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青是我在东方医院里认识的病友。我出院那天,对青青说:“原以为在医院里度日如年,如同蹲监狱一般,想不到却是日月如梭,让人乐不思蜀。”
“我也是这般的感觉,”青青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真不愿出去!”
我把青青抱在怀里,青青把我抱在怀里。我吻她额头时,她也不闭眼;我亲她嘴唇时,她也不闭眼;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吻她亲她。但当她那米粒样的牙齿狠狠地(又仿佛轻轻地)咬着我的舌头时,不由地就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闭上了一半,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
我的两只胳膊抱着青青,死死地向怀里收紧,仿佛是舌头被咬时的自然回应。而她,身子柔软得像入水的面条,上下都酥了。我们就这样抱着,亲着,额头冒汗,心里灼热,像火炉抱着火炉。
不一会儿,我听到水杉的红叶子纷纷飘落,有一片非字形的叶子落到了青青的头上,又顺着乌油般的长发滑了下去。有一个针状的叶子落在了青青长长的睫毛上,竖的黑,横的红,红黑相映,横竖交错,像黑眸子边的一道栅栏,一道屏障,一道迷人的风景。
当青青把舌头还给我时,我就用力地向青青的眸子吹了一口热气,但那根针叶没有丝毫感觉,仿佛要赖在睫毛上,我只好用手把它拿去。“哎”的一声叹息,我听到了它落在草坪上的声音。
草坪的南北都是水杉,西边靠大路的地方是水桶粗的法国桐,东边是几行水杉和一排棕榈,棕榈西边是一丛毛竹和几棵迎春,毛竹与棕榈之间是我和青青。在我听到那根针叶落地时,又看到棕榈那扇样的叶子也低垂着,像被火烤似的。
“你的身子真热,是不是发烧?”青青抿了抿薄薄的嘴唇,仿佛咽下一口热气似的。然后,看着我火辣辣的脸,问。
“是你在发烧,树叶都快被你烤着火了!”不知什么话到了我的嘴边,但被咽下肚了。我接过了青青的问话,说。
“嗬嗬!”
“哈哈!”
青青笑,我也笑。
二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我和青青同一天住进了东方医院。
哥哥把我送到医院时,门诊室的门前已有六七个人在候诊。走一个又来一个,来一个又走一个,门前好像始终有六七个人的样子。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六七个人里头就有个叫青青的女子。
大夫喊到十八号时,我就闪进了门诊室,同时进去的还有我的哥哥,哥哥身后还跟进一个女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叫青青。
我那当村长的哥哥,向大夫介绍了我的病情:责任田被客商租用了,前两年还给点租金,后来企业经营不景气,连老板都换人了,土地的租金也就泡汤了。新老板说,土地已经卖断了,哪里还欠什么租金?我弟弟一门心思要查找租地时的档案。新老板极不耐烦地说,工厂里没有租地档案,档案室里只有建厂时的施工图。要查你到经济开发区查去!我弟弟又找到经济开发区,开发区那个把裤带扣到最后一扣的大肚子告诉他,档案员到饭店喝酒时,忘了关电炉,把档案室里所有的档案全他妈的烧光啦。那时,我弟弟就成了上访专业户,他和十几户失地的农民一起上访,县里去过,省里去过,北京也去过。上次从北京被送回来后,腿没疼,胳膊倒疼了两个多星期。县信访局郝局长说我弟弟神经受到了刺激,怕是患上了抑郁症,让我带他到医院看看。医药费由信访局出,全报。刘大夫,你看他是不是患上了抑郁症?
“我没病!”我对大夫说。
“患这种病的,十有八九都说自己没病。”长得像屠夫一样的刘大夫像是对我,又像是对我哥哥说。
“我没病!”我又对刘大夫喊道。
“到了这里,就该听大夫的。”哥哥瞪了我一眼,又转头向刘大夫笑了一下。
“没病就是没病,有病就是有病,越说自己没病的,越是有病。”刘大夫没看我也没看我哥哥,他低头喝了一口水,就趴在处方单上乱划,边划边说,说得跟和尚念经似的,念到最后,才抬头问我哥哥:“明白吗?”
