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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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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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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如山---我的父亲

红土胚

武定城的土,是赭红色的。一九五四年,父亲落生在这红土坯垒就的矮屋里时,饥饿正像影子一样,牢牢贴在楚雄州武定县每一扇漏风的门板上。那年月,武定街巷里听得最多的是合作社大灶上分粥的木勺刮着桶底的刺啦声,是夜里孩子饿醒的细弱呜咽。祖父抱着这新得的长子,喜悦是有的,只是那喜气薄得像糊窗的棉纸,轻轻一戳,底下露出的全是生计艰难的愁苦。

父亲排行老大,下头紧跟着四个弟妹。五个孩子,五张填不饱的嘴,在那信奉“多子多福”却偏偏遍地饥馑的年月里,是甜蜜的负担,更是压弯脊梁的巨石。灶膛里的火总是半死不活地燃着,映着土墙上晃动的人影。野菜糊糊稀薄得能照见愁容,红薯藤磨成的粗粝粉团,咽下去刮得喉咙生疼。可即便如此,父亲也习惯了。他总默默地把自己碗里本就不多的糊糊,再小心地拨拉些到更小的弟妹碗中。那动作是极自然的,像田埂上的老牛反刍,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默的担当。

同村里,母亲的家境并无二致。她是家里的二丫头,上头有姐,下头有弟妹,夹在中间。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总被饥饿催得早。天还黑黢黢的,露水沉重地压弯草叶,她便要摸索着起身,去井边挑水。那木桶对她单薄的肩膀来说,过于巨大了。扁担深深勒进肉里,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桶里的水泼泼洒洒,在身后泥地上留下断断续续、很快又被晒干的湿痕。灶台太高,够不着,她就垫着几块碎砖头,小脸被灶膛里窜出的烟火熏得黢黑,咳嗽着,煮一大家子的猪食和那清汤寡水的饭食。照顾更小的弟妹,缝补磨破的衣裳,涮洗喂牲口后堆积的瓢碗……生活的鞭子,看不见,却时时刻刻抽打在她们这些穷孩子身上,逼着她们在懵懂中,就颤巍巍地、过早地去够那根叫“顶梁柱”的担子。

学堂?县城西北角倒是有几间土屋,传出过“人之初,性本善”的诵读。那声音飘过来,对父亲和母亲来说,像山那边传来的仙乐,缥缈又诱人。可这乐声与他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沟。家里实在挤不出那几毛钱的学费。更紧要的是,田里等着薅草,猪圈等着清理,弟妹等着看顾,处处都需要他们那尚嫌稚嫩的肩膀和手脚去填补劳力的空缺。母亲上过几天小学,后来能勉强认得自己的名字,会歪歪扭扭地写下“严”字,已算是识字的了;父亲则几乎是个彻底的“睁眼瞎”。这是时代烙在他们身上最深的印记——知识的贫瘠,让他们在日后漫长的人生跋涉中,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笨拙又格外用力。他们像赤脚走在布满碎石的山路上,全凭着最原始的本能、最朴素的良心,还有那点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压不垮的韧劲儿,去一步步丈量风雨飘摇的岁月。

南疆烽烟

一九七二年的冬天,武定坝子上刮着干冷的风。征兵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池塘,在饥饿与困顿交织的村落里漾开一圈微澜。对于十八岁的父亲来说,与其说是“保家卫国”的豪情在胸中激荡,不如说是家里又多了一张嘴吃饭的窘迫现实,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与其在贫瘠的红土地上徒劳地刨食,不如走出去,或许能挣条活路,也能给家里省下些口粮。那天,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袖肘打着厚厚补丁的旧棉袄,背着一个瘪得可怜的、打着补丁的小铺盖卷,在祖母无声却汹涌的泪水和弟妹们懵懂茫然的目光里,踏上了南下的从军路。哐当哐当,汽车喷吐着浓烟,载着他奔向一个全然未知的远方——云南文山。

