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就是所谓的洞房花烛夜么?”刘媛媛看着东邻魏杨家彻夜的灯火,彻夜地想。
那夜的月亮,不亮,朦朦胧胧的,像半睡不醒的眼睛,在斜视着这不肯消停的人间。微红的光亮薄雾般地洒到魏杨家的院落,谁也感觉不到,谁也不愿抬头。孤寂的月亮更加孤寂了,喧闹的院落更加喧闹了。
“新娘子在哪里?”
“那小蛮子真俊!”
“怕还不到二十岁吧?”
“谁知道呢。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巧妇常伴拙夫眠,自古就是。”
“怕不牢靠,听说这小蛮子是花钱买的。”
“是云南的?”
“不,是四川的!”
“管她是哪里的呢,明天她就不是她了,明天她就是魏杨的女人了,明天她就是咱村的媳妇了。”
闹喜的人们离去后,院子里那二百瓦的电灯还在亮着,亮光抵过一百个灯笼,把魏杨的院子照得如同白昼。几只春蛾,像陀螺似的绕着灯泡不停地旋转,有一只偏离轨道似的,“啪”的一声撞到了灯泡上,有一只向空中的月牙飞去,还有一只已跌落到了地上。魏杨妈到门口送客,回院子时,一脚踩住了落在地上的那一只春蛾的翅膀。春蛾在地上一边扑扇着,一边嘶哑地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那时,魏杨家还没有用上电。为魏杨家办喜事,村里的电工特意从五百米外临时拉来了电线,装上了二百瓦的大灯泡。
那时,魏杨家住三间草房,魏杨妈住东头一间,魏杨住西头一间。那夜,西头一间就成了魏杨的洞房。洞房用白纸糊了顶,用舞台上的幕布样的方格布隔开了主间。
洞房只有一个窗户,窗口很小,稍微大一点的手绢就能蒙得严严实实。用红纸剪的两个喜字连在一起,手拉手,肩并肩地贴在窗棂上,左边一个喜字没有贴平,下边的“口”子的左下角已翘了起来。也许是边角的浆糊不足,或是太足,魏杨妈刚把它按平,它又翘了起来,再按,再翘,像不肯安分的嘴巴,总是说个没完。
洞房花烛暗红,光线透过两个纸剪的喜字,更暗,更红。在刘媛媛看来,简直就是两只流血的眼睛。
二
刘媛媛家住村子的最西头,家东是魏杨家,家西是大田,大田划成小田,也就是家家户户的责任田。责任田里麦苗青青,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在遍地春风的鼓动下,正在拔节,节节有声,仿佛揠苗助长似的。
分到责任田的第二年,刘媛媛就到县城上高中了。那时,几个村子只有一所联办的中学,中学里只有初中部。凡考上高中的,都要到县城去上。县城离家十多里地,刘媛媛每星期只回家一次。魏杨办喜事那天,刘媛媛恰好在家。刘媛媛拉着魏杨妈的大褂襟说:“大婶这下可放心了,瘸子哥总算娶上媳妇了。”
魏杨妈笑得合不拢嘴,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口,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低头时,忽然看到脚底下踩着春蛾的一只翅膀,蛾子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放开我!放开我!”魏杨妈一抬脚,那只扑扇着的蛾子就飞了,先是迎着灯光飞,眼看就要撞着灯泡了,却又一扭头,飞向西边,飞向麦田,飞向月光朦胧的夜色里去了。
