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被故乡的影房和碾房闹的不得安宁,它们相隔两条街,本来是不同时代且毫不相干的两座建筑,却好像结对寻芳的蝴蝶似的,老在不经意间就从时光深处翩翩飞来,萦绕脑海,挥之不去。
影房
影是祖先画像的简称,影房就是祠堂,一说祠堂大家就明白了,是祭祀祖宗的所在。我们村的祠堂不大,主体为旧时大青砖垒成,灰色鱼鳞瓦,翘檐,檐角为昂首龙头雕塑。檐下有廊,离地面三级石阶。朱漆对开木门,门两旁各有一根红色木柱,柱础为白石雕成,如石鼓。另有方形窗两眼,木格窗棂。听父亲说,影房大约始建于清末民初,他记事的时候,影房的祭祖活动还很隆重,方圆几十里的王姓族人都派代表来参加,那些离得远的经常因为迟到被打骂,慢慢地都就不来了。
祭祖的仪式很讲究,年前把祖宗的画像挂出来,称“供影”,正月初二收起来,称“落影”,期间一日三餐烧纸钱焚香献牲祭拜。20世纪60年代“破四旧”的时候,这一活动被当成牛鬼蛇神横扫了。但扫得了“供影”“落影”活动,却扫不尽族人对祖先的祭拜之心,后来家家户户过年依旧悄然挂“轴子”(即家堂),“轴子”上都写着过世先人们的名字,族人在自家即可行祭祀之事,不必端盘带碗去影房了。
看过电视剧《白鹿原》,白鹿村的祠堂不光用来祭祖,还是白鹿两姓族人议决大事的地方。我们村的大事都是在村委办公室里议,然后由村支书在大喇叭里广播一下就完了,影房成了可有可无的建筑,它就像一座无人打理的小庙一样,孤独地立在村庄的后面。
与影房相邻的还有一座颓败的草坯土屋,土屋里曾住着一位麻脸孤独老人,他叫王花云。前些日子我回老家还打听过他,说已去世多年,坟都荒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影房曾做过村里的卫生室。我小时候经常感冒发高烧,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唯有打针,而且必得打青霉素才能好,我的屁股常常是旧青未褪又添新紫。我特怕打针,尤其怕打青霉素。疼啊,疼得不敢走路,每次都是父母费尽周折才能捉了去,因而我幼时对影房一直感到恐惧。卫生室里有一男一女两名中年赤脚医生,男的论辈份我叫他爷爷,女的辈份更大,我叫她老妈(相当于曾祖母)。非打针不可的话,我总是求老妈给我打,她会一边哄着我,一边用酒精棉慢慢揉按我的屁股,趁我注意力转移的空档把针扎进去,然后一边揉按一边慢慢推药,明显感觉疼的轻些。但老妈并不是回回都在,她不在就只有爷爷打,他长得又黑又结实,精干条瘦,动作麻利,不管我如何哀求,总是三下五除二就完事,疼得我龇牙咧嘴,号声震天,当时我真是恨死他了,好在时间不长卫生室就撤了。
每逢李仙集日,赶集路过这儿的人都要在此歇个脚,坐在一起抽袋旱烟,聊聊集上的新鲜事儿,往往都是极有趣的事,逗得大伙很开心。比如东庄上的韩老头说,有个平度人初次到李仙赶集,平度人说话有个口头语:“进你麻”,是骂人的,那里的孩子到街上喊他爹吃饭都这样喊:爹,进你麻回家吃饭啦!平度人看到一个卖蒜的,上前问:“进你麻蒜怎么卖?”卖蒜的是夏庄镇河西村人,河西是武术之乡,当地人言“河西的狗都是小武手”。河西人二话不说,”啪”地给了平度人一耳光。平度人一楞,手捂脸问:“进你麻,你怎么打人?”河西人抬手又给了他一耳光。平度人大概意识到什么,小声道:“我想买你的蒜的,你怎么抬手就打”。河西人说:“买蒜就买蒜,怎么还得进你麻呢?”