从四季分明、干燥爽朗的滇中高原,骤然一头扎进亚热带边疆潮湿闷热的丛林,年轻的父亲经历了身体与意志的双重淬炼。汗水如同永远拧不干的水龙头,从早到晚浸透军装;蚊虫毒蛇是夜晚的常客;训练场上,沉重的炮管、冰冷的钢铁器械,取代了家乡熟悉的锄头和扁担。据父亲生前回忆:训练是严苛到近乎残酷的,烈日下肩扛沉重的炮弹飞跑,泥泞里挥锹挖掘掩体工事,午夜梦回时尖利的紧急集合哨声撕裂宁静。父亲生性沉默寡言,骨子里却有着红土地养育出的、农家子弟特有的那股子倔强的韧劲和近乎执拗的认真。他像侍弄自家田地里的禾苗一样,一丝不苟地侍弄他那门火炮。炮膛擦得锃亮,连一颗螺丝钉都不放过;每一次瞄准、装填、发射,都反复练习,力求分毫不差。汗水在肩膀上磨出血泡,血泡又凝结成厚厚的茧子。这份刻在骨子里的踏实和近乎本能的负责,很快被连队领导看在眼里。入伍不到半年,这个来自武定、平时闷声不响的“闷葫芦”新兵,竟被破格提拔为副班长。红领章、红帽徽,衬着他那张被边疆太阳晒得又黑又亮的脸。他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谁也没想到,南疆雨季的炸雷说来就来。1979年刚开春,边境上就紧张起来,空气里全是呛人的火药味。打仗的命令突然就下来了!父亲的炮兵团,立刻开往前线。地图上的文山麻栗坡,转眼就成了真枪实弹、要人命的地方。打仗的惨,比训练时想的可怕多了。炮响起来,震得耳朵嗡嗡响,心都要跳出来,地都跟着抖。烟又浓又呛,混着火药味、血腥味、糊味,熏得人睁不开眼,喘不上气,直想吐。父亲是班长,担子更重了。他得保证炮打得准,给冲上去的步兵开路,还得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盯着班里的新兵蛋子,怕他们出事。父亲生前回忆:记得有个闷热的晚上,刚打完一轮炮,炮管子还烫手,烟也没散。突然!敌人打过来一发炮弹,尖叫着朝我们阵地边上砸过来!“趴下!躲好!” 父亲拼命喊,可爆炸声太响了,根本听不见。他想都没想,像本能一样,扑向离炮弹最近、吓傻了的新兵,用整个身体把他死死压在地上。热浪、泥土、石头、滚烫的弹片,像下雹子一样砸在他背上、腿上。耳朵里尖响个不停,啥也听不见了,就剩嗡嗡声。当爆炸的余波终于散去,呛人的烟尘稍稍沉降,父亲挣扎着抬起头,抖落满身的泥土和碎石,顾不得后背火辣辣的剧痛,立刻嘶哑着嗓子,近乎咆哮地清点人数:“王强!”“到!”“李卫国!”“到!”……万幸!班里无人重伤,炮位也奇迹般地完好无损。那一晚,在摇曳昏黄的烛光下,他默默地把自己的水壶递给那个惊魂未定、仍在微微颤抖的新兵。新兵颤抖着手接过,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掌心传来的温热和粗糙的触感,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像定海神针,稳住了那颗年轻慌乱的心。战斗仍在惨烈地进行。在支援步兵强攻某关键高地的炮击中,前方观测所传来的目标坐标因电话线被炸断而变得模糊不清,时断时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前方步兵兄弟在敌人猛烈的交叉火力下苦苦支撑,伤亡在增加,每一秒都无比珍贵!父亲心急如焚。他死死盯着作战地图,结合自己连日观察战场地形积累的经验,再根据先前炮击的弹着点偏差,凭借一种在炮位上磨砺出的战场判断力,果断而迅速地修正了射击诸元。当呼啸的炮弹撕裂长空,精准地砸在敌方最凶猛的重机枪火力点上,将其彻底摧毁时,步话机里终于传来前方战友激动得变了调、甚至带着哭腔的呼喊:“打得好!炮兵老大哥!打得太准了!谢谢你们!” 硝烟弥漫的阵地上,父亲布满汗水、烟尘和泥垢的脸上,紧绷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疲惫的笑容。战争结束时,父亲的胸前,多了一枚沉甸甸、冰凉的,却凝聚着血火与生命的三等功军功章;他带领的炮兵班,也荣立了沉甸甸的集体二等功。那勋章的光芒,是血与火淬炼出的荣光,更是无数个惊心动魄、与死神擦肩的日夜里,用责任、勇气、智慧和战友鲜血共同铸就的铁血证明。

武定狮子山守护

一九八零年,父亲带着一身南疆硝烟的气息和一枚闪亮的军功章,告别了那片浸透血汗的红土地,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武定家乡。褪下那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生活的重担并未因他的归来而有丝毫减轻。作为退伍军人,他被组织上安排到离家十几里外、莽莽苍苍的狮子山风景区,成为一名护林员。这活儿,不用听炮响,不用怕子弹,可大山里静得吓人,日子也难熬。狮子山树多林密,老树高得望不到顶,山腰常绕着云雾。父亲的任务,就是看好这片林子,像看自己家一样。天还没亮透,星星还在天上,他就穿上又厚又脏的胶鞋,背上装满山泉水的水壶和自己做的‘干粮饼’,腰里别着磨快的柴刀,手里攥着亮着黄光的小手电,一个人走进弯弯曲曲、露水打湿的山路。防火最要紧,特别是秋冬,干得一点火星就能着。一不小心,整座山就毁了。他像站岗放哨的兵,眼睛尖得很,扫过每一片林子,看防火带通不通,把干树叶干树枝清干净。碰上进山采药砍柴的老乡,就不停地说,一遍又一遍:“千万不能使用火啊!” 山风呼呼叫,树叶子哗哗响,陪着他的,常常只有自己的脚步声、鸟叫,还有不知啥动物钻来钻去的动静。这孤单,像阴冷的青苔,悄悄爬进心里。

