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人
网站用户
冰冷的墓碑，孤零零地立在细密的雨丝里。那雨啊，细细的，密密的，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银针，无声无息地扎进李淑云灰白稀疏的头发里，又钻进她那件穿了不知多少年、早已褪尽了鲜亮颜色的藏青色旧外套里，冰凉冰凉的，一直凉到心窝子里。她那双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颤巍巍地抬起来，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墓碑上那张小小的瓷质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儿，笑得那么甜，那么美，像春天里最暖和的太阳，永远停在了十八岁那一年。
“囡囡啊，”李淑云喃喃地低语着，声音又轻又飘，刚出口就被那湿漉漉的冷风卷走了，散在空旷得吓人的墓园里，连个回音都没有。“下雨了，你冷不冷啊？妈在这儿呢……” 这句话，她不知道对着这块冰冷的石头说了多少遍。这小小的一方墓地，成了她后半辈子唯一的牵挂，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也成了她心里头一个永远照不进阳光、黑漆漆的大窟窿。自从女儿走了，这日子啊，就像那撕下来的日历纸，一张张飘落，剩下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响，空洞洞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她这个退休老教师，那点可怜的体面，那点活着的念想，也跟着女儿一起，沉进了无边无际的死寂里，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回家的路，弯弯绕绕，总要穿过那个叫“向阳里”的老社区。这社区啊，也跟李淑云的心似的，被岁月磨得没了棱角，灰扑扑的。以前热热闹闹的街坊邻居，那些见了面就亲亲热热打招呼的声音，如今都像是长了眼睛，远远地绕着她走。她呢？感觉自己就像一块会走路的冰坨子，浑身上下都冒着“别靠近我”的寒气，冷得让人打哆嗦。她住的单元楼，楼道里总弥漫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老房子味儿，混着各家各户晚饭的油烟香。
这天，她刚拖着沉重的步子，迈上自家三楼楼梯的转角，一股子特别冲、特别难闻的味道，猛地就钻进了她的鼻子！那味儿，又辣又呛，直冲脑门儿——是煤气味儿！天哪！这味道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嗖”地一下缠住了她的心，勒得她差点背过气去！就在这要命的当口，一阵又弱又断断续续、像是破风箱拼命拉扯似的咳嗽声和呻吟声，从二楼王奶奶家那虚掩着的门缝里，拼命地挤了出来。那声音啊，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无助，那种喘不上气、快要憋死的恐惧，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王婶？王婶！是您吗？”李淑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那颗被悲伤和麻木冻僵了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是当老师几十年养成的本能？还是对生命那点本能的敬畏？说不清，反正那股劲儿瞬间就把压在心头的死沉死沉的东西给掀翻了！她啥也顾不上了，像疯了一样扑向那扇门，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推！
“哗——”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煤气味儿，像粘稠的黑浪头，劈头盖脸地朝她拍了过来！呛得她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止都止不住。昏暗的客厅里，瘦瘦小小的王奶奶像片枯叶似的，瘫倒在沙发旁边的水泥地上，那张脸啊，可怕地泛着青灰青灰的颜色，一只手软塌塌地朝着茶几的方向伸着，像是想够着什么。茶几上，散落着几片白色的药片。旁边的煤气灶上，一个烧穿了底的旧铝壶，正“嘶嘶”地吐着最后几缕有气无力的淡蓝色小火苗，壶底都烧得焦黑焦黑了。
“王婶！王婶！醒醒啊！”李淑云死死憋住一口气，眼泪被那要命的气味刺激得哗哗直流。她啥也顾不上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着扑到窗户边，使出吃奶的劲儿，狠狠一推那扇积满了厚厚灰尘、沉得要命的老窗户！“哐当”一声！凛冽的、带着雨水腥味儿的新鲜空气，像开了闸的洪水，“呼”地一下猛灌进来！一下子就把那令人窒息的毒气冲淡了不少。她又连滚带爬地冲向厨房，两只手抖得像筛糠，哆哆嗦嗦地在墙壁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个冰冷冰冷的煤气总阀旋钮！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死命地一拧！“咔哒”，那要命的“嘶嘶”声，终于停了！像是掐断了死神狞笑的喉咙。
她“扑通”一下跪倒在王奶奶身边。老人的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呼吸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了。李淑云强迫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冷静下来，拼命回忆着当年当老师时学过的急救知识。她咬着牙，吃力地把老人沉重的身体翻成侧躺的姿势，用力拍打着她的后背，又小心地清理她的嘴巴。“王婶！撑住！看着我！看着我啊！”她嘶哑地喊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她自己都没发觉里面藏着多少害怕和着急。她把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在老人冰凉的后背上，屏住呼吸，拼命去感受……一下，又一下……那微弱得像游丝一样的心跳！这一点点细微的跳动，就像无边黑暗里唯一还亮着的一丁点儿火星子，那么弱，却又那么倔强地不肯熄灭！
“来人啊！救命啊！煤气中毒啦！快来人啊！”李淑云朝着那大敞着的房门和窗户，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那声音，尖利得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鸟儿在哀鸣，狠狠地、狠狠地划破了死寂沉沉的楼道。这一声喊，不仅是为了救王奶奶的命，更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她自己冰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心门，“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细的、却再也无法合拢的缝儿！
