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戏曲的人大概知道,在许多剧种里,每一台戏几乎都能看到“生、旦、净、末、丑”这五个行当。然而,家乡的“三角戏”却不是这样——只有“生、旦、丑”三个行当。虽然戏中的行当比其他剧种的要少,但是家乡人对它的青睐却不打半分折扣,一如蜜蜂喜爱菜花、麻雀喜欢谷粒、沙塘鳢喜好流泉一般。在家乡人的襟怀中,缺少行当的“三角戏”,是最接地气的生活剧,一旦喜欢上了就难以割舍。
记得孩提时,每每三角戏班来到村里演出,村里就如过春节一般热闹。夜幕渐渐低垂,演出前的锣鼓响起,“咚咚咚……”“锵锵锵……”的声响从戏台持续不断地向周围人家传去。听到铿锵欢快的锣鼓声,乡亲们开始悸动。我们这些小孩儿衣兜里揣上炒好的南瓜子或黄豆,先于大人们朝戏台飞奔而去——前往“守护”早已从家里搬去占位置的木条凳。大人们加快刷碗的速度,相互提醒早点去看戏,不要误了看开场。收工较晚的人家,主妇匆匆煮好饭菜,一家人囫囵吃上几口,赶忙放下手中的碗筷,也顾不上洗碗,就疾步向戏台奔去。孩子们边走边催促身后的大人:“快点,戏就要开演了。”于是,一家老少的脚步迈得更欢了。
大伙匆匆忙忙来到戏台前的空坪上,之前已占好位置的,径直朝着自家的木条凳走去;临时扛着木条凳前来的村民,只好在外围尽可能选择离戏台近的地方放下凳子。大人们坐下后,一般会先打量一番戏台,寻思着戏班子要唱的剧目。然后,有些人在喧闹的锣鼓声中聊起天来,谈着今天地里的庄稼怎么样,明天要忙些什么活儿;有些人则用脚打着拍子,哼起了“三角戏”的片段——戏还没开唱,他们已沉醉其中。大人们各乐各的,其乐融融。孩子们看到家长来了,瞬间如挣脱线绳束缚的雀儿,欢快地跑向戏台后看新奇。锣、鼓等乐器,扇子、手帕等道具,忙着化妆的演员……一切在孩子们的眼里都是那么有趣、好玩。
演出开始,我们这些在外面看新奇的孩子,立刻跑回自家的位子,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大人们津津有味地看着戏,脸上的表情随着剧情的发展而不断变化:时而露出惬意的笑,时而脸色严肃,时而面露同情之色。一些大婶子们嘴里还会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女的真可怜”“那个男的太坏了,真可恨”的话语,有时还会用袖子抹抹眼泪。因此,每当村里的大人们聚在一起聊看“三角戏”的感受时,总爱说“唱戏的是‘癫子’,我们看戏的是‘傻子’”。
我们这些不安分又懵懂的孩子,在大人们的约束下,也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着,但多数是看不懂或觉得“无趣”的。不久,睡意袭来,我们眼皮直打架,身子也前后摇晃着。每次父亲看我犯困,总会轻轻地把我从凳子上扶到地上,让我坐在地上,双手搁在条凳上,头枕着手臂睡一会儿。戏散场了,母亲会轻轻地摇醒我,说:“回家了。”我站起身来,揉揉眼睛,踉跄地跟着父母往家走。有时,母亲并不摇醒我,等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睡在家中的床上,是父亲把我背回家的。
似水流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父亲对“三角戏”的兴趣越来越浓厚。每当在地里干重体力活累了,父亲都会倒上大半碗的白酒几口饮下,待到有些醉意,就睁着有些迷离的眼睛,开始唱几段“三角戏”。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下,我渐渐能听懂“三角戏”的唱词,一些经典的唱腔也在那时烙进了我的脑海里。有时,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唱上几句。久而久之,我对“三角戏”也愈来愈关注。当然,喜欢“三角戏”的并不只有父亲和我,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好多人都“好这一口”。“三角戏”就像一条小溪,时常流过村中人家,淌在山间地头,浸染了大婶们的衣袖间,也浸润了年少时我们的心田。