不过,大山也有好东西。每年六月下过几场透雨,云南的菌子就冒出来了。鸡枞、牛肝菌、干巴菌……这些宝贝,能换钱,给我和姐姐交学费。为了抓住这短暂而珍贵的机会,父亲几乎拼上了性命。护林工作之余,他日常的巡山路径悄然变成了精准的“寻宝”路线。他熟悉这片山林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哪片向阳的松林坡爱长肥硕的鸡枞,哪片背阴潮湿的栎树林下藏着成片的牛肝菌,哪片布满青苔的陡峭坡地可能会有稀有的干巴菌……为了抢占先机,获取最新鲜饱满、卖相最佳的菌子,他常常在凌晨三四点,当整个山林还沉浸在浓重粘稠的黑暗和冰冷刺骨的露水中,就悄悄出发了。手电筒那一点昏黄微弱的光柱,在漆黑寂静、伸手不见五指的原始林间孤独地晃动,像一只渺小的萤火虫在无边的墨色中挣扎。陡峭湿滑的山坡,盘踞在腐叶枯枝下吐着信子的毒蛇,突如其来的暴雨引发的山洪,都是致命而无声的威胁。有一次,为了采一窝长在悬崖边岩石缝里的、品相极好的鸡枞,他脚下一滑,碎石哗啦啦滚落,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深渊坠去!千钧一发之际,被一丛从石缝里顽强生长出来的、坚韧无比的老藤死死挂住,才捡回一条命。手臂和小腿被锋利的岩石和荆棘划得鲜血淋漓,火辣辣地疼。他顾不上查看伤口,挣扎着爬起来,第一件事竟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朵沾着他自己温热血迹的、来之不易的鸡枞菌,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轻轻放进背篓的最深处,用柔软的蕨类叶子仔细盖好。天亮后,当他带着满身的露水、泥泞、疲惫和或深或浅的伤痕,背着沉甸甸、散发着泥土与菌子清香的背篓下山时,母亲早已在进山口的树林下,踮着脚,翘首以盼。这些带着山林清晨气息的珍馐,由母亲那双同样粗糙却灵巧的手,极其小心地分拣、剔除杂质,再用清凉甘甜的山泉水一遍遍小心洗净,然后赶到县城的集市上售卖。每一朵菌子换来的皱巴巴的毛票、叮当作响的分币,都浸透了父母的血汗、山林的气息和暗夜的寒气。它们被母亲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一层层仔细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积攒着,最终化作我和姐姐书包里崭新的课本、散发着油墨香的作业本,化作我们笔尖下写出的一个个方块字,成为我们稚嫩双脚试图迈向山外世界的最初希望火种。那四年狮山护林员的岁月,山风像无情的刻刀,将父亲的脸庞刻蚀得更加黝黑粗粝,双手布满厚厚的老茧和深深浅浅的划痕,但他的眼神里,始终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为儿女照亮前路、劈开荆棘的执着微光,那光,穿透了山林的幽暗。

田垄与灯影

在父亲于狮山莽莽密林中为家庭默默耕耘、与孤寂和危险相伴的岁月里,母亲独自一人,用她那并不宽阔的肩膀,顽强地扛起了家庭内部的整片天空。家里那几亩贫瘠的红土地,是全家糊口活命的根基。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每一个环节都浸透了母亲无尽的汗水,透支着她本就瘦弱的体力。

最苦是放田水。在我记忆中,尤其插秧时节,水源紧张。村里的灌溉沟渠蜿蜒漫长,年久失修,常常堵塞或被上游人家无意或有意地截流。为了确保自家秧田能及时喝上水,母亲常常需要在凌晨三四点,当村庄还沉浸在深沉的睡梦中,万籁俱寂之时,就悄悄起身。她扛着沉重的锄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自家的田埂。初春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冰冷的田水漫过小腿肚,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她常常要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咬着牙,奋力挥动锄头,疏通被杂物堵塞的水道,加固被水流冲垮的田埂豁口,确保那一股股浑浊却珍贵的水流,能顺畅地流入自家的秧田。插秧时节,烈日当空,水田被晒得滚烫,水面上蒸腾着灼人的热气。母亲弯着腰,整个身体几乎折成直角,像一架不知疲倦、精准运行的机器,将一株株嫩绿的秧苗,又快又稳地插入松软的泥中。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她的脸颊、脖颈流淌,滴落在浑浊的田水里。一天下来,腰像是断了,酸胀得直不起来,手指被泥水泡得发白、起皱、甚至溃烂。收割时节更是一场与老天爷抢时间的残酷赛跑。挥舞着沉重的镰刀,在金黄的麦浪或沉甸甸的稻海中奋力搏杀,肩膀上被粗糙的扁担磨出血痕,手掌上布满新茧覆盖着旧茧,虎口震裂是常有的事。

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家,等待她的不是片刻的喘息,而是嗷嗷待哺的孩子、饿得直叫唤的猪鸡、冰冷的灶台和永远堆积如山的、沾满泥巴汗渍的衣物。深夜,当我和姐姐在木板床上沉入梦乡,发出均匀的鼾声,母亲还在那盏昏黄摇曳的煤油灯下,就着微弱的光线,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我们白天玩耍时磨破的衣裤,或者纳着厚厚的、针脚细密的千层底布鞋。煤油灯芯偶尔爆出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映着她专注而疲惫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显得格外巨大又格外孤单。生活的重担,像一副巨大而沉重的无形磨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地碾压着她柔弱的身体和心灵。她却像田埂边、石缝里最坚韧的野草,默默地承受着风吹雨打,霜欺雪压,把所有的苦和累都嚼碎了,无声地咽下去,从不抱怨,只为了这个清贫的家能像个家的样子,只为了我和姐姐能在相对安稳的环境里,心无旁骛地捧起书本,读出个不一样的未来。她的背影,是童年记忆里最坚实也最辛酸的底色。

