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的为文经历,有点羞于出口。我不像一些作家简介里说的那样,从小酷爱文学。我二十四岁才上路,是半路出家的“和尚”。
事情要从1993年春天说起。那个春天似乎与往年不同,阳光很少,雾气洇润,柔软的山风吹拂着大地,好像随时会有一些新奇的东西勃发出来。那时,我在云南某边防部队服役,任营部文书,主要工作是写材料。业余呢,喜欢看点闲书,写点“火柴盒”“豆腐块”似的小诗歌、小随笔。自娱为主,偶尔给报刊投投稿。
离部队驻地三里多路,有一个不足五千人口的小镇,叫金厂镇。房屋不多,远远望去,像块灰色补丁似的斜铺在草木葱茏、海拔1570米的半山坡上。山脚有条小河,一年四季流水潺潺。镇子只有一条二百多米长、四五十米宽的小街,三条七上八下崎岖不平的石头窄巷。当地人说“小嘛肯定是小了点,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确实,七站八所、门市部、学校……样样都有,只是都不太起眼。比如邮政所,独自坐落在一个山凹处,两间平房,三名职工,门口没挂牌子,不打听还以为是一户人家呢,常常一连几天都不见有人去取寄邮件。
我有时想,我的前生大约跟这个小镇有某种关联。来这里之前,我不曾有过写作的欲望,来这里不久,就觉得浑身躁动不安,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很多奇怪的想法要表达。我猜,应是小镇给我带来的启示和灵感。我收到的第一份印有我作品的报纸,就是这个小镇的邮递员送来的。尽管是内部赠阅的县级小报,作品题目我都不好意思说,但那毕竟是零的突破,是我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起点。
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脑,没有程控电话,没有手机,也没有网络,写作非常辛苦。用大白纸打初稿,正面写满写反面,上勾下划,添删补修,涂的乱七八糟,自己看着都费劲。初稿完成,再拿信笺纸抄一遍,觉得不满意,再改。一篇千把字的小文,没有几十张稿纸根本搞不定。确定不改了,便用信封装好,兴冲冲地跑到邮政所寄出去。当地交通落后,信息闭塞,感觉日子过得好慢。小镇离县城近70公里,只有一条险峻的山路,班车要跑3个半小时。邮件转到县城则需要两天。要是投稿到沿海省份的报刊,短则十来天,长则一个月。稿子寄出后,等待消息的日子很难熬,叫人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1993年4月,团政委到我们营检查工作,听说我业余喜欢写稿,就要了我的剪贴本去,逐篇翻看,看完后当着营长和教导员的面说,发表三十多篇了,很不错。几天后,团政治处就来了通知,安排我去《文山日报》社脱产学习,主要学习新闻写作,时间为半年。期间,发现有的记者在采写新闻稿件之余,常在副刊上发表一些文学作品,心里很是羡慕。那时年轻,虚荣心强,喜欢听别人夸我有才。我想,新闻报道要求真实客观,不能自由发挥,尽是干巴巴的官话,写的再多也显不出才华。于是便把精力更多地用在文学创作上。我学历浅、见识少,对文学懵懂无知,想起什么写什么,看到什么写什么,写童年,写亲人,写战友,写花鸟虫鱼、春秋四季。却都不得要领。大概是长期写材料养成的习惯,我写的散文老是带有“八股味”,官话套话,虚词大词,像小学生作文一样语言生硬,空洞直白,虚情假意。心中便常觉苦闷,不知怎样才能写出有思想、有真情、有深度,让人读后感觉余音绕梁、回味无穷的文章。
负责带我的记者叫陆树德,我叫他陆老师。他不光新闻作品写得好,对文学也有独到的见解,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过不少文学作品。他看了我写的几篇散文后说,先别忙写,找一些名家的文章看看,比如鲁迅、朱自清、梁实秋、林语堂等等,看人家是怎么写的,逐字逐句分析,仔细揣摩体会,特别要注意打动你的地方,是什么打动了你,为什么能打动你,然后模仿着写,对比着写,一定要突出细节,这个非常关键。