“咚咚咚！”“哐当！”杂乱的脚步声、开门声，像炸了锅一样从楼上楼下响了起来。邻居们一张张惊恐万分的脸，出现在门口。有人二话不说冲进来帮忙开窗通风，有人手忙脚乱地掏手机打急救电话。小小的客厅里，一下子挤满了人。李淑云还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两只手死死地攥着王奶奶那只枯瘦冰凉的手，嘴里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念叨着：“没事了王婶，没事了……别怕啊……医生……医生马上就来了……” 她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和汗水，藏青色的旧外套袖子蹭得全是黑灰，整个人狼狈得像刚从泥地里捞出来。可是，就在这片浑浊呛人的毒雾里，在邻居们惊慌失措却又热切关心的目光注视下，她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那熄灭了好久好久的、属于活人的光亮，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重新燃起了一丁点儿火星，挣扎着，不肯熄灭。
“呜哇呜哇——呜哇呜哇——” 救护车那刺耳揪心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像刀子一样划破了混乱。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动作麻利地把王奶奶抬上了担架。李淑云下意识地想跟着站起来，可两条腿因为跪得太久，又加上刚才高度紧张，早就麻木得没了知觉，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她刚一动，“哎哟！”一个趔趄，整个人重重地撞在了硬邦邦的门框上，肩膀一阵钻心的闷痛袭来。就在她摇摇晃晃要倒下去的时候，一只粗糙却异常温暖有力的大手，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抬起满是泪水和汗水的脸，模模糊糊地看去——是住在隔壁单元的张卫国，那位平时沉默寡言、当过兵的老头子。他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此刻带着一种平日里少见的、真真切切的担忧。他那双有点浑浊的老眼，映着楼道里昏黄摇晃的灯光，亮得惊人。
“李老师，您……您没事吧？伤着哪儿没？”张卫国的声音有点嘶哑，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周围邻居们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落在了李淑云身上。那目光啊，复杂得很，有感激，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似的、带着温度的温和。李淑云张了张嘴，想说“没事”，可嗓子眼儿里像是被一大团棉花死死堵住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虚弱地摇了摇头。就在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层包裹着自己、硬得像铁壳子一样的冰壳子，在老人垂危的微弱呼吸声里，在邻居们纷乱嘈杂的脚步声里，“咔嚓”一声，发出了第一道清晰又细碎的裂痕！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奶奶总算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出院了。可老人家身子骨太虚，经不起折腾，暂时搬去了女儿家休养。那场惊心动魄的煤气泄漏事件带来的阴云，并没有完全散开，反而像水底的暗流，在向阳里这个老社区里悄悄地涌动着别的东西。李淑云呢？因为那次豁出命的救援，在街坊邻居心里头，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大家伙儿看她的眼神，不再是躲躲闪闪，而是充满了打心眼儿里的敬重和信任。渐渐地，开始有人主动找她聊聊心里话，请她帮忙调解些家长里短的小矛盾。她自己也习惯了，每天下午，都会去社区活动中心那间小小的屋子坐上一会儿。有时候是整理些旧资料，更多的时候，就是静静地坐着，听听街坊们唠唠嗑，说说谁家孩子出息了，谁家又拌嘴了。那颗被冻得像冰坨子一样的心湖啊，好像真的被这些细细碎碎的暖流，一点点地、悄悄地融化开了，能听到冰层底下细微的流水声。
可是啊，社区表面上的这点子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先是住三单元的赵阿姨，在阳台上晒着的一件新买的、贵巴巴的羊毛衫，一眨眼的功夫，不翼而飞了！接着，开小卖部的王姐也唉声叹气，抱怨说收银台里的零钱，隔三差五就少那么一点，虽然不多，可架不住次数多啊，心里膈应得慌。刚开始，大家也就私下里嘀咕嘀咕，抱怨几句。直到有一天，年轻的单亲妈妈陈芳，红着眼圈，抱着她三岁的儿子童童，跌跌撞撞地跑到活动中心，找到了李淑云。
“李老师……我……我……”陈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整个人像风里的树叶似的哆嗦着。“我放在枕头底下、准备给童童交下个月幼儿园费用的五百块钱……没了！干干净净，一分都没剩啊！”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就……就是昨天晚上！我上夜班走之前还摸过，硬硬的还在呢！我……我锁好了门窗才走的啊，都好好的，一点没坏……” 她怀里的童童，好像也感觉到了妈妈的害怕和伤心，把小脸蛋深深地埋进妈妈的怀里，小小的身子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五百块钱！对陈芳这样一个人拉扯孩子、在厂里挣辛苦钱的单亲妈妈来说，那简直就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呼啦”一下，瞬间就传遍了整个向阳里。猜疑，就像春天里最讨厌的柳絮，一下子满天飞，黏糊糊的，让人心烦意乱。那些难听的话，那些指指点点的眼神，像长了脚似的，悄悄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指向了那几个在社区旁边工地上打零工、租住在社区最偏僻角落几间小平房里的外地年轻人。他们平时沉默寡言，天不亮就出去，天擦黑才回来，身上总穿着沾满泥灰的旧工装，在有些人眼里，这就成了“可疑”的铁证。
“哼！还用说吗？肯定是那帮外头来的！手脚不干净，眼皮子浅！”
“就是就是！成天在咱们这地界儿转悠，谁知道心里头打着什么鬼主意！”