村巷春秋

父亲结束狮山护林员生涯回家后,他退伍军人的身份、共产党员的标签,以及几年护林工作中展现出的那份令人信服的踏实、肯干和极端负责任的态度,像金子一样,终于被当时城区管委会的老主任发现了。那时的西门三队,是个典型的、远近闻名的穷村子。土地贫瘠,产出微薄;道路泥泞不堪,晴天尘土飞扬,雨天就成了烂泥塘,连牛车都时常陷住;房屋低矮破败,多是土坯垒就,年久失修;集体经济更是几乎为零,账面上空空如也。村民们守着几亩薄田,日子过得紧巴巴,脸上少见笑容。老主任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看中了父亲身上那股子军人特有的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执行力,更看重他那份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共产党员最朴素的使命感和责任心,认定他就是那个能带领西门三队改变面貌、拔掉穷根的领头人。

老主任第一次登门动员,是在一个飘着细密冬雨的傍晚。父亲刚从田里收工回来,裤脚上沾满了湿冷的红泥巴。老主任坐在堂屋简陋的长条板凳上,开门见山,言辞恳切,希望父亲能挑起西门三队生产队队长(后来改称村长)这副沉甸甸的担子。父亲沉默了许久。他环顾着家徒四壁的房子,土墙斑驳,屋顶还漏着雨;目光扫过灶台边正费力地拉着风箱、被烟火熏得咳嗽的母亲;又看了看趴在破旧小方桌上,就着昏暗油灯写作业的我和姐姐,最终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主任,我……怕是不行。家里这摊子,孩子还小,正是花钱费心的时候,实在分不开身。再说,我这人,您也知道,就会使点笨力气,没念过几天书,肚子里没墨水,怕带不好头,耽误了大家伙儿的前程。”

老主任没有气馁。他深知父亲是个实在人,顾虑多,责任心重。第二次登门,他带来了亲手绘制的、略显粗糙却充满希望的村子发展规划草图,描绘着修路、通水、发展产业的蓝图。第三次,他请来了村里几位德高望重、说话有分量的老人,一同来劝说父亲,诉说村民们的期盼。第四次,他带来了文件,详细讲述了国家即将出台的、扶持农村发展的各项好政策,强调这是改变村子命运的难得机遇……每一次,父亲都认真地听着,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内心的天平在家庭小我的责任和集体大家的召唤之间激烈地、痛苦地摇摆着。母亲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从不轻易插话,只是适时地给客人的粗瓷茶杯里续上滚烫的山茶水,眼神里交织着理解、支持,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丈夫未来辛劳的担忧。

第五次登门,是在决定性的村民大会召开的前一天晚上。老主任这次没有带图纸,也没有带文件,甚至没有多说什么大道理。他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拍着父亲那依然宽厚却已略显佝偻的肩膀,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老王啊!你是党员!是上过战场、立过军功的兵!这西门三队穷了几十年了,乡亲们眼巴巴地盼着,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有个真心实意为大伙儿着想、能带头往前奔的人!我知道你顾家,是条重情重义的汉子!可你看看咱们这村子,看看这烂泥路,看看这破房子,看看娃娃们渴求的眼神!哪一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大家的日子都过好了,咱们的小家,才能真正安稳、真正享福啊!明天大会,全村的老少爷们儿,可都等着你一句话啊!” 父亲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紧紧盯住老主任那张因操劳而布满皱纹、此刻却写满殷切期盼的脸。他的视线越过老主任的肩膀,投向门外那条在月光下泛着泥泞水光的、不堪入目的村道,投向那些在夜色中低矮破败、仿佛随时会倒塌的土坯房屋。那目光里,有挣扎,有犹豫,有对家庭责任的歉疚,但最终,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军人的血性和共产党员的使命感,如同沉睡的火山被骤然点燃!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下了一个足以改变后半生命运的重大决心,对着老主任,也对着门外沉沉的夜色,重重地、坚定地点了头!

第二天的村民大会,在村里的几间漏雨的工房下举行,气氛庄重而热烈。当老主任正式提名父亲为西门三队队长候选人时,会场先是寂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了长时间热烈的掌声。在村民们信任、期盼、甚至带着点祈求的目光注视下,父亲这个平素不善言辞的汉子,一步步走上用几张旧课桌拼成的简陋台子。他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的承诺,只是用他那带着浓厚武定乡音的、略显沙哑的嗓子,说了几句实实在在、掏心窝子的话:“乡亲们信得过我老王,推举我。我是个粗人,没念过多少书,没多大本事,就会下点死力气。但我当过兵,扛过枪,知道啥叫责任!啥叫担当!我向大伙儿保证!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我就豁出这条命去!带着大家伙儿,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让咱们西门三队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有奔头!不敢说让大家大富大贵,起码要让娃娃们有学上,有书念!让老人们有饭吃,有衣穿!让咱们出门的脚底下,踩的是硬实平整的路!让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冒的是热乎气儿!” 话音未落,雷鸣般的掌声再次响起,久久不息。在全体村民热切目光的见证下,父亲以近乎全票当选。那一刻,他肩上的担子,比在战场上扛起沉重的炮弹时,更加沉重千钧,却也更加意义非凡,充满了泥土的芬芳和乡亲们的体温。他知道,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注定布满荆棘,也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他要把自己的根,更深地扎进西门三队这片生他养他的红土地里。