听了陆老师的话,我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大摞文学书籍,业余时间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潜心阅读,并强迫自己记笔记,写体会,常常彻夜不眠。看了十几本书后,似乎找到了感觉,于是又转入创作。每写出一篇,都兴冲冲地拿给陆老师看。而他总是说,比上一个好多了,越写越有味道了,继续坚持。又过了两个多月,我将一篇一气呵成的散文《秋夜月》拿给陆老师看,他看完后猛地一拍桌子,说,成了,我给你转到副刊部吧。几天后,副刊真的给发表了。我看着报纸上发着油墨香的《秋夜月》,心里百感交集,两手捧起报纸,闻了又闻,亲了又亲……这篇文章虽然不长,但引来广泛好评。一日,我在街上遇到驻地一位熟悉的高中语文老师,他问,《文山日报》上有一篇文章《秋夜月》,是不是你写的?我说是,怎么了?他说,写的好,特别是月下小溪和蛙那段景色描写,生动传神,叫人过目难忘,我在班上读给学生听了,继续写啊大作家。听他这样说,我心里简直美死了,连走路都觉得轻快了好多。我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也可以自称作家了。
然而,我把问题想简单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文山州作协主席、《含笑花》主编周祖平老师,和他谈起我的爱好及创作经历。他说,文学创作是一件很孤独的事儿,除了要有天赋,还要多阅读,多练笔。不要光想着当作家,那只是个名头,要把精力放在怎么才能写好作品上,拿作品说话,先感动自己,再献给读者。
打那以后,我有事没事就往《含笑花》杂志社跑,跟周老师谈文学,索要《含笑花》杂志并认真研读杂志上的文章。一边学习,一边模仿着写作。从报社学习结束归队后,还通过写信和周老师保持联系,不断给《含笑花》投稿,但投了十几篇都如泥牛入海,音信全无。我写信问周老师咋回事,他回信说,主要是稿子太多,加之你的稿子风格不太适合我们的刊物,暂时不采用了。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连几天寝食难安。我明白周老师的意思,不是因为稿子多,也不是因为风格,而是自己水平不行,稿子质量上不去。但这次打击没有让我气馁,平静下来后,继续阅读和写作。2000年8月,我的作品终于上了《含笑花》杂志,这可是全国公开发行的纯文学期刊哦,而且一期两篇,题目是《家和万事兴》和《梦中的石榴树》,虽然总共不到三千字,却足足让我兴奋了好几天。从此,《含笑花》就成了我发稿的主阵地,到2003年底,我在《含笑花》杂志一共发表了12篇散文,加入了文山州作家协会,还被杂志社列为当地军旅代表作家之一。
2002年初,我报名参加了《散文百家》杂志社第十二期刊授培训,我的指导老师是常务副主编王聚敏老师。可以说,我真正领悟到何谓文学、何谓散文,是从王聚敏老师开始的。学习期间,他多次以书信的方式对我的习作进行点评和指导,为我的写作插上了翅膀,作品频频在全国各地报刊露面,被《散文百家》杂志社评为当期优秀学员。
一天,周祖平老师打来电话,他让我准备一组散文,说要往《边疆文学》推荐一下。我高兴坏了,赶紧闭门谢客、潜心创作,花了半个月时间,精心准备了四篇稿子。我打算先寄给周老师看看,他说不用,让我带着稿子直接去《边疆文学》编辑部,找一位姓张的编辑。我立即乘班车赶去昆明,几番打听,找到了位于翠湖边上的《边疆文学》编辑部,见到了张编辑。我向他说明来意,递上了我的稿子。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去翻了翻,说,有基础,你先坐坐,喝点水,我还有个急会。说完,把稿子往我手里一塞,匆匆走了,直到下班都没有回来。我问编辑部的另一位编辑,张老师下午来不来上班呢。他说,张老师没把稿子留下,就是说不能用,你先回去吧。说完,他也起身走了。