工作后,我有更多机会接触“三角戏”,对“三角戏”的了解日益深入,也更加明白为什么村里人对“三角戏”如此钟情。
“三角戏”,其实是流传于闽北邵武、光泽等地的一种地方剧种。早期,三四个人便可演出,乐队仅一人,叫“三角班”。由于角色少,道具、戏服也较简单,“三角戏”演员不像京剧演员、昆剧演员一般穿豪华行头,只用衣裙帽,因此,戏班只用几只箱子就能将所有的道具及戏服装下,挑着担子到各地流动演出。后来,“三角戏”逐渐发展为“七人班”——演员、乐队各三人,打杂一人。之后,它又发展为“半班”,即演员七人,乐队打杂三人,又称“十班”。我曾向一位老艺人请教为什么叫“半班”,他解释道:为了生存和吸引观众,戏班在演出时,上半场演“三角戏”,下半场演赣剧,二者各占一半,所以叫“半班”。因此,直到现在,“三角戏”艺人都是既会赣剧又会“三角戏”之人。
关于“三角戏”的来历,有这么一个传说:从前,在江西的一个山村,有一位牧童长年受雇,替人打柴、放牛。一年冬天,大雪封山,无法砍柴。牧童在一块满是积雪的石头上伤心痛哭,泪水融化了积雪。山中的狐仙备受感动,变成美女,唱戏给他解闷。等到太阳出来时,狐仙温情地对牧童说:“别打柴了,和我一起唱戏吧!唱给那些受到不平待遇的村民听!”此时,田公祖师(中国戏剧的鼻祖)正好路过,听到有人唱戏,十分欢喜,顺着声音找到牧童和狐仙。三人一拍即合,决定搭班唱戏,牧童扮小生,田公扮小丑,狐仙扮小旦。一天,三人来到邵武,看到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决定在这里演出传艺。这就是邵武“三角戏”的来历。
传说终归是人们美好的想象,难以有力说明“三角戏”的来历。其实,关于“三角戏”的来历,还有另外两种说法:一种是说“三角戏”出现于明朝嘉靖年间,源于江西的“采茶戏”;另一种是说,大约在清代乾隆年间,江西的“采茶戏”分两支向外发展,一支向浙江发展,演变成“睦剧”,另一支向福建发展,演化为“三角戏”。
没有“净”行当,是“三角戏”与众不同之处之一。净角是脸画彩图的花脸角色,因此也叫花脸,进一步可细分为铜锤花脸、架子花脸、武花脸与摔打花脸等。歌曲《说唱脸谱》中唱道:“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这段歌词就很好地展现了脸谱在塑造官员、将领性格中的作用。从某种意义上说,花脸是官场人物的象征。正因如此,没有净角的“三角戏”被乡民们亲切地称赞道:“没有皇帝没有官,我们越看越心宽。”
“三角戏”受到乡民们的喜欢还因一个“俗”字。“三角戏”以江西地方方言为主,旦角、丑角也会使用普通话和邵武方言,语言诙谐风趣。剧目内容多为家庭纠纷、男情女爱、人生悲欢之类的故事,且多有劝世的意味,警示人们多行善、勤劳节俭等。人物多为农村的夫妻、兄妹等,还有极少的员外等角色。其以俚俗而显亲近,取材更是源于市井,如出前村后垄,令乡民备感亲切。所以,即便是大字不识的大婶们也能轻易听懂、看懂。这大概就是“三角戏”备受乡民们追捧和喜爱的“秘密”。
“三角戏”妙在一“娱”字。“三角戏”表演形式,载歌载舞,活泼自由,没有严格的程式。旦角手不离帕,生角手不离扇,丑角表演走矮桩步,常常摹仿动物形象,富有生活情趣。演员的台位呈三角形不断变换:角色上台到中央唱第一句,接着是打击乐过门。过门时,演员从戏台中央走到戏台右边唱第二句。当第二次后台过门时,演员从戏台右方走到戏台中央唱第三句。接着又是打击乐过门,演员便从戏台中央走向戏台左边唱第四句。这种表演方式看似单调,却仍然保留着民间艺术的纯朴。“三角戏”有的也说邵武方言,融入了邵武民歌的唱腔,一台戏乡民们多听几遍也就能哼唱上几句,酒后或在干农活的间隙,唱上几段,自娱自乐,悠哉快哉。
邵武有民谣唱道:“男人为看三角班,锄头耙子放山间;女人为看三角班,房门窗户忘了关。”从中可见,过去乡民们对“三角戏”的喜爱之情。现如今,虽然喜欢戏曲的人远不如从前多,但已被列入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三角戏”在家乡仍有不少如我一般的观众。尽管它角色残缺,但并不妨碍我们对它的喜爱。因为它是醇厚的乡俗,是流淌着乡愁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