刘媛媛看到魏杨妈笑了,也不由地跟着笑。在她的笑声里,浮动着大婶和她儿子的身影。
大婶年过半百,膝下只有魏杨这一个儿子。魏杨五岁那年,父亲被倒塌的牛棚给砸死了。从此,母子俩相依为命,在左邻右舍的救助下,小日子过得不阴不晴。大婶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儿子长大成人。魏杨稍有个头疼脑热的,她就吓得六神无主,仿佛天塌一般。好在那时看病很方便,村里有个小医院,还有一个赤脚医生,药价也不像现在贵得吓死人。魏杨一有个伤风感冒,大婶就赶紧带他到医院拿药吃,吃了药,还要让大夫给儿子打一针。她说:“吃了药,再打一针,好得更快。”有一次魏杨发高烧,她连夜把儿子驮到医院,让医生给他吃药打针,谁知一针打下去,魏杨的右腿就发疼,发麻,发木,如半截木头。魏杨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再从床上下来时,就变成一个瘸子了,走路老往右边歪,眼看就要歪倒下去,却又被胳膊底下的一根拐棍撑了起来。
魏杨的右腿瘸了之后,大婶因为自责,更加心疼他了。在瘸子十五六岁时,大婶就开始给他张罗对象,可张罗了一二十年,瘸子依旧是光棍加木棍,谁家的姑娘都不愿嫁给他。
刘媛媛的母亲,曾给瘸子介绍过十个对象都不止,但只有一个同意见面。见面前,女方只知道魏杨走路不利索,有点点腿。见了面,见瘸子一边倒的样子,与自己预想的差距太大,不说十万八千里,也在万里之外,当时就把那姑娘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趴到了桌子上,差一点给笑死了。
“有这么好笑么?”那次见面,刘媛媛也在场,她一边责问那姑娘,一边安慰大婶说,“不要再让瘸子哥相亲了。等我长大了,我就嫁给瘸子哥!”
大婶好像没听到刘媛媛的话,又点头,又摇头,眼里一片空白。
三
魏杨虽然右腿瘸了,但双手却十分灵巧(真像人们说的那样,命运在向我们关闭一扇门的时候,同时又会为我们打开一扇窗户)。他跟本村的刘荣金学会了织网技术,织出的网比刘荣金织的还要好(真像书里说的那样,青出于蓝胜于蓝),网眼大小均匀,网线结实耐用。用瘸子织的网,能捕鱼,能捉虾,还能网鸟。
网织得多了,大婶就拿到集市上去卖。有认识大婶的人,看到她面前堆着的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网,就开玩笑说:“这么多的网,保准能给瘸子网个媳妇。”刘媛媛看到大婶面前的那一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网,就在日记里写了一首小诗——
网
生活——
像网
向往……
几经周折,大婶终于用卖网赚的两千元,给瘸子买了个小媳妇。小媳妇是四川人,没人知道她的名子,大家都叫她“小蛮子”。喊她“小蛮子”,她有时答应,有时不答应。答应时,也只是点一下头,或是皮笑肉不笑地笑一下,很少听到她开口说话,仿佛哑巴似的。