脊 梁

此后的十八个春秋寒暑,父亲将他生命中最为成熟、最有干劲、也最富经验的壮年岁月,毫无保留地、像春蚕吐丝般奉献给了西门三队这片饱含深情的土地和他视若亲人的父老乡亲。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护林员或只知服从命令的退伍兵,他成了西门三队名副其实的主心骨、顶梁柱、领路人。他的身影,融入了村子的每一个晨昏。

“要想富,先修路。” 这是父亲上任后,站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对着全村老少喊出的第一句口号,朴实无华,却直指要害。村里那条主路,晴天尘土飞扬,呛得人睁不开眼;雨天则彻底沦为烂泥塘,深可及膝,别说行车,连步行都异常艰难,严重制约了农产品的及时外运和村民的日常出行。修路,谈何容易?最大的难题就是钱!父亲二话不说,带头捐出了家里省吃俭用多年、准备翻修漏雨老屋的微薄积蓄。这点钱对于修路来说杯水车薪,但他要用行动表明决心!接着,他开始了艰难的“化缘”之路。一趟趟地跑乡政府、县交通局,磨破了嘴皮子,摆困难,讲前景,诉苦情,软磨硬泡,只为争取那一点点宝贵的扶持资金。同时,他挨家挨户做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发动全村男女老少,有力出力,有物出物。修路工程正式启动后,他身先士卒,和村里最壮的劳力一起,抡起几十斤重的大锤砸石头开山,挑起沉重的土方夯实路基。寒冬酷暑,风雨无阻。寒风吹裂了他的手背,烈日晒脱了他肩头的皮。经过近一年的苦战,一条虽然不算宽阔却平坦硬实的砂石路,终于取代了昔日的“水泥路”(水和泥的路)。通车那天,村里像过年一样热闹,男女老少都涌到了路上。父亲站在路边,看着村里的第一台拖拉机“突突突”地、稳稳当当地开进村,运送回急需的化肥和日用品,看着村民们脸上洋溢的笑容,他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憨厚而无比满足的笑容,那笑容里,是沉甸甸的成就感。

光靠种粮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离“富”字还差得远。父亲敏锐地意识到,必须调整产业结构,寻找来钱的路子。他请来县农技站的专家,反复考察村里的土壤、气候条件;又自费跑到外地种植经济作物成功的村子去学习取经。经过反复论证和无数次开会、说服,他力排众议,大胆拍板:在保证基本口粮田的前提下,拿出部分条件适宜的坡地,引种适合当地气候土壤的经济作物——烟叶。推广新技术的过程阻力重重。烟叶种植从育苗、移栽、施肥、打顶到最后的烘烤,技术要求高,投入也大。许多老辈人习惯了祖祖辈辈种玉米、土豆的老路子,对新事物充满怀疑和抵触,怕失败,怕血本无归。父亲没有气馁,他不厌其烦,白天黑夜地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甚至拍着胸脯立下军令状:“种!大胆种!技术我负责去请人来教!要是种不好,赔了本,损失算我老王的!” 为了让大家放心,他率先在自家最好的地里划出一块做试验田。从育苗棚的温度控制,到移栽的株行距,从精准施肥到科学打顶,从病虫害防治到关键的烘烤火候,每个环节他都亲力亲为,蹲在地里一研究就是大半天,常常忘了吃饭。汗水没有白流,心血没有白费。当年试种的烟叶,叶片肥厚,色泽金黄,品质上乘,卖上了前所未有的好价钱。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实实在在的收益摆在眼前,第二年,观望的村民纷纷加入了种烟的行列。父亲趁热打铁,组织成立了烟叶种植互助组,统一采购优质烟苗和肥料,统一联系烟叶站收购,避免了中间商压价,最大限度地保障了村民的收益。几年下来,金灿灿的烟叶成了西门三队名副其实的“黄金叶”,村民们的腰包眼见着鼓了起来,脸上的愁容渐渐被希望取代。

解决了“钱袋子”问题,父亲又把目光投向了农业的命脉——水利。村里的灌溉沟渠年久失修,多处坍塌渗漏,活水变成了细流。每到插秧抢水的关键时节,争水、抢水甚至打架斗殴的矛盾频发,伤了邻里和气。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组织村民利用冬春农闲时间,开展大规模的水利兴修。清淤挖沟,加固堤坝,修建小型提灌站。水就那么多,得公平用。他把村民代表叫来,一起商量定下规矩,还自己盯着大家照办。为了管好水,他常常大半夜提着那盏旧马灯,沿着又长又冷的沟渠来回走,处理谁家抢水了,管那些偷水的,得让每块等着插秧的田,都能按时、公平地浇上水。农忙时候,他更是忙得团团转。一边得安排全村啥时候干啥活,谁家出人出力出牲口;一边自己也得下地带头干。插秧、割麦子、掰苞谷、打谷子……哪里的活儿最重最累,准能看见他卷着裤腿,光着脚,一身汗地在那儿干。他像头老黄牛,不知累地在这片乡亲们指望的土地上出力,也在大家伙儿心里扎下了根。在父亲看来,当村长不光管修路、种烟、管水这些“大事”。

