了非常满意,常在同辈人跟前摆显道:“你看你嫂子这身行头,还行吧!”

“简直像个妖精!像个魔鬼!像个美女蛇!”周翔在心里说。其实,什么是妖精,什么是魔鬼,什么是美女蛇,周翔也没见过,但他认定小朵这身打扮,就是妖精!就是魔鬼!就是美女蛇!但又一想,管她像什么呢,爱咋打扮咋打扮,与我何干?关我屁事!

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人有了钱,连买豆浆也要买两碗,喝掉一碗,倒掉一碗,因为有了钱嘛。周为洲虽不能说是这样的人,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他刚把小朵打扮一番,又要打扮房子。周为洲的主屋是二层小楼,但前屋不是,前屋原是主屋,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土墙瓦面。周为洲结婚时,在原主屋后盖起了楼房,于是楼房成了主屋,原主屋成了前屋。去年春节前,周为洲把前屋打倒翻建,盖成了与主屋对称的三上三下的楼房。土墙放倒后,地面增高了,周为洲就把墙土踩到门前的路上,于是周为洲门前的路,就比别人家前的路高出半尺,形成了一个土坎子。

周为洲家的房子宽敞了,但小朵的心里却闷得慌,越来越变得少言寡语了,人也没有往日精神了。周为洲就对小朵说:“真他妈的想不通,吃比人吃得好,穿比人穿得好,住比人住得好,远的不比,你看看邻居周翔,他们家吃的啥,穿的啥,住的啥,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啊?”

自以为知道内情的人,在村里有鼻子有眼地说:“周为洲吃一拿二眼观三,除了小朵外,又在城里包了二奶,养了小三。”这样说来,怎能叫小朵开心?搁谁谁也不开心。再说了,一个打工的能挣多少钱,他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这样的开销能长久吗?

小朵不开心,周为洲也不愿看她的脸色,干脆出了远门,到南非打工去了。周为洲肯打工,就是不肯打电话,往家里打的电话越来越稀。知道内情的人又说:“小朵的婚姻已名存实亡啦。”

几个本家的近房嫂子,看到小朵脸上布满了阴云,说刮风就刮风,说下雨就下雨,喜怒无常,疯疯癫癫的,就约小朵打牌,或到小朵家里打牌。小朵打牌打上了瘾,早把婚姻的不幸抛在了脑后,一天到晚沉醉在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里。她如此安慰自己说:“长城不是哭倒的,是打倒的。”打牌打得她腰疼腿酸,骨质增生,浑身是病。

除了打牌,小朵还爱打孩子,见孩子作文不会就打,作业不交也打,考试不及格更打,还理直气壮地说:“就考这点分数,你叫你妈怎么指望你啊!”孩子被打怕了,常常在考完试后不敢回家,悄悄地跑到周翔家里躲起来。周翔家虽穷,但周翔从不打孩子。孩子成绩不好,周翔不责怪孩子,反倒责怪自己,责怪自己无能,没能把孩子教好。

 

周翔家是小朵的西邻,西边还住着三户人家,小朵家东是一条直南直北的村道。周翔和他家西边的三户人家,要上村道,必须路过小朵的门前。因小朵家前屋翻建,放倒的墙土加高了路面,给周翔和他西边的三户人家的出行带来了不便。

因为周为洲财大腰粗,那三户人家敢怒而不敢言;周为洲去南非后,他们又觉得小朵像个弃妇,怪可怜见的,也就忍气吞声地从小朵的家门前,爬上爬下地走了过去。和小朵过不去的,而又浮出水面、摆在脸上的只有周翔了。当初,周为洲加高路面时,就有人劝他给周为洲说说,让周为洲把放倒的墙土运送到主屋的后边去,不要踩到门前的路上,好方便大家出行。周翔却说:“人穷志不能穷。我才懒得找他说呢!你们知道不?最高的轻蔑是无言,甚至连脸都懒得转过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门前高出半尺吗?我这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坎没有走过?”周为洲去了南非之后,又有人劝他向小朵说说,说小朵这人和周为洲不一样,小朵好说话,为人也随和,向她说说,让她把门前的土坎子运到屋后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周翔听了哈哈笑道:“好男不和女斗!”