那时,苏北农村还兴请新娘子。谁家要是娶了新媳妇,家家都要轮着请。她们刚嫁过来时,整日里羞羞答答的,见人就脸红,连话都不敢讲,还像个大姑娘。但在随后的日子里,她们天天接受宴请,吃了东家吃西家,吃了南家吃北家,也像现在的村干部似的,很少在自己家里吃饭。一圈下来,她们几乎吃遍了全村,见了村上大人孩子都能叫出名字,串门时也爱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没有丝毫拘束,仿佛在娘家里一样。当刘媛媛的母亲把小蛮子请到自己家里时,刘媛媛的心跳了起来:这小蛮子长得比俊还俊,比好看还要好看。
吃菜时,小蛮子目不斜视,水汪汪的大眼只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盘子。夹菜也不多夹,别人的筷子夹住两个花生米,还想夹三个;小蛮子每次只夹一个,连夹两个的意思都没有。让得急了,才伸出筷子,再夹一个。别人把菜塞进嘴里,腮帮子立马就鼓起来了,像塞进一只活着的田鼠,左右乱动,吧唧直响;小蛮子不,不但不鼓起来,还凹下两个小酒窝。小蛮子喝酒不作假,不打酒关子,谁找她,她都喝,杯杯见底,从不让人说闲话。她喝酒的姿势非常好看,先是用手抚摸一下额头上的刘海,然后才用两个指头把满满的酒杯端起来,杯口紧贴着单薄的下嘴唇,像亲嘴似的,略一倾斜,就滴酒不剩了;绝不像刘媛媛的父亲,把脸苦得像喝药似的,把喝过的杯子端得像翻了个似的,放下酒杯时,剩下的酒足够养金鱼的了。
酒桌上,小蛮子只说了三个字:“干!”“喝!”“吃!”回应也是这三个字,就凭这三个字,刘媛媛不再叫她小蛮子,而改称“蛮子姐”了。
喊了一声蛮子姐,刘媛媛从心底里感到瘸子哥娶到了一个俊媳妇,该知足了;又感到蛮子姐嫁给瘸子哥,太亏了。刘媛媛为瘸子哥高兴,为蛮子姐叫屈。
蛮子姐是海量,那次她喝下的白酒不下一斤。把两腮喝得像熟透的苹果,又白又红,白里透红。笑起来,皮笑肉也跟着一起笑了。
四
那年,刘媛媛高考失败,失败原因是多年后才知晓的——原来是村支书的女儿替代了她——就像辞格里的借代,支书的女儿借用她的名子上了大学。
刘媛媛回乡务农,父母都不再高看她了。父亲说:“书白读了,饭白吃了,扁担高的个子也白长了,跳不出农门,将来还得嫁个种地的。”可刘媛媛不这样认为,说书没有白读,当农民同样需要文化。同样一块地,刘媛媛种得麦苗绿,菜花黄,千粒重,让种地种了一辈子的老农,都上门讨教。
刘媛媛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保留,也不自满。更多的时候是笑,是沉默,仿佛不值一提,又仿佛说也白说。只有时常到她家串门的蛮子姐,才会让她另眼相看,低下头来,窃窃私语,仿佛无话不说似的。
在蛮子姐看来,全村只有刘媛媛才像个人物。她相貌出众,黑长的辫子,瘦长的脸蛋,高鼻梁,双眼皮,算盘珠一样的眸子一转一个主意。她有文化,能写会算,事事有主见,若是个男人,嫁这样的男人也不枉活一世了。有事没事,蛮子姐都爱到刘媛媛家串门,有时拉拉家常,有时没话找话,有时没心没肺地傻笑。
有一次,刘媛媛眼看着蛮子姐说:“瘸子哥可真疼你,到地里干活也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双双去,双双回,连上茅房也不离开半步。”
“疼!疼!”蛮子姐一字一句地应着。
“蛮子姐,你上过学吗?”
蛮子姐点点头,又摆摆手,似乎不愿回答。
“瘸子哥知道你上过学?”
蛮子姐摆摆手,又点点头,回答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
“你娘家在哪里?听说在四川,是真的吗?”