从编辑部出来,我太阳穴发胀,脑袋发懵,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翠湖边上,思绪无比凌乱。本以为好梦要成真,谁知竟如此不堪。这可如何是好,回去怎么向周老师交待……心里正烦着,一只红嘴鸥突然朝我飞来,“欧欧”地叫着,从我肩头疾速掠过,雪白的翅膀扇的我耳朵眼里轰鸣。我回过神,恨恨地骂了一句:“去他妈的文学,老子不写了。”遂将四篇稿子撕了个稀巴烂,狠狠地扔进一旁的垃圾筒里,打道回府了。
文学创作真的很难,想在纯文学期刊发表难上加难,写稿投稿的过程中,那种虔诚、自信、期待、焦虑、激动、彷徨,抑或深深的失望,不停地往复循环、交替上演,叫人倍受折磨,刻骨铭心……我想,大概每一个文学爱好者都有类似经历吧。
此后,我一年多没再搞过文学创作。
2004年转业回地方工作后,因为继续从事文字工作,心里又痒了起来,重新拾起文学。我写了一篇人物散文《老韩》,投给了《中国国土资源报》副刊,没想到竟首发命中。再次激发出我的创作热情,业余时间得空就看书写作,作品接二连三地见诸报刊。先后加入了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山东省作家协会,中华诗词学会等文学组织。2012年,获得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主办的“中华宝石文学奖(2008-2011)新人奖”,颁奖典礼在贵阳举行,我发表了获奖感言,发言照片还登上了报纸,在全国系统内渐渐打出了一点名气。
2013年春天,一件天大的喜事降临到我头上,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徐峙(现任《中国校园文学》主编)打来电话说,经作协研究,决定推荐我代表国土资源系统参加鲁院第20届高研班学习,让我做好相关准备。挂了电话,我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众所周知,鲁迅文学院是中国文学的最高培训机构,被誉为中国文坛的黄埔军校,是“文学的殿堂,作家的摇篮”,上鲁院高研班是无数作家梦寐以求的事。
但是去鲁院报到没多久,我又惶恐郁闷了。全班52名同学,超半数都是中国作协会员,而且好多都声名霍霍,比如石一枫、纪红建、龙仁青、宋小词、吴君、哲贵、王夫刚、赵卫峰等等,都是货真价实的一线作家,在他们面前,我简直狗屁不是。好在我能摆正心态,既来之,则安之,把自己清空,从头开始,重新再来。
两个多月的培训,我真是学到了知识,增长了见识,那些以前只在书上熟悉的大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给我们讲课,与我们谈论文学。比如铁凝、王蒙、李敬泽、戴锦华等等,从文学到人类学,从舞蹈到数码媒介,从核武器发展到中美战略博弈……光学习笔记就记了厚厚的两本。听课之余,坚持创作投稿,自觉写作水平有了明显提高。一个显著的标志是,以前煞费苦心主动投稿都没人理,现在竟然有编辑主动约稿了。印象中,先后有《北海日报》《太湖》《大地文学》《中国国土资源报》等报刊编辑跟我约过稿,最后都成功发表了。从学习结束到2016年底,三年时间里,我先后在《文艺报》《解放军报》《山花》《厦门文学》《散文百家》等发表作品三十多篇(首),几乎每个月都有作品发表。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业余文学创作之路能够取得一小点成绩,不放弃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在于,我总能遇到热心帮助我的老师和同学,像陆树德老师、周祖平老师、王聚敏老师、徐峙主编以及鲁院的老师和同学们,他们都是我文学路上的贵人,没有他们的扶持,我将永远是一棵长不大的幼苗,我深深地感谢他们。
当然,我也忘不了云南边疆那个依山傍水的小镇,我的梦想从那里起航,二十载光阴逝去,弹指一挥间,小镇的风物人情,不时在眼前浮现。
首发于《科尔沁文学》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