“是的是的!”我不知道哥哥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只见他连连向刘大夫点头,巴结得像刘大夫能给他提干似的。
“如今患这种病的人,越来越多。不过,也无大碍,多和病友交流交流,谈谈心;多看看中央电视台,没啥想不开的。”说到这里,刘大夫像似故意地停了一下,接着才对我哥哥说,“这样吧,先住下来,明天检查一下身体。早饭不能吃啊,记住了吗?”
“好的好的!”哥哥连连点头,满脸是笑。
“我没病!”我对哥哥说。哥哥不理我,依旧是笑。
“嗬嗬嗬嗬……”这时,我听到从哥哥身后传来了女人的笑声。
“你笑什么笑?你是谁?”我把头歪过去,把目光在那张瓜子脸上扫来扫去。
“我是你下边的。”
“我下边是你?”
“十九号!十九号!”屠夫似的刘大夫喊着。
“来啦!早来啦!”那个叫青青的女子答道。
这时,青青,我,我哥哥和那个屠夫全都笑了。
“嗬嗬!”
“哈哈!”
“哈哈哈!阿——阿嚏!”
三
我和哥哥已走出门诊室了,但那“嗬嗬”的笑声仍从门缝里飞出,像蜜蜂似的追着我们飞了一阵子。
哥哥把处方单交给我,又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五千块钱,说:“这钱不是我的,是信访局给的,你就慢慢地花吧。我就不陪护你啦。”
哥哥走后,我就按处方单上的要求,查血压、血脂、血糖;查肝功能;做B超,看心电图、脑电图……反正不需自己掏腰包,查呗。
做B超时,B超室门前又有六七个人在排队。我一看人多,就先去查了心电图。返回时,北楼三楼的B超室门前,仍有三四个人在等,我也就坐到门前(过道)的椅子上等。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上次与我一同上访的刘荣金打来的,他先问我在哪里,然后又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说上天遇到一个朋友,非常义气的一个铁哥们。这个非常义气的铁哥们听了我们的事,非常气愤,把酒杯都摔成八瓣了,准备替我们上访,说只收我们一点盘缠,每户只要交三百块就可搞定,上访准赢。我说,我现在在医院里,这事不能急,那个非常义气的铁哥们也不可轻信,说不定也和有些黑心的律师一样,吃过原告吃被告,有可能是个“托”。最好是等几天,等我出院了再说,说不定……
我一边通话,一边在B超室门前的过道里徘徊,不知是躲让过道里的人流呢,还是为了通话内容的保密,亦或是排解自己紧张的情绪,我从过道的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不知不觉地就拐进了一个单间。
“你个臭流氓!”青青双手抱胸,突然从单间里窜了出来,撞了我一下不说,还切齿地痛骂。
我的手机不知是被她撞落的,还是因为惊吓自己落下的。它在地板上“喂喂”不停地嚷着,仿佛喊疼似的。
“喂喂喂!”我没有去捡手机,也没有跟青青计较,却手指着青青的杨柳腰大喊:“你的腰带,你的腰带还没系呢!”
再回头时,我才看到我因为接电话,误闯了女洗手间。
四
我住的病房在南楼一楼,是个大间,连我共住了三个病人。我住中间。
住在我北边靠门的病人姓邓,他让我叫他老邓。老邓家的房子摊到拆迁,并被强拆了。拆时,老邓打人啦,被打的是拆迁办的一个女主任。女主任不依不饶,仿佛依法办事似的,把老邓告上了法庭。老邓的两个儿子慌了,急忙把老邓送进医院,说老人患有神经病。法院也拿老邓没办法,因为神经病打人是不犯法的,是受法律保护的。但老邓似乎不愿意让法律保护,做梦还在说:“你凭啥强拆我的房子!女主任,女主任也不能不讲理,是不是?”