“俺是过来上班的,不是来嫁给瘸子的……”
刘媛媛听到蛮子姐说话哽咽,看到蛮子姐两眼蓄泪,就不再多问了。她顺着蛮子姐的泪光向窗外望去,窗外落下了一片树叶,飞过了一只小鸟。
五
瘸子哥也爱一瘸一拐地到刘媛媛家串门,他常和蛮子姐手拉着手一起去,有时也一个人去。
一个人去时,不仅形单影只,还鬼鬼祟祟的,仿佛有话要说,又说不出口似的。
刘媛媛问瘸子哥:“洞房花烛夜,你怎么连一句话都没说?害得我在窗外白等了一夜,眼里还飞进一个蛾子。”
“买来的媳妇,有啥好说的。”瘸子哥嘿嘿一笑。
“东庄王丙会的媳妇也是花钱买的,听说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还没等到生孩子,就跑得没影了。”
“他们家也太大意了!要看死,连上茅房都不能粗心。媛媛妹你坐,俺不坐,织了半天网,已把腿坐麻了。”
“吱——嚓——”刘媛媛把马扎子拉到瘸子哥的拐杖底下,抬着头,小声地说:“听说追回来了。追回来后,被打得半死。”
“钱不能白花!也该教训教训那娘们。”
“给,你喝口白开水。”刘媛媛给瘸子哥倒了一杯水,接着说,“教训谁呀!听说伤疤还没有没褪色,又跑啦。”
“跑到半路,又给追回来啦!”瘸子哥边说,边得意地笑着,仿佛是他一瘸一拐地把那个娘们给追来似的。
“拉倒吧!要跑,还有跑不掉的?监狱里不是还有越狱的吗?我听说她是自己回来的。”
“自己回来的?”瘸子哥端起小凳子上的白瓷缸,喝了一口水,睁大了久没睁大的眼睛(自从娶了媳妇,他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
“是啊!没错!自己回来的。听说王丙会还举着腊条问她:跑?跑啊?干嘛又回来了呢?”
“干嘛又回来了呢?”瘸子哥又睁大了眼睛。
“天这么黑,能跑到哪里去呢!王丙会听她这么一说,就把腊条放下啦。”
“这水真甜,像放了糖似的。可是,南张庄张明买的女人,跑了就没有回来过。”
“她们跑她们的,蛮子姐不跑就好。”
“亲帮亲,邻帮邻。我们两家也是多年的好邻居了。媛媛小妹,你可要帮我看住蛮子姐,可别让她跑啦!”
“瘸子哥,你就是为这来的吧。”
瘸子哥嘿嘿一笑,不置可否。
“蛮子姐和她们不一样。”
“咋不一样?”
“蛮子姐怀里抱着个娃娃,已跑不动啦。”
瘸子哥点点头,又摆摆手。临走时还是拜托刘媛媛帮他看住蛮子姐,他说:“小心没有小过火的,万不可大意。”
六
蛮子姐给瘸子哥生的是一个女孩。女孩才两个月就会哭笑了。笑起来,满脸都是波浪,连眼里都是浪花。村里人都说这孩子聪明,因为她的父母来自四川和苏北,这是远亲优生的结果。
“全村里,就数这个孩子可爱,要甜笑有甜笑,要苦笑有苦笑,说笑就笑。”那天,蛮子姐抱着孩子串门时,刘媛媛摸着孩子粉红的小腮,边逗孩子,边望着蛮子姐说。结果,孩子和蛮子姐都没笑,刘媛媛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蛮子姐,瘸子哥心疼你,你疼瘸子哥吗?”刘媛媛想起瘸子哥拜托的事情,想起那一字一句的“疼!疼!”就笑着问蛮子姐。
蛮子姐没有开口。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仿佛是让刘媛媛不要再问这个。可刘媛媛好奇,偏要问,问急了,蛮子姐就把脸板得木锨似的,说:“不疼!我怎么会疼他?笑话!”
刘媛媛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像大口吃煎饼咽着一样,又像胸口挨了一拳似的。她想:“瘸子哥的拜托,不是全无道理的呀!”
过了一会儿,刘媛媛又心平气和地说:“都给他生娃娃了,还说不疼!咱姐妹相处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还骗我?”
“不疼!我怎么会疼他?笑话!”蛮子姐还是这句话,说这话时,脸依旧板得木锨似的。
“这娃娃不是你和他生的?”刘媛媛又问。
“不疼归不疼,生孩子归生孩子!是两码事。”
“不疼他,能给他生孩子?”
“怎么说呢?给你说不明白!”
蛮子姐说完,就解开上衣的纽扣,一把从怀里掏出一个带枣子的白馒头,又把肉色的枣子塞进孩子的嘴里。
“哇——哇——”那孩子把头一歪,哭了起来。
刘媛媛看着那个雪白的大馒头,笑着说:“娃娃不愿吃,就留着给瘸子哥吃吧。”刘媛媛又从解开的纽扣边,瞅着另一个没有掏出的大馒头,接着说:“瘸子哥真有福气!”
