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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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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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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俗的无字碑

乡俗是一方“无字碑”,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读法和感悟。

离开群山环抱的老家,已有三十个年头。尽管每年都会回老家看看,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但是对老家的深情却未曾漫漶。因为那里有我童年的欢乐,有我熟悉的田野和我的发小,还有至今萦回于心扉的乡俗……

人对常见的事物常常熟视无睹,年复一年。然而,一旦再次细致地打量眼前被忽略的景物,却发现变化真是太大了。有些结果是令人无比伤感的。而导致这种结果之前,为什么就没有人站出来制止呢止?因为在乡村一些刺耳的又能让人警醒的言语和乡俗已被骟割,就如农村人家喂鸡,在公鸡长到一斤左右,主人就会请人对小公鸡进行骟割。被骟割后的小公鸡,性情变得温驯,不再好斗,体型长得比没有骟割过的公鸡大一圈,高一头,而且羽毛鲜亮。在鸡群中,被骟割过的公鸡因温驯而被其他同伴接受,也受到主人的喜欢。

我出生在闽北很常见的一个山村里,四面群山环绕,层峦叠嶂。村名叫“三都”,早在千年前就被记载进了《邵武县志》,至今依然,是一个历史感厚重的村子。村庄的房舍依然错落有致地立在那个东西走向的长条形的山坡上。村庄坐落的地理位置依然如故,而村中的古厝越来越少,越来越珍贵了;钢筋水泥垒成的

楼房越来越多,越来越美观,却是熟视无睹了。

山村最让我记挂的是村后的那片由盛而衰的古树林,乡民们都称它为风水林,单棵的古树则被叫着老树。小时候,村后的那片古树林,三百多株古树,最小的也需两人合抱,蓊郁挺秀,树冠相携如连绵不绝的绿色云团飘浮在空中,又如翡翠碧透,绿得让人心醉。成群成群的苍鹭在树冠上筑巢生息,朝出晚归。夏日的傍晚,是古树林最闹腾的时候,归巢的苍鹭、鹭鸶、灰喜鹊……在树冠间扑腾、跳跃、鸣叫,热闹一直要持续到夜幕低垂。有时半夜树冠也会阵阵骚动,往往是因大蛇爬上树梢——暗算在巢中安睡的鸟儿们引起的。有时大白天也会引起待在巢中的雏鸟、孵卵的亲鸟骚动,抬头望去,总能看见一两只老鹰在古树林上空盘旋。有时一个俯冲,老鹰就从树梢上,叼走一只冒失的鸟儿。这尽管有弱肉强食的残忍,但却是在遵循自然法则……

古树林不只是鸟儿们的天堂,也是一些小型哺乳动物的乐园。松鼠在这里生活的非常惬意。它们在林间追逐跳跃,嬉戏觅食,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尤其是秋天,当苦槠树、栎树的果实成熟了,松鼠们就在树底的枯叶中寻找、搬运苦槠子、栎树果。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总能看到两颊鼓鼓囊囊的松鼠,警惕地储存过冬的粮食。在古树林中,有人捕到了难得一见的竹鼠。大的竹鼠与满月的小狗一般大,身上长满灰色的毛,胖嘟嘟的。我用小棍捅捅它,它就会发怒,露出长而锋利的门牙,发出刺耳的叫声。看着它发怒的样子,儿时的我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满足感。在一个霞光

满天的傍晚,在捡拾苦槠子的我,突然看到飞行侠——鼯鼠,从挺拔的枫香树冠,“飞”向三十米外的酸枣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奇怪的动物,兴奋不已。回去就把“鼯鼠”的外形特点描述给爸爸、妈妈听,他们也说不出这种奇怪动物的名字。之后,这一心结就留存在了我的心怀,直到上了师范才知道了这种会飞的奇怪“老鼠”,名叫“鼯鼠”。其实古树林不仅是动物们的乐园,也是我儿时的乐园。我从心底深处喜欢上了古树林。

风水林能够几百年、上千年地挺立在村后的山坡上,这与村中形成的爱护风水林的风俗有关。村中长者把风水林叫人丁林,他们认为风水林不仅能够改善村子的环境,还符合“藏风”“得水”“乘生气”的要求,能够佑护村子人丁兴旺,绵延繁衍。因此村民世代都非常的敬畏这片古树林,对它呵护有加,是不敢随意对林中的树木进行砍伐的。古树林不属于村中某个人名下的财产,而是每个村民心中重要的财富。对它的呵护、敬畏是发自内心的,习以成俗。