去年秋收时,遇到了连阴天。因为小朵家宅子高,门前的路也高,造成雨水倒流,周翔门前的小水汪一个连着一个,像打碎的镜片。屋里也潮湿不堪,晒得满是阳光味的衣服被子,不几天就冒出一股霉味。最让周翔纠结的是那天傍晚,他拉着一平板车的稻谷,从村道拐上小朵的门前,使出了吃奶的劲才拉上了那个土坎子,爬坎的脚印,像牛蹄窝一般,又深又醒目。刚上高坎,没走几步,车子又向前滑了下去,周翔被车子一推,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幸亏坎子不是太高,过了高坎就是自家门前的平地,平板车陷在了稀泥里,像炮架似的停住了。周翔忙从坎下爬起来,但走路却不对劲了,低头一看,右脚脖子被车轮擦掉一块皮,崴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一瘸一拐地过了半个多月,才好。

 

以前,周翔看到小朵家财大气粗,心想,让他财大气粗好了,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与己无关。但自从在小朵门前摔了一跤之后,就改变了看法。比如,对小朵门前高出半尺的土坎子,就不能等闲视之了,非搬掉它不可。

周翔找到村支书吴伟,吴伟和他是小学同学,也是中学同学。周翔说:“你当了书记后,我从未求过你,只求你搬了这个土坎子!”

“你没长嘴?你就不能给小朵说说,让她把土坎子搬了?”

“打死我,我也不去搭理那个美女蛇!”

“小朵即便是美女蛇,但也是你的邻居,有什么话不好开口的?”

“要是什么话都要我说,什么事都要我干,还要你这个村书记干什么?”

“好好好,不就是个土坎子吗?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吴伟笑道。

几天后,吴伟找到了小朵,说:“你家门前的路凭什么要高出半尺?快找人把这堆土坎子搬到屋后去,与人方便,与己也方便。”

小朵说:“即便是各扫门前雪,也有个爱扫不扫的,还有留雪看景的呢。我家门前的路高,谁要是看着不顺眼,也把路加高就是了。”

“已有人反映到村里了,这事我不好不管,我给你一个礼拜,把土坎子搬掉!”

“谁反映的?是不是周翔?”

“不管是谁反映的,你搬掉土坎子大家都方便。”吴伟不置可否地说。

“周翔不来给我说,让你来给我说,你当书记,你脸大是不是?”

吴伟碰了一鼻子灰,就找个台阶离开了小朵的家。土坎子的事,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周翔每天从小朵门前过来过去,看到小朵门前的土坎子就像是窝在心里的一个疙瘩。小朵呢,却像没事人似的,该打牌打牌,该打孩子打孩子。

周翔再一次找到吴伟,但没等周翔开口,吴伟就连忙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

“找我干啥?你要找的是小朵!”

“当然,我找你,也要找小朵,我要找你们来村部跳舞,我算是看明白了,只有舞起来,才能化解心里的疙瘩。”

“到村部跳舞?正事不干去跳舞?这是吃饱了撑的……”周翔在心里这样想,但并没有说出口,他睁大眼睛,满眼疑惑地看着吴伟。

 

吴伟个头不高,瓜子脸,薄薄的嘴唇。他干啥事都爱出奇出格。

上中学时,别人都埋头学数理化,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吴伟却迷上了诗歌,还拜一位诗人为师。有一次在班会上,他还一字不落地朗诵了诗人的《蛇舞》——

 

 

下野地,一条醒目的电火

正自由穿梭

 

以迪斯科的疯狂摇摆

撼动了我

我见你一泓明澈的心泉

全在眼中闪烁

 

比起米老鼠和机灵的鼹鼠

比起野马群和火红色狐狸

你或许七情更烈

那取你胆汁又咒你存在的生灵

从来没想到为你平反

我真替它难过

 

我活着就将把你选择

选择你的妖艳

也选择你的毒须

我知道那是你自卫的武器

并非用于杀戮

倒是为了救世人沉疴

你往往倾囊以付

而后默默

 