村里就是个大家,谁家有难处,头一个就找“老王村长”。张家老人突然病倒,家里穷得没钱送医院,他立马动员大伙相互帮衬;李家孩子有出息考上大学,可路费还差一截,他跑到县里、学校去求帮忙;张家婆媳俩闹别扭,快打起来了,他听见信儿,饭碗一放就赶过去,坐在人家小屋里,好说歹说劝到半夜,直到两边气消了;赵家老房子被大雨冲塌半边,一家人躲在漏雨的地方发抖,他赶紧叫上村里的壮劳力,顶着雨帮着修房子,先安顿好一家老小……十八年,天天如此,父亲的脚印踩遍了村里每条小路,他的声音响在村前村后、地头田边,他的汗,早就淌进了村里的土里。他把村民的困难当成自己的困难,把村子的发展当成毕生奋斗的事业。岁月是一把无情的刻刀,染白了他的双鬓,压弯了他曾经在炮火中依然挺直的脊梁,却也在村民心中,树起了一座无形的、巍峨的丰碑——那是对他正直无私、实干担当、鞠躬尽瘁精神最深沉的敬仰与无条件的信赖。西门三队,也从一个远近闻名的穷村、乱村,渐渐变成了基础设施逐步完善、特色产业初具规模、村民生活显著改善、邻里关系和睦的先进村、文明村。父亲的名字,王队长,成了西门三村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长明灯

在父亲为西门三村殚精竭虑、日夜奔波的整整十八年里,母亲是他身后最稳固的基石,最温暖的港湾,也是最坚韧的后盾。父亲一心扑在村务上,常常是“披着星星出门,戴着月亮回家”,有时甚至几天不着家。田地里春种秋收的重活,家里养猪喂鸡、洒扫庭除的琐碎,年迈祖父母的照料,我和姐姐从生活到学业的抚育重担,几乎全压在了母亲那副并不强壮的肩头。她像一只被生活的鞭子不停抽打、永不停歇的陀螺,在田地、灶台、猪圈、孩子和老人之间高速旋转,没有片刻停歇。天不亮就下地,顶着炎炎烈日薅草施肥,摸着黑回家还要生火做饭,喂饱圈里的牲畜,然后给我们辅导功课,缝补浆洗……她从未抱怨过父亲的“不顾家”,反而常常在饭桌上,在油灯下,对我们姐弟语重心长地说:“你爹是在为全村人忙活,是在做大事!是积德行善!家里这点事,有妈在,你们别操心,好好念你们的书。”母亲话不多,心宽,能吃苦。她用这劲儿,给在外头忙活的父亲稳住家,也替我们姐弟俩挡住了不少难。家里穷是穷,可总有热乎的灶火,有饭香,收拾得干干净净,是我们心里最踏实的地方。时间一天天过,国家也变好了。

农村振兴的春风,吹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父亲操了半辈子心的西门三村,总算赶上了好光景。拆旧房的推土机来了,建新村的图画好了,帮大家搞产业的钱也到了……这个以前又穷又偏的小村子,也慢慢变样了。好像没多久,土房草屋就变成了一排排砖瓦房;父亲当年带大家修的石子路,也变成了平平整整的水泥路,通到每家每户门口;家家都吃上了自来水,不用再挑水了;房顶竖起了电视天线,小广场安了太阳能灯,晚上也有地方去玩了;手机信号也有了,外面的事一下子就知道了……乡亲们脸上的笑多了,口袋里的钱也多了,人看着都有精神了。日子,像村口那棵老槐树冒的新芽,越来越有生气。

父亲常一个人,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走到村头的高坡上,他吧嗒吧嗒抽着水烟,看着眼前变样的村子:平平的路,新新的房,地里长势好的庄稼,广场上玩闹的孩子、聊天的老人……他那张布满深皱纹的脸,就忍不住露出笑来,那笑里,是心满意足的踏实。这笑容的背后,是他十八年如一日的呕心沥血,是无数个不眠之夜,是浸透汗水的衣裳,是磨破的鞋底,是操不完的心。然而,岁月终究是无情的刻刀,再坚硬的脊梁也扛不住经年累月的磨损。我们渐渐发现,父亲那曾经在战场上扛过沉重炮弹、在工地上挑起百斤重担的脊背,佝偻得越发明显,像一张拉得太满的弓;那曾经在村民大会上洪亮有力、能穿透嘈杂的嗓门,变得有些沙哑低沉,常常说几句话就要咳嗽几声;那曾经巡山护林、步履稳健如飞的步伐,也开始变得迟缓、蹒跚,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口气。他常常坐在门前的旧石墩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水烟,烟雾缭绕中,目光深远地望向远处——那里有他带领村民一锹一镐修成的路,有他力排众议引种成功的烟田,有他看着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新房……眼神里是满满的、沉甸甸的满足感,却也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深深的疲惫。我们心疼地劝他:“爹,歇歇吧,村里的事让年轻人多跑跑。” 他总是摆摆手,声音不高却很固执:“没事,老毛病,歇歇就好。看着村里好,我心里舒坦。” 他像一支燃到了灯芯末端的蜡烛,烛泪已尽,却依然努力地、顽强地散发着最后那点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亮,默默地守护着他深爱的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生活的人们。