然而,在我十岁那年,我听邻居们在一起闲聊,有人用斧头将古树接近地面的树皮剥去一圈,然后等古树枯死后再锯倒当柴烧,空出来的地种柑橘。当时,左右邻居把这事只是当闲聊的谈资,言谈中并没有说剥树皮者的做法有什么不妥。第二年,古树林西头的两樟树、一棵大槐树真的枯死了,被伐倒了,当柴烧了。腾出来的地果然种上纤细的柑橘苗。之后,古树林每年都有几棵,最严重的年份有近二十棵的古树被枯萎了。枯树、伐树在古树林

中遍地开花。古树消失的地方种上了柑橘、毛竹、杉树,与几棵做为界线标志而幸存的古树相比,是那样的卑微。这时才有村中的老者,站立在昔日的古树林,现已面目全非的残林前,喃喃自语:“作孽呀!作孽!”悲情在他苍老的面颊泛滥。

古树林被蝇头小利、贪婪肢解了,吞没了。古村落的风物标志也湮没在贪婪中。很多人已把对古树林的敬畏之心抛却,把相沿上千年的习俗扔了。不仅如此,曾经苍鹭成群飞翔的美景不再呈现,雄鹰在村子上空盘旋的景象也不见了踪影。栎树、苦槠树消失了,可爱的松鼠也随之消失了,而更难得一见的“鼯鼠”,只能成为记忆中的一帧图画。回放是一种想念,也是对美好事物消失而表示的无奈。

而今,回到老家,和发小们谈起村后的古树林,大伙儿侃侃而谈。聊的最畅快是在古树林中玩捉迷藏,摘草莓,寻地菍,捡苦槠子;笑的最欢的是揭彼此在树林中发生的糗事。你说我在树下被树梢飞下的鸟粪砸中额头,用手一抹,满脸脏兮兮,臭哄哄,同伴们笑得前俯后仰。我说他:“你笑我,太忘形了,猴儿一样蹦来蹦去,一转身,磕上了树干,立刻脑门长角,鼻子流血,嗷嗷大哭起来……”最感慨的评说是:“村子里除了人,就算那片古树林最珍贵了!这是老祖宗留给我们最美好的东西,万分可惜的是被破坏了!”聊的最伤感的就是古树林被逐渐萎缩却没有人出面阻止,任由它被贪婪骟割。

贪婪骟割的是树林,而“别人不说,我为什么要说”的老好

人的处世之法,却在骟割一种值得传承的习俗。时至今日,那些在当时有能力制止或劝说的人,白发已爬上他们的两鬓,有时闲聊时,一再表示没有制止一棵棵古树倒下,是他们最后悔的事。很多事都这样,当人老的时候才会后悔当初没有做该做的事,这大概就是人生在世都会留遗憾吧!

对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进行“不敬”之言,有人会说我是一个吃里爬外的的人,或是不顾家乡脸面的人,或许更有甚者会说我是一个忘本的人。其实,我眼里的家乡还有它另外一面,常常让我欢喜不已。对家乡的置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爱之深,责之切”吧!

家乡的群山中生长着大片的毛竹,竹林四季苍翠,生机勃勃。步行或乘车行走在蜿蜒于山间并不宽敞的公路上,放眼望去如锦绣铺展。一座座山峦,或杉树挺拔,或松树如海,或原始森林杂驳,或毛竹绵延,翠色染目,令人心旷神怡。

竹林不仅仅绿了家乡的山,美丽了家乡人的眼睛,而且丰富了家乡人的味蕾。家乡有一饮食习俗,每年社日都要制作一种名为“哪吒糍”,又名“拿抓糍”“草包”“包糍”的特色小吃。它状似水饺,包馅所用之皮却不是用面粉做成的,而是用大米和“鼠麴草”做成的。

“哪吒糍”这个奇怪美食名称的由来还有一个故事。 传说,古时候在邵武的一个小山村,春社前夕全村男女老少都患上了严重的气喘病,苦不堪言。大家吃了各种治疗气喘的药都不见效,心里非常焦

躁。一天夜里,以种竹为生的竺格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梦见“哪吒”脚蹬风火轮,从天宫来到他的茅草屋,站在床头对他说:“鼠麴草可治疗气喘之症,只要劝村民多吃就可治愈。”