蛮子姐听了这话,立马把外边的大馒头收了进去,又单手扣上纽扣,屁股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地走开了。到了大门口,刘媛媛才听到她嘴里蹦出来的三个字——
“美的他!”
七
刘媛媛望着蛮子姐左扭右扭的屁股,听到她那钢球砸地般的三个字,就有了一种预感:“蛮子姐非跑不可。不管往哪里跑,非跑不可!”
想到这里,她又可怜她的瘸子哥了。瘸子哥找个女人真不容易,看过的姑娘一打又一打,可谁能看得上瘸子呢!就是不瘸,也难找媳妇,何况又是孤儿寡母?何况腿瘸?瘸子哥让我帮他看住蛮子姐,瘸子哥你就放心吧,别说我们是好邻居,不说“亲帮亲,邻帮邻”这样的话,就是看在孤儿寡母的份上,看在你打针把腿打瘸的份上,我也要帮你看住这个女人。
“蛮子姐已为瘸子哥生娃娃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娃娃面,也许蛮子姐会留下来的。”刘媛媛像是安慰她的瘸子哥,又像是安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祷告。
可是,蛮子姐那两个雪白的馒头,那让人流出口水来的又大又白的馒头,就白白地让瘸子哥去吃?虽然瘸子哥花了两千块钱,可那两个白馒头,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呀!
“蛮子姐是人贩子贩过来的,是被骗被拐来的,她还以为她到这里是来上班的呢!她怕做梦都想不到来这里是生孩子的,是来给瘸子当媳妇的吧!蛮子姐,要跑你就跑吧,跑回你的家乡去吧,跑到你父母身边去吧,跑到你想去的地方去吧,我不会阻拦你的,你跑吧!”想到这里,刘媛媛不由地举起手来,“啪”的一声脆响,她自己给了自己一巴掌:“刘媛媛,你疯了吗?你忘了你的瘸子哥了吗?你忘了瘸子哥拜托你的事了吗?”
蛮子姐三天没来串门了,刘媛媛三天没有见到蛮子姐的身影了。
蛮子姐跑了。
大婶抱着娃娃在院子里转,大人也哭,娃娃也哭,像电动玩具似的,不停地转,不住地响。
妈妈跑进大婶的院子,又哄老的,又哄小的,老的小的都不给哄。急得妈妈像热锅上的蚂蚁,转了一圈又一圈。
爸爸带着二十多个青壮年,跟着瘸子哥向村西头奔去,像搜寻火灾隐患一样,在半人深的麦田里进行地毯式搜索、拉网式寻找。
后来,是两个大汉从县城的车站上,把蛮子姐截住了。瘸子哥一见蛮子姐,就像见到仇人似的,火苗呼呼地从眼眶里窜了出来,仿佛要把自己和蛮子姐都烧成一堆灰烬。
人真是不可面相。想不到,看上去那么老实憨厚的瘸子哥,为了一个逃跑的女人,竟把一张厚脸扭曲成虎狼的模样。
只见他用拉网的绳子,把蛮子姐吊在梁头上(梁头下的幕布已拉到一边,给蛮子姐空出了两米多宽的位置)。蛮子姐浑身被脱得一丝不挂,两个白馒头上还印着两排带血的牙印,像绕着枣核绣出的花边。
瘸子哥挥舞手中的腊条,抽一下身子都要向右边倾斜一下,仿佛要倾斜到蛮子姐的脚下;抽一下还要从扭曲变形的嘴巴里喊问一声:“又不少你吃的,又不缺你穿的,跑什么跑!跑什么跑!我叫你跑!我叫你跑!我叫你贱!我叫你贱!”
腊条被瘸子哥抽断了一根,他一弯腰,又从地上拿起一根,接着抽:“我叫你贱!我叫你贱!”