永诀与长思

癸卯年(2023年)的春节,在短暂的、刻意营造的团聚和表面的热闹中,像指缝里的流沙,匆匆滑过。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硫磺味和年夜饭的香气,却总也驱不散父亲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倦意。刚过完年没几天,正月初十的早晨,那看似坚固、实则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生命堤坝,毫无征兆地、彻底地溃决了。父亲毫无预兆地倒下了,这一次,病魔来得凶猛而决绝,如同山崩海啸,迅猛地吞噬了他残存的最后一点精力。曾经像铁打般硬朗的身躯,在冰冷的病榻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形销骨立,如同一棵被虫蚁蛀空了躯干的老树,再也无法抵御任何风雨。我们惊慌失措地送他去医院,各种检查、化验、冰冷的仪器扫过他嶙峋的身体。最终,那张薄薄的诊断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们的心上——癌症晚期,多处转移。绝望的、冰冷的结论,如同万钧铁锤,瞬间将我们砸懵!遗憾的潮水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将我们淹没、窒息!

二零二三年三月九日,一个阴冷得让人心头发颤的早晨。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父亲的生命之灯,在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煎熬后,油尽灯枯,那微弱却顽强跳动了近七十年的火苗,终于缓缓地、彻底地熄灭了。他走得异常平静,仿佛只是沉沉睡去。然而,在生命最后弥留的短暂清醒时刻,他仿佛积蓄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目光异常艰难地、却无比执着地转向守在病床边的我和姐姐。他枯槁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最终却只徒劳地搭在冰冷的床沿。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游丝,却字字清晰,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痛楚,深深地烙印在我们的灵魂深处:“……这辈子……爹……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妈……跟着我……吃苦受累……担惊受怕……没享过……几天福……你们……要替我……好好孝顺她……她老了……离不开人……” 话音落下,一滴浑浊的、滚烫的老泪,顺着他深陷的、布满皱纹的眼角,缓缓滑落,洇湿了洁白的枕巾。这临终的托付,饱含着对母亲一生相随、无怨无悔付出的深沉爱意和无尽愧疚,也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遗憾与不舍!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悲痛和无边无际、噬骨啮心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彻底吞没!我“扑通”一声跪倒在病床前,紧紧抓住父亲那只已经冰冷、僵硬的手,将额头死死抵在上面,失声痛哭,浑身颤抖:“爹啊!爹!........”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悔恨,汹涌而出,滴落在父亲冰冷的手背上,徒劳地试图温暖那已然沉寂的躯体。母亲没有哭喊,没有捶胸顿足,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的另一边,紧紧握着父亲另一只同样枯瘦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体温和一生的眷恋都传递过去。她低着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滑过她同样布满沧桑的脸颊,滴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那一刻,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父母相濡以沫、共同走过的那些浸透了汗水、泪水、血水甚至硝烟的点点滴滴,如同泛黄的老电影胶片,在我泪眼模糊、痛悔交加的心头,一幕幕飞速闪过,清晰得令人心碎……

归尘

父亲出殡那天,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武定坝子上空。灵车缓缓驶过西门三村那条他当年带领村民一锹一镐、挥洒血汗亲手修建而成的主路——那条曾承载着全村人脱贫致富希望的路。路两旁,早已自发地、密密匝匝地站满了人,无声地绵延开去,望不到尽头。有白发苍苍、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老者,有他当年手把手教过种烟技术、如今已挑起家庭大梁的中年汉子……有社区街道的工作人员,有党委派来的神情肃穆的代表……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沉默的山峦。没有喧哗,没有哭嚎,只有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和肃穆得令人窒息的凝望。许多老人浑浊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无声地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不少中年汉子紧抿着嘴唇,眼圈通红,朝着灵车驶来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躬。人群里,不时传来压抑的低语,饱含着最朴素的哀思:“老王,走好啊!”“王大哥,你是好人哪!”“三队……忘不了您哪……” 这自发汇聚的、静默而绵长的送行队伍,是对父亲这泥土般平凡却无比坚实厚重一生的最高礼赞,最沉痛的告别,无声地诉说着他在西门三村这片土地和人心中的分量与丰碑。他这一生,未曾建立什么惊天动地的丰功伟业,却用最朴实的行动,最滚烫的心血,在故乡的红土地里,一笔一划,刻下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字。