住在我南边靠窗的病人姓高,他叫我喊他老高。
“拉倒吧你!还老高,小高就不错喽!”我这么一说,他就让我喊他小高了。
小高个头不高,需翘脚才能把眼睛翘到门上装玻璃的高度。小高现在区拆迁办工作,他说他们单位里有一个薛副主任,听过的都以为他像白雪一样白,见过的都知道他像铁塔一样的黑。他还说他单位有个姓傅的主任,其实是实实在在的一把手,可除了拆迁户,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还说他单位里有一个姓焦的书记,他自己从来不说姓焦,仿佛他不是书记似的。
小高原在信访局工作,后来闹调动,说信访局不办人事;调到城管局后,上班没有半年,又说城管局心太硬;后来调到拆迁办,整天扒人家的房子,他又下不了手。他说,你想,人家祖祖辈辈住得好端端的,给人几个臭钱,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就把人家的房子给扒了,这是人干的事吗?他下不了手,不但下不了手,还因强拆硬拆吓出了病。傅主任说他是脑子进了水,就派人把他送到了医院。
小高和老邓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隔着我的病房仍在交头接耳,有时高声大语,指天画地,仿佛都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有时又窃窃私语,仿佛说着情人间的密语(蜜语);有时四目怒睁,仿佛仇人一般,隔床就把枕头砸了过去;有时默默无语,仿佛都变成了哑巴,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这时,我就问小高:“信访局能为我支付医药费用?”小高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才有气无力地说:“按理说,没有这笔费用;但事事不能按死理,从截访费中支出也是合乎情理的。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又问:“有专门替人上访的人吗?”小高神秘地一笑,像是不肯回答我,又像是不屑回答我似的。
我还想就上访的事,向小高讨教,别看小高个头不高,年龄不大,但毕竟在信访局呆过,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得多。不料他啥也不肯说,一个星期后,拆迁办就来人给他办了出院手续,说单位正在宣传柔性化拆迁,人性化拆迁,恰又遇到一个钉子户,需要打持久战,非小高上阵不可,所以就把他接去了。
小高出院后,刘大夫就让青青搬到了小高的病床。
“男女一室?”青青瞪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问。
“病房紧张,先挤一挤!”
“挤一挤?”青青又问。
“男女搭配,说话乏味。”我说。我不说倒好,听我这么一说,青青就不再犹豫了,立马决定从二楼搬到小高的病床。
“听说过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没听说过男女搭配,说话乏味!”老邓笑道。
“你没听过的多着呢!”我说。
五
青青搬到小高病床后,我才知道她是个小学教师。
搬来后的第三天,我们就尽释前嫌了。
我说:“你不像有病的样子。”
青青说:“你也不像。”
“我没病。”我说,“那天到女洗手间,也不是有病,是因为接电话……”
“我也没病。是杜子腾校长说我有病,我就有病了。”
“能说具体点吗?”
青青笑了笑,但没有笑出“嗬嗬”声。我以为她是因为教学压力大,班级排名次等等,患上抑郁症的,其实不是。她说她上大学时,非常怀念上小学时的天真和纯朴,就想大学毕业后到小学里去,去向孩子们学习,“哎,我们真该好好地向孩子们学习才对!”
青青班里有四十六个孩子。她从不叫学生喊她老师,让学生直呼其名,与学生平起平坐,兄弟姊妹相称,弄得班里无上无下,无尊无卑,无贵无贱,校长和任课老师都很难为情。青青却说,按三人行必有我师推算,她至少可拜十五个孩子为师。青青满面通红,满脸陶醉:“你不知道那些孩子的眼睛,是多么的纯真可爱,是多么的天真无邪,可长大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就像一个人所谓的成长,成熟,老练等,其实就是心越来越黑,眼越来越瞎,话越来越假,骗越来越行一样,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青青喝了一口水,向我笑一笑,又说:“哎,我们应该拜孩子们为师,好好地向孩子们学习才对呀!”
“可是,杜子腾校长不这样认为,胡说什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嗬嗬,解惑?你能解惑?拉倒吧,你的论文还是我代你写的呢!”
