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

早上梳头，梳下来几根白头发，像沾了霜。再仔细照镜子，脸上不知啥时候爬满了皱纹，一道道的。我盯着看了半天，镜子里那人看着眼生，不像我自己了，倒像个越来越干巴的陌生人。

账本摊在桌上，沉得跟块大石头似的，压得人心里发闷。按计算器的声音，“嘀嘀嗒嗒”的，又冷又硬，听着像在敲丧钟。房贷、车贷、学费、药费……这些数字在纸上挤成一团，跟打仗一样。我眼睛在账本上扫来扫去，手指头在计算器上按个不停，可怎么算也算不出点宽裕来，只看到欠的钱越来越多，像座看不见的山，慢慢压在我肩膀上。

老婆把药瓶递过来，药丸在里面哗哗响，听着像时间在一点点漏走。我接过来，感觉像捧着自己倒数的日子。这时候，孩子正好把学校的缴费单拿给我，薄薄一张纸，重得跟铁块似的。上面写着要交钱，也写着孩子的未来。我低头看孩子，他脸上一点愁样儿都没有，眼睛亮晶晶的。我心里猛地一揪，赶紧把药瓶攥紧了，把那沉甸甸的感觉又使劲咽回肚子里。

在超市货架前，我捏着几张被手汗浸软的优惠券，来回比价，盯着标签上的小数字看半天。忽然想起以前看《庄子》里说：“人活着，一半在演，一半在看。” 可不是嘛，我现在就在演这个精打细算、抠抠搜搜的当家人，可心里头，又好像有个自己站那儿看着，看着我这出为柴米油盐奔命、累得要死又硬撑着的戏。

回家的路上，拎着买的东西，腰都压弯了，背着这沉甸甸的日子。每走一步，都觉得肩膀上的东西又沉了一分，像压着好多双盼着我的眼睛。走到半路，我无意中抬头，看见远处天色暗了，云彩又黑又厚，山都藏在云影里，像一幅水墨画。猛地想起庄子写的那只大鹏鸟，一飞冲天九万里，背靠着青天，自由自在——而我背上这沉甸甸的东西，一下子好像也变成了云堆成的山。

原来最沉的东西，也能想成是轻的。账本上的数、生活的担子，未必真能把人的精神压垮。我们弯着腰，扛着千斤重的日子，那不是丢人，是普通人顶天立地该有的样子；心里那个看戏的和演戏的都在，也不是精神分裂——那是咱这活在泥地里的人，心里头还想着抬头看星星。

所以，当账本上的数字像水一样快把我淹了的时候，我就试着把背上的山想成是云；想到庄子那只逍遥的鸟，我这背着沉重包袱的身子，好像也有了飞鸟的影子。

说到底，日子再重，也压不垮那些把肩膀当山脊、把腰杆当山峰来挺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