你就舞吧把你蒙受的千秋委屈

统统抒发给宽厚的大漠

 

直到当了村书记,吴伟也没有忘了这首诗。小朵门前的土坎子,又让吴伟想起了这首诗,想起了往事,还想起了正在村干部中流行的一首打油诗——

 

有田有钱不靠你,

不偷不抢不怕你,

外出挣钱不理你,

出了问题要找你。

 

自从分田到户后,群众间的往来少了,集体观念也逐渐淡薄了,邻里间出现点磕磕碰碰,比如小朵和周翔吧,连个交流的机会都没有。最让吴伟头疼的是,每次开会商量事情,都很难召集到村民,而每次召集村民,都让他想起小时候看电影的情景。

那时,看电影是村里最受欢迎的文化生活。放电影的日子都是在农闲里,特别是在夏收夏种和秋收秋播之后,各村都要轮着放,轮到经济条件稍好一些的村,一连能放上两三个晚上。和吴伟一样大的十来岁的孩子们,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从一个村子看到另一个村子,一村一村地看下去,直看到距家十多里地的远村,直看到第二天上学迟到上课睡觉还不肯罢休。

放电影的消息大都来自电影场。当一场电影结束时,放映员就开始预报下一场电影在哪个村放和放什么影片,第二天晚上,吴伟就早早地向那个村赶去,一般都如放映员预报的那样。但也有更改时间和地点的,因消息不灵,害得许多人白跑一趟。更改来又更改回去的也有,那时,跑在前头的开始往回赶,遇到后边赶来的一群大人,说放映地点又改到原地了,于是吴伟又跟在一群大人的屁股后边,屁颠屁颠地向那个村的打麦场赶去。

最高兴的莫过于自己村里放电影了。因为银幕就架在刚割完稻子的稻田上,不必慌慌张张地赶路,可以搬着板凳吃着煎饼,邀上一大阵的伙伴,拖拖拉拉地向电影场赶去。到了电影场,吴伟还要占两三个人的位置,那多出的地方是为同位同学周翔留着的,谁要挤占一点点都不行。为了防止地方被他人挤占,吴伟就从书包里掏出语文和算术课本,散放在空地上,像是给空位贴上座次似的。虽然如此,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怕丢了课本,怕护不住空位,非得等到周翔来了才能放下心来。

电影放映前,村书记和村主任还要利用放映机边的扩音器,召开映前大会。村主任讲授农业科技知识,村书记多是宣传优生优育政策。在放映机向银幕上对光时,坐在中间的孩子便用手挡住一点光线,让自己的巴掌或小猫小兔的手势映到银幕上。吴伟知道这只有早到的,而又坐在正面的孩子们才能做到;去晚了,只能到银幕的反面看,因而也就失去了用手挡住光线的乐趣。那时的吴伟,多是从反面看的,看到的画面一点都不少,只是认银幕上的字特别困难。吴伟从反面看也有他从反面看的理由:一是每部影片都要看好多遍,甚至连解说词都记下了,无须去认银幕上的字;二是正面人多拥挤,吴伟怕挤人,也怕被人挤。

一盘胶片放完了,就要换下一盘胶片,一部电影往往要放三四盘胶片。在换胶片的间隔里,是电影场上最挤的,因为许多人要趁此机会到场外小便,还有许多人在寻找挤散了的伙伴,大呼小叫的乱成一片。但当影片继续放映时,立马就会安静下来。电影结束后,人们都成群结伴地回家了,留在电影场上的是水果的皮,是瓜籽的壳,是婴儿的鞋,是板凳的腿,偶尔还有小学生的课本,场地上一片狼藉。有一回,吴伟在电影场上丢了数学课本,第二天天一亮就跑去找,课本没有找到,却捡到了一个钱包,他把钱包交到学校里去,被老师表扬了整整一个学期。