“论文的主导意见是我的,也就是说,灵魂是我的。”
“嗬嗬,你是孩子王!你是一校之长!一校之魂!”
青青说:“杜子腾校长拒绝向孩子们学习,拒绝拜孩子们为师,把自己凌驾于孩子之上,我火了,他就说我是神经病。我像神经病吗?”
“不像。”我边摇头,边讨好似的说。
青青深情地看了我一眼,仿佛遇到了知音。
六
病房里有彩电,老邓不爱看,我和青青也不爱看。
老邓说:“电视都是哄人的,哄死人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与其看电视费电,还不如到院子里看蚂蚁上树呢!”
青青说:“我一看电视就瞌睡,比吃安眠片还灵。”
我说:“我爱看焦点访谈,可有时怎么也访不出眉目,让我越看越气。最可气的是我那当村长的哥哥,哥哥像无所不知似的对我说过,焦点访谈也不是万能的。他说县长曾对他们说,焦点访谈也无非是焦点访谈,访一下谈一下罢了,上焦点访谈又能怎样?何况焦点访谈也不是说上就上的,说得跟绕口令似的。”
我们正说着电视,青青学校里的杜校长、金会计和贾秘书一行来探望青青了。
“李老师(青青姓李),几天不见你瘦多了啊!看,越来越苗条了不是?我喝了半年的减肥茶都赶不上你这效果!”贾秘书一边把大兜大兜的水果放到青青的床头柜上,一边笑着说。
“学校也有学校的难处,只能意思意思了。”金会计一边说,一边塞给青青一个信封。
“张老师,毛老师,还有几个老教师都要来,我没准他们假。我说,你们把李老师的班级带好了,就是对李老师最好的探望。”一听这话,我就知道他是杜子腾校长。
杜校长让青青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最后,还让贾秘书留下来陪护她。
青青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似的,眼里的泪花也珠子一样被摇了下来。她拉着杜子腾校长的手问:“向孩子学习错了吗?”
杜校长与病房的护士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说:“看来,李老师病得不轻啊!”
“好多了!好多了!”那个输水一向找不到血管的护士说。
杜子腾校长一行走后,我听到青青“嗬嗬”地笑了。
“你笑什么?”我问。
“我笑杜子腾校长自高自大,怎么就不明白向孩子学习的道理呢?”
“你又在钻牛角尖。”
“嗬嗬,杜子腾校长还不如个孩子!”
“你也不如孩子。”
“说得好!”青青眼睛一亮,像婴儿找到乳房似地说。
“别逗啦!”我笑道。
我一转身,看到老邓也是一脸的笑容,仿佛弥勒佛。
七
秋越来越深了,天也一天冷似一天。窗外,法国桐猪耳似的叶子一派金黄。
下午,夕阳从法国桐上方斜射过来,和朝阳没什么两样,只是这夕阳是从西边射过来的,只是这缕金色的阳光像小猫的小手,能抚摸到病床上青青的脸颊,能在青青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
青青病床前的小柜子上,放着三个比拳头还大的苹果。那是青青刚刚洗过的三个苹果,苹果上还有几滴水珠在轻轻地颤动,似落不落。
我把苹果和青青的面颊反反复复地进行比较,仍说不出那个更红,那个更艳。一会儿觉得青青的脸蛋更天真,更鲜艳,再加上那两个左顾右盼的眸子,是无比的动人,但又觉得那是夕阳抚摸的结果,是夕阳把她打扮成了天使;一会儿又觉得她不像苹果那样自然红,白里透红,红得令人咀嚼,红得令人的馋涎如苹果上颤动的水珠,欲滴不滴……
我正这么想着,比着,青青就拿起一个苹果问老邓:“吃不吃苹果?”还没等老邓回话,我就感到床上有一阵风扫过——一个苹果几乎与问声同时向老邓砸去——问声还在空中,苹果已被老邓握到了手里。我想,老邓年轻时一定打过篮球,看他接苹果的速度,怕是接球也无人能比。
我又想,下一个,该向我砸来啦。然而没有,我已做好了被砸的准备,却迟迟不见苹果砸过来。
我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但又忍不住地向青青的床头柜上瞅了一眼,我看到床头柜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苹果了。不知何故,这个苹果仿佛变了颜色似的,远没有刚才那样红,那样好看。
低头时,我看到青青的右手正托着另一个苹果,在夕阳照不到的地方,与床沿在同一个平面上向我伸了过来。