竺格醒来,一大早就前往地里采摘“鼠麴草”煮着吃。几天后,竺格的气喘病竟然好了。他兴奋不已,向村民极力推介“鼠麴草”,然而村民们根本不相信随处可见的“鼠麴草”可以治疗气喘病,一个人都没有理会竺格的好意。

受到冷遇的竺格并没有不管村民们的病痛,他想:如果我能把“鼠麴草”放进美食中,让村民们不知不觉地吃下去不就可以了吗?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并付之行动:将籼米和粳米混合,煮至一定程度捞起,与从山野中采集晒干的“鼠麴草”一齐放进石臼中用木杵舂捣成糍。再把糍搓成条,分成一个个小剂子,捏成杯状,放入各种菜肴为馅,再将口沿捏合成饺子状的食物。再把它放进铺着松针的笼屉用旺火蒸熟。竺格把笼屉放在村民们的面前,打开笼屉的刹那间,松毛的清香伴着浓浓菜香直扑入村民的鼻中,激发了村民的食欲,纷纷端起碗吃了起来。美食令村民一发而不可收拾,很多人一连几天都吃它而不感到腻味,在不知不觉中气喘症好了。这时竺格才说出了缘由,村民为感谢“哪吒”就将这种食物叫做“哪吒糍”。此后,每年春社村中的家家户户都做“哪吒糍”吃,众多的城里人三五成群到村子里打牙祭,比过年还热闹。热情在村中游走,欢乐在村中传递。

“拿抓糍”包的馅很讲究。食材丰富,有上好的熏肉、豆干、香菇、芋头丝、大蒜、黄花菜……每家每户的食材不尽相同,但有一种食材是少不了的,就是冬笋。冬笋有山珍之称,鲜嫩爽口,能让馅油而不腻。在村子里,社日这天还有特殊的意义——社日之前的竹笋,村里人就称冬笋,可以挖食;社日后的竹笋叫春笋,不可以挖。社日后气温逐日上升,万物开始快速萌动,家乡这一习俗不知始于何时,没有记载于书本,也没有刻于石碑,但乡民们都自觉地遵守这一约定。这一习俗保护了竹笋的生长,确保了竹林生生不息。乡民们自觉遵循的习俗,是他们用自己朴实的行动,在村子里写下“天人合一”的哲理。

我居住的这个山城,与江西的黎川县毗邻,是福建的边城。但这里古时候却是军事重镇,是兵家必争之地。民谚有云:“铜延平,铁邵武,豆腐建宁府,纸糊福州城。”说的就是延平与邵武地形险要,固若金汤,易守难攻,而建宁和福州城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很容易被攻下。古时候,邵武还是由赣入闽,或由闽出赣物资的集散地。福建最大的江——闽江,它的源头之一就在邵武。流经邵武的富屯溪,在延平与建溪汇聚成闽江,再浩浩荡荡流向沿海山脉之间,注入东海。由赣入闽的物资和邵武出产的笋干、连史纸等物品,在邵武集中,再用木船运往下游的福州等地,而沿海地区产的海产品和龙眼、荔枝、蔗糖等物品,由木船溯流而上运抵邵武,再肩扛马驮经杉关入赣。最为壮观的是,邵武盛产的大杉木在富屯溪扎成圆木排,选择丰水期,让木排随波逐浪,入闽江,达福州。还有,杉关是由赣入闽的重要通道,历史上3次中原板荡,大批中原人士因躲避战乱,经由杉关,再以邵武为辐射点向福建其它地方分散定居。因此,邵武又被称为中原文化的过化之地,居民流动比较大,习俗差异大。

邵武由于外来居民多,方言多,形成了“十里不同音”的语言特点。而且有的用语相沿固定,成为村中习俗的重要级成部分。我居住的村子,有两个相沿多年的词语,至今仍在方言的词汇中。

我们村的已婚男子,称自己的伴侣很奇怪,不叫“妻子”,也不称“老婆”,而是叫“马娘”。

“马娘”的来历有一个传说。宋末战争频繁,忠于朝廷的南宋儿郎纷纷应征入伍,参与抗元的战争中。邵武读书人多,爱国热情高涨,大批壮年男丁应征入伍。他们与元军作战,勇敢无畏,奋力搏杀,视死如归,十有八九战死。