挥舞腊条时带出的风声,瘸子哥咬牙切齿的骂声,声声入耳。刘媛媛拉了拉耳朵,用劲太猛,一下子把自己从梦中拉了出来。
刘媛媛又摸了摸头发,头发汗津津的,像刚洗过一样。再看一看被子,被子上冒出了一股股的水蒸气,像里边包着刚出笼的馒头。
八
在刘媛媛那个噩梦过后的第五天,也就是五月二十日那天,天空突然由淡蓝变成淡黄,黄色由浅入深,后又由黄转灰,灰得像翻扣着的陶罐。到九十点钟时,又突然刮起了大风,风向摇摆不定。乌云在天空翻滚,像无数头黑猪在狂奔,在冲撞,在蹦跳……
这时,瘸子哥才发现茅房里没人——蛮子姐趁着天色变暗,翻过茅房的土墙,跑了。
瘸子哥大声地哭喊。起初,人们还以为大婶被雷打着了,赶到一看,才知是蛮子姐跑了。于是大家决定分头去追。有的准备去车站,有的准备去麦田,有的准备去大东庄,有的准备去南张庄。但还没有出门,天色更加暗了起来,暗得如同黑夜,火蛇在天边滚动,闷雷在头顶炸响,大家只好如乌龟一般缩进屋里。
刘媛媛在心里祷告:“快趁着天黑,蛮子姐你就跑吧,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吧。”
但当她听到瘸子哥如丧考妣的嚎啕,又在心底里呼喊:“老天爷啊,你让闪电把所有的道路都照得通亮吧,让大家把蛮子姐追回来吧。”
这时,黑如泼墨的天空下起雨来,雨点又密又大,打在地上噼里啪啦直响,像沙土里爆出的玉米花。再后来就分不清雨点了,老天仿佛倾斜似的,天河里的水直往下倒。到能分清节拍时,已不仅仅是倒水了,水里还夹着冰雹,就像汤里加了丸子似的。大的冰雹有鸡蛋大,小的冰雹有鹌鹑蛋小,从屋顶上又滚落到地上摔碎了的,就像粗盐粒一般。
“下吧!下吧!”刘媛媛在心里说,还没说出又改口道:“停吧!停吧!”刘媛媛心急如焚,不知道自己是在盼天晴还是盼天阴。
望着大大小小噔噔直叫的冰雹,刘媛媛没有了主意。仿佛疯了,又仿佛呆了,看着冰雹在地上乱滚,把她的心都滚乱了。她不在祷告了,只是看着冰雹在傻傻地笑。
冰雹落地,气温陡降,上下悬差七八度。窝在瘸子屋里的人们像企鹅一样抱着膀子,跺着双脚,但谁也没有向外迈出一步。
瘸子哥还在大哭不止,自己哭还仿佛不够分量,又把床上的孩子也打得嚎啕不止。大婶看到他们爷俩掏心掏肺,也不由地哭出声来,全家哭成一片。所有在场的人虽然没有出屋,但人人脸上都挂着泪花。
大大小小的冰雹,噗噗嗵嗵叮叮当当地落在台阶上,落在还没有来得及收拾但已被砸碎了的碗上,盆上,落在屋顶上,落在路上,落在即将开镰的麦子的头上……
一个小时过后,院落伤痕累累,村庄伤痕累累,大地伤痕累累。麦子倒在地上,像石磙子碾过一样。树下,落地的青枝绿叶在斑斑驳驳的阳光下闪亮。一只蛾子,像蝴蝶一样在青枝绿叶上飞舞,边舞边唱,转眼间又舞到麦田里去了。
那一年,麦子粒无收。
那一年,蛮子姐一去无踪。
三十多年过去了,刘媛媛还没有忘记那一场罕见的冰雹。
“那场冰雹真大,天真黑……”她喃喃地重复着:“真是天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