我连忙伸出左手去接,可当指头刚触到苹果时,青青就把手缩了回去。我看着青青缩回去的手,也只好把自己伸出的手缩了回来。我的手刚缩回,青青又把苹果送了过来,我又忙把缩回的手再伸出去,还没等我的指头碰到苹果皮,青青又把手缩了回去。
我像被捉弄了一般,抬头看了青青一眼,却看到青青的眼里满是调皮的笑意,那意思仿佛拒绝我用手去接,非用嘴接不可。我把身子在床上缩了缩,把头伸了过去。于是我的嘴唇触到了那只握惯粉笔,比粉笔多了点血色的小手,我的鼻孔钻进了苹果浓浓的甜香。我略一停留,而后就张大嘴巴,向她手上的苹果大口地咬去。
“砰”的一声,苹果掉到了地上,在地板上跳了一下,但没有跳起来,仿佛生气似的,“咕噜噜”地滚到了老邓的床下。
“笨蛋!心想哪去了!”随后就是“嗬嗬”的笑声。
八
“咱俩成为病友,真是缘分。”有一天,我对青青说,“你的病房原在二楼,干嘛要搬到我们这个男病房来?”
“你不知道,我原来的病房里有一个女孩,因为失恋得了神经病,一天到晚念情诗唱情歌,见了他父亲也一口一个亲爱的,又搂又抱,没有一刻的安宁。刘大夫给她打针时,就像杀猪似的,要把她的胳膊腿全都绑在病床上才能进行。虽然一针下去,就像死猪似的,但过了药力又恢复了原样。我受不了啦,才让刘大夫给我调换病房。想不到他竟把我调进了你这个男病房,更想不到的是你这个小流氓居然说男女搭配,说话乏味,我倒偏要听听是怎样的乏味!”青青说完,就“嗬嗬”地笑了起来。
“你是说,失恋也能闹病?”我笑着问。
“当然能的。”过了一会儿,青青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听说过莫言吗?就是写电影《红高粱》的那个作家,就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个作家。有一次,他给一个外国作家题字,你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一生恋爱。”青青笑得满脸都是阳光,而后又接着说,“由此可见,不能小看恋爱这事,需要经营一生。莫言老家山东,山东的孟子说,食色性也。孔子也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你恋爱了吗?”我问。
“你说呢?”青青反问。
“说什么说,吃药!”那个输水找不到血管的护士,手里托着一个白盘子进来了。
护士给我半个药片,又给青青半个药片,然后看着我们喝水,看着我们把药咽下。护士一出门,青青就把握惯了粉笔,比粉笔多了点血色的手伸给我看,我看到那半个药片像一个小小的粉笔头,在她的掌心里滚动着。
“你没吃?”我惊讶地问。
“你也不要再吃了。这药,不能常吃,吃多了,没病都能吃出病来。”
“你真不如孩子!孩子不会欺骗。可你,你欺骗大夫,你欺骗护士。”
青青把右手食指竖起来,放在薄薄的嘴唇上吹了一口——“嘘”,然后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悄悄地对我说,“大人都会欺骗,所以要学学孩子。”
“你又钻牛角尖!”我没好气地说。
九
当那个护士再来送药时,我也学着青青的样子,头一仰,眼一闭,脖子一伸,一口水下肚了,药还在手里。
青青看我吃药的样子,“嗬嗬”地笑;我看青青吃药的样子,“哈哈”地笑。青青把手伸出来,半片药片在掌心打颤;我把手伸出来,掌心里半个药片在滚动。青青把她的掌心盖在我的掌心,我看到两个半片的白药片,全落在了我的掌心。
我把两个半片对起来,合成了一个长柱状的整药片,像一粒梅豆的种子,连一点点的裂痕都看不到。
“想不到,你是我的另一半!”青青看了,“嗬嗬”地笑道。
“我的另一半是你,真的想不到!”我也故作深沉,并意味深长地说。
老邓不知我俩说啥,嘿嘿地笑。我一转脸,看到老邓并不是笑我俩,是笑来看他的两个儿子。
老邓的两个儿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矮个子是个胖子,高个子是个瘦子。瘦子像他父亲一样嘿嘿地笑着。听胖子说,那个被老邓打的女主任被“双规”了,还没收了女主任的非法所得,还说女主任的情人也倒台了。法院对老邓打人的事也不再追究了,但也不能大意,还不能算是不了了之,因为女主任的另一个情人正红,说不定会寻机报复。
瘦子补充说:“他们这些当官的,什么缺德的事都干得出来!为了少惹麻烦,爸你不要急着出院,再住它一两个月。估计到那时,女主任也该判刑了。”
胖子又接着说:“反正家已被他们给拆了,您就安心地住在这里吧!”