于老头说的事有点污,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他胡编的。他说有个妇女在集上卖鸭子。在我们家乡,“鸭子”指男人的生殖器,因而家乡人管鸭子不叫鸭子,叫扁嘴。集上人多声杂,鸭子不堪惊扰,老想跑,妇女就将其塞到屁股底下坐住,一边打量熙来攘往的行人,一边不时用手拍下鸭头,嘴里嘟囔着:“老实点,跑什么跑,再跑杀了你”。有个不怀好意的男人看见,冒充外地人拢过去,撇着腔问道:“大姐你这是要卖?”妇女答:“当然卖啊,不卖拿来咋!”男人又说:“那大姐你抬抬腚,把鸭子拿出来……”乡亲们听了,笑的涕泪横飞,上气儿不接下气儿。
我曾跟一位作家朋友说过此事,朋友也笑呛了,咳嗽连连。笑毕,他认真地说,赶紧写下来。我说不好吧,这种东西也能入文?他说当然能啊,这才是民间的,原生态的,生动有趣,诙谐非常,多接地气儿,赶紧写。我一想也是,这些事本来就是因影房的存在而发生的,它们之间有着某种必然的内在联系,不写下来,影房的历史便不全面,不完整。
我对影房感到害怕不光是因为打针,还因为它后面有片阴森的树林和十几座坟茔,树林里面还有蛇。曾听王花云老汉说,有天早晨,在他家灶台上就盘着三条蛇,他没有打它们,而是将它们弄去树林里放了。我心里一沉,一下子就联想到影房,影房离树林比他家近,里面肯定也会有蛇吧?我仿佛已经看到,三条青灰色的毒蛇正盘在影房里那架素朴厚重的槐木房梁上,恶狠很地朝我吐着信子。我便在心里埋怨王花云老汉,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更让我对影房敬而远之了。
影房偏西南百余米处有座寺庙,称王家寺,跟我们村同名。据说寺名源于唐朝,是唐朝某个皇帝南巡,从北海到南海一路走下去,每隔二十里便歇下脚,他歇脚的地方都建起同等规模的庙:前殿三间,后殿三间,前殿为四大天王,后殿为玉来佛祖。东西还有偏殿,内有大肚罗汉等神仙。寺庙与影房之间隔着一个大湾,湾水清澈,水草丰美,祭祖的时候,影房幡旗招展,香烟缭绕,庙里金声玉振,佛语纶音,恍若人间仙境。可惜“文革”的时候寺庙被彻底毁掉了,后来在庙址处建过砖窑,土地被生生挖走数米,时至今日,已是杂草丛生,湾里滴水不存,留给后人的只有传说和想象了。
忘记是哪一年,村西头的秦家将影房包了去,改造成了磨坊。我们村一百多户人家,平日里磨坊并不忙,只是临近年关的时候磨面机才没白没夜地轰鸣。但是时间也不长久,因为李仙村上了面粉厂,乡亲们可以直接拿小麦去换面粉,省时省力。磨坊没了生意,自然撑不下去。从那以后,影房就被彻底闲置起来了。
日月如梭,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雨雪风霜的侵袭,让影房渐呈颓败之势。瓦片掉光了,廊柱朽烂了,窗棱也全没了,房前堆满了建筑垃圾。曾有人提议将其拆除,但遭到村里有识见的人强烈反对,称这是我们村尚存的最古老文物,应该保留并加以修缮,给后人留作纪念。村委采纳了这一建议,安排人对其进行了简单修整,更换了新式房瓦,将窗户用砖封了,又用废弃水泥电杆代替了木头廊柱……原本古朴庄重建筑精美的影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倘使祖宗有灵,不知会作何感想。
碾房
提到碾房,眼前就会浮现这样一个场景:子夜时分,在那个低矮狭小的简陋土屋里,一盏墨水瓶做的油灯挂在土墙上,灯火如豆。父亲在前推着数百斤重的石磙艰难地走着,走几圈就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揩一把额头的汗珠。母亲跟在父亲后面,不时用扫炕笤帚往里扫着被石磙轧到磨盘边沿的黍米。我和弟弟坐在墙旮旯里,睡眼朦胧……
为什么说子夜时分呢?因为我们村只有这一个碾,在没有磨面机的年代,碾是磨面粉的唯一工具,因而碾房就成了全村最忙的场所。平日里,用碾的人家都带着要轧的粮食去排队等候,有的用布袋,有的用箢篼……前边的快轧完了就通知一下后边的。逢重要节日、婚丧嫁娶等时机,碾房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空闲,有的人家会提前派孩子去守候,碾刚一闲下,孩子便飞快地蹿到磨盘上坐着,称轮到他家了。在我们村这叫“占碾”。