元军攻打邵武城,南宋守军与城中百姓同仇敌忾,凭借坚固的城墙击退了元军一次又一次的攻击,双方伤亡惨重。城破后,恼怒的元军尽管没有屠城,但杀害了被俘的守城宋军和参与防御作战的百姓;征用大量男丁为元军挑运粮草,撑船运兵,而这些男人大多不是累死,就是被元军编入军队,做为先头部队冲锋陷阵而被杀,回到邵武的屈指可数,邵武人口出现女性比男姓多了多的情况。

战争结束,一支元朝军队驻守邵武。一些退伍官兵不愿回原籍,就留在了邵武。当地官员为了解决老百姓有女难嫁、寡妇多的问题,将到了婚嫁年龄又没有出嫁的女孩集中起来,盖上红盖

头,让退伍官兵蒙上眼睛,骑在马上抓选新娘。这样既解决了百姓有女难嫁的问题,又解决了退伍官兵娶妻成家的问题,一举两得。

心里美滋滋的新郎,触景生情,纷纷称娇妻为“马娘”。从此,“马娘”的叫法在邵武流传,至今邵武仍保留着这种称呼。

同一事物,用不同的名称表达,这种情况很普遍。然而哪个名称最好就难以定论了,谁都认为自己方言中的名称最生动、最贴切。这就应该是每个人心中的那份最难以割舍的“乡情”吧。

“光包子”是我们村子流传极久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词。宋代村东头住了一户张姓人家。主人叫张诚,生了一个儿子,名唤张随。张诚对读书人极为尊重,也非常希望儿子通过读书出人投地。他省吃俭用把儿子送进私塾读书,然而,张随生性好动,喜欢手工艺,不爱读书。上课的时候,教书先生在上面讲三字经、中庸、大学、史记、千家诗,张随在下面或抓耳挠腮、左顾右盼,或编织各种篾器,免不了受先生的责罚。事过之后又是老样子。先生无耐,多次将张诚叫到私塾商量对策。回家后张诚不是对儿子进行严厉的处罚,就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而效果却不大。

一天,教书先生又将张诚叫到私塾反映情况,直至中午。回家的路上,气鼓鼓的他买了十个包子。至家,一边吃包子,一边生闷气,吃到第三个,是个没馅的包子,越吃越没味,联想到不争气的儿子,随口骂道:“这个不争气的‘光包子’似的儿子。”之后,对儿子失去信心的张诚把儿子叫到跟前,训斥道:“你这

个不争气的东西,就如这个没馅的光包子,肚里一点货都没有。”

张随还很得意,将父亲骂自己为“光包子”的事说给同学听。同学又将此事说给父母、朋友听,于是“光包子”便在村里传开了,还传遍整个邵武。至今,“光包子”依然是邵武方言中的专用名词,比喻不爱读书、没有学问的人。

我对“光包子”的记忆极为深刻,根源在父亲,也在于我自己。我小时候属于那种“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淘气孩子。上小学五年级前,我经常逃课去做“野事”——春天去掰小竹笋、采蕨,夏天去放水渠里的水捉鱼、上山采杨梅,秋天到山上采野柿子、猕猴桃,冬天到田里捕田鼠,顺便挖别人的家的槟榔芋用火煨着吃……有一次,我竟然把别人家堆在田头的锥形稻草垛给点燃,烧成一堆灰。结果受到父亲严厉惩罚,两条腿被父亲用枝打得冒出一道道肉条条,疼得我浑身发抖。心思都用在书外了,我的成绩可想而知了,一直在60分左右徘徊,难得上70分。每次看到我卷子上的成绩,父亲都会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个光包子,能不能给我考好一点?”我总是低头不语,任由父亲修理。

不过,我上五年级后,父亲骂我“光包子”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上五年级,母亲和我做了一次长谈。她给我讲了村子里读到书人都在干什么,叫我向他们学习。最后,母亲叫我选择,是辍学回家干农活,还是好好读书。我选择了好好读书。从那以后,我开始努力读书,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认真完成作业,没有再逃课去做“野事”,考上的中师。这是很正常的,很多人记住的是我小时候的淘气,对我后来的努力并不知道。父亲再也没有说我是“光包子”了,但它已被我铭记于心,越咀嚼越有滋味。

乡俗是一张无形的网,我把乡俗的无字碑揽入心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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