老邓一家三口,说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又说一阵,像家庭联欢似的。
“你们能不能静一静?”那个输水找不到血管的护士一边敲着门板,一边斥责。离去时,我还听到她嘟囔一句,“一家子神经病!”我向青青伸了伸舌头,青青也向我伸了伸舌头,并把柳眉一耸,给我使了个眼色,于是青青就和老邓一家打了声招呼,让他们慢慢地说笑,我们到院子里转转去。
我和青青手拉着手,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逛着。我们发现院子的东南方向有一个大草坪,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草坪东边有几行水杉,水杉下是几行棕榈和一丛毛竹,还有几棵迎春。虽然迎春的叶子已经落尽了,但我和青青都说这儿是散心解闷的好去处。
十
一连好几天,我没有说青青钻牛角尖了。虽然青青没钻,我倒替她钻了起来。细细一想,青青的话也不无道理。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个“人”,未必不包括孩子,以孩子为师不能算错。《三字经》上说:“人之初,性本善。”从这个意义上说,更应该向孩子学习。孩子一旦长成大人,可爱的地方就不多见了。贾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是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三个样子,应是最初的样子最可爱,后来就一个不如一个了。青青说的那个作家莫言,他的书我也读过,记得他在一篇小说里说,结了婚的娘们,就像闹栏的马,一拍屁股就翘尾巴。
“吃饭啦!发啥呆呢?”我正这样想着,青青拉着我的手就向食堂走去。
食堂和病房很近,中间只隔一条水泥路。这条南北路正对着医院的大门,医院的大门向北,大门前是一条东西马路,马路对过是几家卖早点的摊铺。站在水泥路上,透过医院大门的铁栅栏,可以看到早点铺前人挤人,像蚂蚁抢骨头一般挤作一团;还能看到院内食堂前的病人,他们像孩子一样排着队,秩序井然,连一个加塞的都没有。
我站在食堂前的水泥路上,手指着院外拥挤的人群,又指指食堂前排队的病人,问青青:“是他们病了?还是我们病了?”