余烬与长明

父亲走后,家里骤然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支撑房屋的主梁,失去了运转的轴心。母亲变得沉默了许多,常常一个人坐在父亲生前最爱坐的那把旧藤椅上,望着虚空发呆,眼神空洞而悠远。阳光穿过窗棂,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跳跃,却照不进她眼底的沉寂。整理父亲遗物时,每一件物品都成了触碰泪腺的开关。看到他那套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领章依然鲜红的旧军装;看到他那枚用红布仔细包裹了一层又一层、依然沉甸甸的三等功军功章;看到他那双在狮山巡林时被荆棘磨穿鞋底、沾满洗不净红泥的旧胶鞋;看到他当村长时密密麻麻记着村里家长里短、收支账目、各种计划的、纸页早已泛黄卷边的笔记本;甚至只是看到他惯用的、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烟油浸透的水烟筒……母亲的眼眶瞬间就会蓄满泪水,视线一片模糊。她伸出枯瘦的手,一遍遍、无比轻柔地抚摸着这些带着父亲熟悉气息的旧物,指尖划过粗糙的布料,冰凉的金属,磨损的皮革,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残留的、属于父亲的体温和力量。有时,她会对着墙上父亲那温和微笑的遗照,或者空荡荡的藤椅,絮絮叨叨地说些琐碎的日常:“今天太阳好,我把被子晒了……邻居老李家儿子结婚了……下个月菌子该上市了……” 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确信他还在某个角落听着。那份深埋心底、穿越了半个多世纪风霜的思念,如同陈年封存的老酒,时光流逝,非但没有冲淡,反而滋味愈浓,愈醇厚,也愈苦涩,像一根无形的丝线,日夜缠绕、勒紧着母亲的心房。这份穿越了贫穷、战火、艰辛与劳碌,却始终未曾褪色、未曾磨灭的夫妻情义,在父亲溘然长逝后,化为母亲心头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一份无声的、浸透骨髓的虔诚守望,日日夜夜,蚀骨焚心。

父亲的猝然离去,像一场铺天盖地的、冰冷的寒潮,瞬间冻结了我所有浮于表面的奔忙和自以为是的追求。他那临终时沉重如山的嘱托,那村道上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的送行队伍,母亲强忍悲痛、无声滑落的泪水,都成了刺向我灵魂深处最尖锐的芒刺,迫使我沉入深不见底的反思之渊:我所追逐的那些浮光掠影般的所谓“成功”、那些在名利场上汲汲营营的算计,在失去父亲这无法弥补的生命创痛面前,显得如此轻飘、如此虚妄,如同阳光下转瞬即逝的泡沫!我所谓的“忙”,那些冠冕堂皇的出差、会议、应酬,不过是逃避亲情责任、掩饰内心空虚最精致也最拙劣的借口!父亲用他泥土般质朴无华、却重逾千斤的一生,向我昭示了生命最本真的价值:人的分量,不在你攫取了多少财富,登上了多高的位置,而在于你为脚下的土地、为身边的人,真心实意地付出了多少心血,担起了多少责任;不在你个人的光环多么耀眼,而在于你身后,有多少人因为你的存在、你的努力,而感受到了人间的暖意,获得了前行的力量,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这醍醐灌顶般的顿悟,让我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决定。我毅然辞去了那份需要常年漂泊异乡、看似光鲜体面却耗尽心力、让我与家越来越远的工作。我收束了盲目奔波的脚步,调整了生命的重心和轴心。我回到了母亲身边,回到了父亲深爱的、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武定这片乡土。我接过了父亲临终未了的心愿,开始真正地、全身心地陪伴母亲。陪她在夕阳余晖中,沿着父亲当年带领大家修好的村道缓缓散步,听她絮絮叨叨地讲那些早已听过无数遍的陈年旧事;笨拙地学着父亲的样子,在厨房为她烹煮记忆中熟悉的味道;耐心地坐在她身边,听她讲村里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鲜事,那些家长里短的琐碎,此刻听来是如此珍贵。我深深懂得,照料好母亲,让她在人生的暮年,安享儿女的陪伴与温暖,让她脸上重现舒心的笑容,是我对父亲在天之灵最深切、最实在的告慰,亦是我余生不可推卸的、最庄重神圣的责任。

父亲的生命,如同他守护过的狮山林海中一粒最寻常也最坚韧的种子,已悄然落进故乡温厚博大的红土地里,归于尘土。然而,他的正直如山,他的坚韧如藤,他的担当如铁,他那沉默如大地般深沉的、不事张扬的爱,早已化作奔流的血液,融进我的血脉深处,成为我立身于世最稳固的基石,前行路上永不熄灭的微光与灯塔。父亲就像土里长出来的脊梁骨,撑住了我们这个在风雨里没散架的小家,也替西门三村的乡亲们,硬生生顶出了一片有盼头、有活气的天。现在,这天需要新人来守,父亲这股劲儿,也得有人接着。我会好好守着娘,守着父亲用一辈子心血、用命护着的这个家,这个村子的魂。我要让父亲身上那像咱家山上草木一样的东西——正直、能扛事、不图啥、心眼好——在这块他爱的红土地里,继续生根、发芽、长枝、展叶、最后长成大树,让后人也能享福,能有个依靠。爹,您放心歇着吧,把这辈子的担子放下。您挺直的腰杆,我们接着挺;您一步步踩出来、用心血浇出来的路,我们接着走。您像山一样重、像地一样稳的身影,永远立在我们心里,领着我们,一步步,踏踏实实往前走,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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