那时,吴伟就想,有朝一日自己当了村书记,月月都要在村里放电影。

吴伟当了村书记后,果真在村里举办了“电影节”,准备在村里连放一个星期的电影。“电影节”开幕时,他还邀请了镇党委、镇政府的领导去观看首场电影《暖春》。可让吴伟想不到的是,那晚,电影场冷冷清清,除了村组干部,观众寥寥无几,就连他请来的镇领导班子,也都中途退场,回家看电视了。

往日放电影的热闹场景,只能留在吴伟的记忆里了。

后来,吴伟又在村里开展农业科技知识有奖竞猜活动,奖品有蚊香、牙膏、香皂、洗衣粉等,但村民也觉得没劲,有奖竞猜现场和放电影一样冷冷清清,那些奖品,几乎全让周翔得去了。有人望着周翔面前高高的一摞蚊香,风趣地说:“这一摞蚊香,够你们家熏几个夏天的了。”还有的说:“一看你这堆奖品,就知道你和村书记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关系。”

 

后来,吴伟又想起了《蛇舞》,可写出《蛇舞》的诗人突然间病逝了。吴伟连忙赶去奔丧,在诗人的丧礼上,吴伟又一字不落地朗诵了《蛇舞》。

把诗人送下地,天已近黄昏。吴伟中途乘车晚点,在徐州住了一夜。那天晚上,吴伟独自来到古彭广场,广场上灯火通明,黑夜如同白昼。有人在广场上散步,有人在广场上溜冰,还有人在广场上跳舞。吴伟用心一数,发现这个不大的广场上,跳舞的人就有四五拨。跳舞的人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舞曲也是五花八门,一拨一个样儿。再看他们的音响,原来只是一台录放机,看守录放机的妇女摁下放音键,也和大家一起跳了起来。有一个新媳妇摸样的女子跳得出汗,就把外衣脱了下来,搭在广场边的电动车上。吴伟走到她的跟前,小声地问道:“到这儿跳舞,收不收费?”那个女子看了他一眼,又甜甜地笑了笑,才说:“交三五块钱给那个看守录放机的,跳一个月都不成问题。”吴伟心想:“现在的三五块钱还是钱吗?这是一个免费的舞场啊!”

看着看着,吴伟不由地抬起了笨拙的脚步,加入了跳舞的人群。他一边跟人家学舞,一边想着冷冷清清的电影场,想着周翔面前小山似的蚊香,想着小朵门前高高的土坎子……一边还默诵着《蛇舞》——

 

你就舞吧把你蒙受的千秋委屈

统统抒发给宽厚的大漠

 

回到村里,吴伟挨家挨户地了解,结果,有百分之八十的村民都希望能跟城里人一样,到了晚上跳跳舞。吴伟深有体会地说:“电影已经冷场了,跳舞才是村民的兴奋点,跳舞才能跳出幸福感……”吴伟把村部当舞场,请周翔到村部跳舞,请小朵到村部跳舞,请全村的百姓到村部跳舞,还请了幼儿园的老师素云教村民跳舞。

第一天晚上,村部到了二百多人,但围观的多、跳的少。小朵跃跃欲试,但也只是跃跃欲试而已;周翔似是看吴伟的面子,不好不来,来了也只是捧捧人场,不但不跳,还在心里说:“这简直是胡闹,是吃饱了撑的!”

吴伟站到了第一排,踏着四步的舞曲,跟着素云一招一式地学了起来。看到吴伟学跳舞,大家又是拍手,又是笑,但看到村书记都这样跳了起来,跳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围观几个晚上的周翔,虽然人没有跳,但心已开始跳了。在吴伟的再三邀请下,周翔竟成了吴伟的舞伴。小朵已不再跃跃欲试了,她每晚第一个来到村部,舞曲一起她就跳进了舞池。开头她只是和素云跳,但跳着跳着,也成了吴伟的舞伴。

在跳舞的休息间隙里,吴伟向村民公布了全村的经济发展目标措施和近期的工作重点,有时还讲解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政策,有时还利用跳舞间隙进行“一事一议”。就是这个“一事一议”,改变了周翔对小朵的成见。