“吃饭啦!发啥呆呢?”青青对我说。我问她的话,她像没听见似的。
在食堂买饭的人多,在食堂吃饭的人少,他们大都端进病房里吃了。食堂的桌椅也不多,但我从未见它坐满过。桌子都是长条形的,我和青青总爱用北面靠墙的那张桌子,我坐西向东,青青坐东向西。我们像一对情人似的,她排队买饭时(总是一买两份),我就去取筷子,餐巾纸什么的;我排队买饭时,也是一买两份,有我的也有青青的。
青青每次买早餐,除了买油条,稀饭,还要买两个茶叶蛋。其实,我买也是买这些,只是把稀饭换成了豆浆。吃茶叶蛋时,青青说她爱吃蛋白,我就说我爱吃蛋黄,其实,我更爱吃蛋白,但我没有说。我为什么不说呢?害得自己每天早餐都要吃两个噎人的蛋黄,都要把爽口的蛋白夹给青青。青青“嗬嗬”一笑,每次都享受得心安理得,好像是她帮我把蛋白消灭了似的。
但能听到青青“嗬嗬”一笑,于我也是一种精神享受,这是青青所不知道的。想到这里,我也就像占便宜似的“哈哈”笑了起来。
十一
几阵秋风过后,几场秋雨过后,清晨的草坪上就能见到一层白霜,像下了场小雪似的。几场大霜过后,草坪上被修剪过的青草都枯死了,但在那遍地灰白的枯草下,又疏星般地开着一些蓝色的豆瓣花,给干枯的草坪添上了几分生机。豆瓣花一般都是在早春开的,想不到深秋里也开。一棵花上,能冒出一束梗子,有的埂子举着花朵,有的埂子举着种子。花开得快,种子成熟得也快,仿佛再不成熟破荚就来不及似的。是的,它们要赶在大雪到来之前破荚入土,然后在泥土里做着春梦。
草坪中间,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有几个水泥凳子和一个棋盘,但没有人下棋,只有一个病人似的中年人,时常在那里唱洪湖水。草坪里有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路上常有情侣似的病人在散步。
有一天早饭后,青青邀我到草坪上看花。那天,青青穿的是平底黑皮鞋,青裤子,天蓝色的薄羽绒袄,瀑布般的黑发披在身后,几乎把后边半个羽绒袄给盖严了。我问:“怎么不穿高跟鞋?”
“你嫌我矮,是不?我怕穿了高跟鞋让个子矮的人难为情。”又是调皮地“嗬嗬”。
“你的羽绒服让蓝天黯然失色呀!以前怎没见你穿过,是特意穿给我看的吧?”
青青不再回答我,只是“嗬嗬”地笑给我听。
笑着笑着,我们就来到毛竹边,毛竹的叶子依旧青青的,密不透光。棕榈仍举着芭蕉扇,扇叶在不停地颤栗,仿佛在传递内心的惊喜。
我和青青在棕榈树下肩挨肩坐着,我一转身,顺势将手放到了青青的胸前。我想说:“青青,你的羽绒服好薄。”但还没有开口,青青就用冷话砸我:“你这人,真是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边说边把我按倒在草坪上,但她用力过猛,自己也倒了下来。
这时,我忽然看到头顶上,有一根青青的枝条横了过来,枝条上开着一朵金喇叭似的花朵。于是,我改口说:“宝贝,别闹了。快看,迎春花开啦!”
我们把枝条拉到胸前,眼下,可不,真的是迎春花开啦。我又说:“迎春花该到春天开,这时开花是不是太早了呀!这时开花,要不是亲眼所见,对谁说谁也不会相信。”
“花也和人一样。”青青半闭着眼睛,略有所思地说,“每个人都有他的特性,和他独有的,个人的,奇异的,复杂的病症。这点疾病是医学中所不知道的,它不是医书中所载的肺病,肝病,心脏病,神经病;它是由这各种机关的不调和而成的。这个道理是医生所不能晓得的。”
“这是你说的?”
“这是托尔斯泰说的。”
十二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可知道这是谁的诗?”青青考我似地问。
“谁不知道这是裴多菲的诗?还来考我!”
“知道就行啦,万不可当真。生命和爱情都是真实的,自由是飘渺的,飘渺得就像水蒸气似的,飘渺得就像银河系似的,飘渺得就像共产主义似的。如果你要当真,你的病可就没指望啦!”
“我没病!谁说我有病?”
“没病干嘛进医院?没病干嘛一次次上访?你哥哥说你是抑郁症,刘大夫也是这样说的。我可是亲耳听到的,你骗得了谁?”
“好!好!我有病,托尔斯泰不是说每个人都有病吗?”我换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说青青,你一会儿托尔斯泰,一会儿裴多菲,今天人之初,明天三人行,后天又是一生恋爱,你还有没有你自己的?”