说到“占碾”,祖母曾跟我讲过一件逸事。她刚嫁来我们村的时候,我们家族有个前辈,力大如牛。某年年关将至,有人去轧米,谁知到了碾房一看,石磙不见了。那人十分诧异,嘴里嘟囔着:“怪事,石磙哪去了?”出来绕碾房查看,发现石磙在碾房西侧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柳树树杈上,那位大力士前辈正骑在石磙上面,咧嘴笑……虽然祖母讲得绘声绘色,但我却一直将信将疑,活了半辈子,我还从来没见过能将四五百斤重的石磙抱到树杈上去的人。
关于碾的历史,至今没有个确切的说法。查阅很多资料,记载都比较模糊,只是笼统地说从石器时代就使用了。《世本》里称之为圆形石磨,且有大小之分,不知道所谓大圆形石磨是不是碾的旧称。小石磨肯定不是,小石磨两个磨扇一般大,上下摞在一起,在我们那儿一般只用来磨豆腐。
碾不光用来轧米,也轧麦子,苞谷,地瓜干子,盐巴,豆饼(我们那一带土话叫“麻山”,“山”读四声。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等,凡是需要轧成粉末状的食物都用碾完成。但是要将粮食轧的像磨面机磨出来的那么细,碾是做不到的,只能轧出比谷米小些的颗粒物,如果用轧的麦面玉米面做成饼子,吃起来有粗糙扎喉感。
大集体的时候,碾房东面有四个生产队,从南到北一溜排开,碾房在第二生产队的大门口外面。记得那时有个顺口溜:“一队穷,二队富,三队四队卖蜀黍(高粱)……一队好,二队强,三队打花锅朝上……”每到收获季节,生产队场院里粮草堆积如山,社员们白天黑夜忙着晒场,打场,孩子们则成群结队到处乱窜,不是爬到麦垛上面闹腾,就是跑到晒场上将摊晒均匀的粮食搞的凸凸凹凹,乱七八糟,经常惹得队长、仓库保管员甚至民兵们不时拿着木杈、木锨或大扫帚驱赶。但孩子们一点不害怕,你赶我就跑,你回我就从另一个地方转进去继续闹,不停地兜圈子,玩“猫捉老鼠”。
某年夏天,生产队将收割的麦子摊晒在场院里,通知晚上9点打场。村里只有一台打场机,四个队轮流使用。我们一帮孩子早早候在碾房外面,伺机进去玩耍。天黑下来的时候,突然有个伙伴惊叫起来:“快看快看,那是个什么东西。”我顺他手指的方向一瞧,全身血液倏地凝固了。只见一个披头散发,全身银白,两条胳膊笔直平伸的怪物,风一样朝我们飘来。说飘,是因为他全身部件都僵住不动,整体前移,就像站在滑板上滑行。在那个连拖拉机都没见过的年代,简直让人目瞪口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鬼呀,快跑!”孩子们便“轰”地一下抱头鼠窜。我反应慢了些,转身要跑的时候被一个孩子踩掉了鞋子,我手忙脚乱地提上鞋,刚一起身,那怪物便倏地过去了,他的左臂擦到了我的头顶,我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下巴都磕青了。从此,我们再不敢去队里玩了。后来,我听说那不是鬼,是人扮了鬼的样子吓唬我们的。但是谁扮的呢?特别是他那“漂移”似的行走是怎么做到的?至今也没搞清楚。
大包干以后,生产队解散了,存粮分了,牲口分了,房子拆了,砖,瓦,木头,石头……能分的都分了。碾房全村就一个,没法分,和影房、村委办公室一并成了村里的公共财产。但碾房的际遇比影房还差,村里有了磨面机后,碾房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影房好歹还留个框架,碾房被拆除的片瓦不存,连石磙、磨盘也不知扔哪儿去了。
【首发《大地文学》卷四十三,入选山东省作家协会《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8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