有天晚上,舞间议定铺设南湖边的田头路,每人出资二十元。第二天跳舞前,小朵就交了款,不仅自家交齐了,还主动捐出一千元修路。从此,周翔对小朵刮目相看,背地里,也不再叫小朵是“妖精”、“魔鬼”和“美女蛇”了。

不知从哪一晚开始,小朵和周翔也成了舞伴。

 

十一

小朵和周翔踏着四步的舞曲跳了起来,虽然不像城里人的样子,但已跳得像模像样了。

“昨晚,怎没见你来跳舞?”小朵问。

“昨晚,我到伙房村参加一场婚礼,就在伙房村跳啦。伙房村也跟我们村学起来了,也开始跳村舞啦。”周翔带着小朵跳到舞池的一角,问,“怎么,村里有啥事吗?”

“昨晚,吴书记说,新农保续保啦。”

“是吗?那我明天一早就去办理。”接着,周翔又问:“你腰疼好些了吗?”

周翔这么一问,竟问出小朵满脸的泪花。是啊,这么多年,有谁这样问过她?

小朵扭了扭屁股,让周翔感觉到她的腰像杨柳枝一样地摇摆着。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周翔说:“自从村部开办了舞场,我就从牌场上退了下来,跳了几个礼拜的村舞,饭量也增了,腰也不疼了。”

周翔抚摸着小朵上身穿的黑色短袖带着蕾丝的健美服,说:“以前看你穿这身衣服,怎么看都像个美女蛇,如今,怎么看怎么养眼,你说怪不?”

小朵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笑。笑后又问:“你的一事一议款交齐了吗?”

“还没交呢。”周翔不好意思地说。

“我借给你,明天就交。你是吴书记的同学,要支持他工作,可不能拖后腿啊!”说出这话,小朵自己也吃了一惊,她为自己不断提高的境界,而感到吃惊。

周翔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他本想对小朵说说,让小朵把门前的土坎子搬到屋后去,这时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周翔没有开口,小朵却先开口了:“有个事,想请你帮一帮。”

“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是谁跟谁呀,什么请不请帮不帮的。有事,尽管对我说。”周翔从没如此爽快过。

“我想请你和本家的几个兄弟帮一帮忙,把家门前的土坎子搬到屋后去,那样,大家过来过去都方便……”小朵嘴上说的,正是周翔心里想的。

 

十二

小朵还没有说完,周为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小朵走出舞池,在接听周为洲的长途电话。

周翔也走出了舞池,他一边看着小朵接电话,一边想起来多年前读过的一首诗——

 

当旋律随夜风徐徐飘散

我悔恨为什么分别得这样仓促

竞没有来得及说一声再见

只把那一个音符

留你心中一半

留我心中一半

 

十三

元旦前夕,周为洲从南非回来时,正赶上县委、县政府在县城新体育中心举行的“舞动乡村”展演活动。

展演中不但有不同形式的现代舞蹈,各镇还将历史悠久的舞龙、舞狮、花挑、旱船以及云牌舞、落子舞、汉代乐舞等非物质遗产也搬上了舞台。全县4000多名农民演员,你方舞罢我登场。最后,经专家打分评定,周为洲所在的周吴村一举多得交际舞组织奖、优秀奖、最佳舞者奖等多个奖项。张县长亲自为吴伟、周翔、素云、小朵等披彩挂花颁大奖。周为洲看到舞台上的小朵笑得格外灿烂,满脸都是阳光。

回到村里,周为洲变得从没有过的低调,在村口就为长辈们敬烟。看到自家门前的高坎被夷为平地,就让小朵把帮忙的邻里们请来,他要设宴表示感谢。周为洲激动得语无伦次,一会儿说要感谢周翔,说周翔帮他搬去了门前的土山,帮他孩子考出了高分;一会儿说要感谢吴伟,说村舞让小朵从打牌桌边走开,是村舞舞出了小朵的精气神;一会儿说自己也要加入村舞行列,过年后不打算去南非打工了……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吴伟对周为洲说,“村里正缺你这样的有头脑会经营的人才……”

“亲帮亲,邻帮邻,不必客气。”周翔嘴上这么说,却不由地迈开了从不串门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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