“当然有啦!”青青眼睛一亮,仿佛就等着我问她这话似的。她从草坪上爬起来,裤子上还沾了几片非字形的水杉叶。我没有用手去拿,而是用力地为她拍了几下,又把双手在自己的屁股上也拍了几下,仿佛各打二十大板。
“李老师请讲,我洗耳恭听!”
“什么李老师不李老师的!我先问你,住院的滋味如何?”
“有你在,这里就是天堂!”
“今天我就给院长写信,建议医院开办病友婚姻介绍所,让每个病友都能像我们似的,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我相信,只要医院采纳我的建议,不用打针,不用吃药,至少有一半的病友能够痊愈。你信不信?”
“我,我相信,我相信杜子腾校长的话,李老师,你真的病得不轻啊!”
青青不再说什么,却突然伸出两臂,把我抱到了怀里。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刘荣金打来的电话。
刘荣金问我在哪里?在干什么?何时集中上访?可不可找中介上访?刘荣金这么一问,我才猛然想起,我是刘荣金们的主心骨,是上访的组织者和决策者之一。说句良心话,自从住院这一个多月来,我只顾和青青谈情说爱,早把上访的事抛到爪哇国去啦。记得刚入院时,还曾向小高咨询过上访的事情,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再过问了,像那些半拉子工程一样,不了了之了。现在刘荣金突然问起,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好,只好让他们看着办吧。
“又要去上访?”我刚关了手机,青青就问。
“烦死了!再也不管了!他们爱上哪访上哪访去!”我烦躁地答道。
十三
哥哥来电话说,信访局不再负担我的医药费了,还说他们已到医院调查过,说我的精神已恢复正常,可以出院了。
出院前一天,我和青青在棕榈树下相抱相亲,依依不舍,万分留恋。
青青原打算两个星期后出院的,但在我出院的第二天,她就让杜子腾校长把她接回去了。她对我说:“你不在医院里了,我住院还有什么意思!”我听了这话,心里非常感动,兴奋得三天都没有合眼。
一个星期后,我就到青青那里去看她,我太想抱抱她了。青青的学校距我家一百多公里,来去不是十分的方便,但也不是十分的困难。我坐公交车到学校附近的胜利宾馆,一住下就给青青打电话。
青青听说我已到了宾馆,立马就向杜校长请假,然后一蹦三跳地跳进宾馆1010客房——我的住处。
青青一跳进门,我就像久别重逢似的,一把将她抱住。我要把舌头伸给她,她要把舌头伸给我,我们互不相让,直到两个舌头顶得麻木了,我们才把嘴歪到一边——
“爱,不是索取,是给予!”我说,青青也说,我们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就“嗬嗬”“哈哈”地大笑。
“医院里那个病友老邓,像没长眼似的,从没给我们一次机会,害得我在草坪上把脚后跟都冻裂啦。”笑后,我就抱怨老邓来了。
“老邓那人也真不够意思!要不是看他年纪大,又是钉子户,我早就让刘大夫把他赶出院啦。你还记得吗?有一回,我用苹果砸他,居然被他接到手里了。”青青也憋了一肚子怨气,直到这时才出。气一出,她苗条的身段变得更加苗条了。
“还上访吗?”
“还让学生喊你老师吗?”
我和青青几乎同时在问。
我说:“上访有屁用!我再不去干那样的蠢事啦。”
青青说:“学生愿喊我老师就喊呗!我本来就是老师嘛!”
那夜,我和青青如胶似漆,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在一起,只是希望长夜没有尽头,太阳不再出来,天也不再亮。
但第二天,天还是亮了,太阳还是出来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没病?我有病?我和青青都病了?”
回到家里,哥哥问:“元旦春节就要到来了,稳定压倒一切,信访局到处找你,你到哪去啦?是不是又要去上访?”
我说:“我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个病友,我们恋爱了,我看她去了。”
“编,继续编,编下去!看你编得跟小说似的!你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我吗?啊?”我说的是实话,可哥哥一句都不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