“要我说，就得把他们赶走！省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留着他们，以后还不知道要丢多少东西呢！”
傍晚的活动中心小屋，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就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沉甸甸的破棉絮。几个火气上头的居民，围着李淑云，七嘴八舌，唾沫星子横飞，话说得越来越难听。赵阿姨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把锥子：“李老师！您可得给咱们大家伙儿做主啊！您是老党员，是咱们向阳里的主心骨！这事儿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得把那几个‘耗子’揪出来！赶走！必须赶走！” 张卫国坐在角落一个小板凳上，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手里那根劣质香烟，浓浓的烟雾绕着他，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李淑云只觉得肩膀上像压了千斤重的石头。那份刚刚在邻里间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像春天嫩芽一样脆弱的信任，哪里经得起这样猜忌风暴的摧残？她看着陈芳那双哭得红肿、写满无助的眼睛，听着赵阿姨那一声声愤怒得变了调的指控，心里头堵得慌，像塞了一大团乱麻。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站起身。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点沙哑，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子敲在了嘈杂的声音上，让屋里瞬间安静了不少：“事情还没弄清楚，水落石出之前，谁也不能乱扣帽子！东西丢了，大家伙儿心里着急上火，我懂！我比谁都懂！可是‘赶走’这种话，太伤人了！伤的是人心，也伤咱们向阳里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好名声！”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地扫过屋里每一张脸——有愤怒的，有担忧的，有犹犹豫豫不知该信谁的。
“这样罢，”李淑云的声音清晰而沉着，“从今晚起，我们组织个夜间巡逻队，自愿报名。不为捉贼，只为给大家壮壮胆，提个醒，也瞧瞧有无异常。你们看，使得么？”言毕，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角落烟雾里的张卫国身上，“张师傅，您是老兵，有经验，这巡逻队，您可能辛苦些，给咱们牵个头？” 张卫国不言语，只“啪”地将指间半截烟头摁灭在地。他站起身，腰板挺得笔直，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极是斩钉截铁：“算我。” 巡逻队便这般凑成了。每晚九点至十一点，张卫国领着几位热心却已上了年纪的男居民，在社区里巡梭。静夜，老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幢幢地晃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脚步声在寂巷里格外分明，带着审慎的意味。李淑云也不得闲。白日里，她在社区走动得更勤了，小卖部坐坐，树荫下谈谈，留神着角角落落，逢人便攀谈几句。尤其那几位被疑心的外地年轻工友，她总迎上去，温言道：“小兄弟，下工了？今日活儿累么？”“住得惯么？老房子冬寒，须得保暖。”她态度自然，眼神里毫无审视。工友们初时目光闪烁，肩头紧绷，满是戒备。渐渐地，许是因了她笑容里的诚恳，那紧绷松缓了，偶也简单应声。其中唤作小磊的小伙子，约莫十七八岁，身形瘦小，脸上稚气未脱，一双眼却盛着超乎年纪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接连巡了几夜，不过惊走几只野猫窜上墙头，并无所得。失窃之事似也平息。然而猜疑的暗影，并未随夜色沉寂，反如闷锅里的蒸汽，在无声中酝酿着不安。直至一个冷雨飘洒的深宵。 巡逻队刚行至社区堆放废弃建材的僻静角落，张卫国那双在行伍里磨砺出的锐目，忽地捕捉到暗处一个瘦小身影的异动！那人影猫着腰，似在搬弄什么，全未料到这般时辰还有人迹。 手电筒的光柱“唰”地一下打过去，正好照在那人影身上！那人影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吓得猛地弹起来，怀里抱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想跑！
“站住！干什么的！”张卫国一声低喝，像平地一声雷！那股子退伍军人的凛然气势瞬间爆发出来。几个巡逻队员也立刻反应过来，“呼啦”一下围了上去！那人影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慌乱之中，怀里抱着的东西“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借着光一看，竟然是一个沉甸甸的、锈迹斑斑的旧电缆盘！手电光死死地聚焦在那张因为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上——天哪！竟然是小磊！他浑身被冷雨浇得透湿，单薄的旧工装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脸上、头发上沾满了泥浆子，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那双眼睛里，只剩下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绝望和恐惧！
“好哇！小兔崽子！果然是你！”一个巡逻队员气得火冒三丈，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揪他。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偷东西！真丢人！”
“报警！没说的！把他扭送派出所去！看他还敢不敢！”
七嘴八舌的斥责声，像冰冷的铁锤，又像砸在身上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在小磊身上。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双手死死地抱住头，瘦小的身体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受伤小兽一样的呜咽声，可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混着雨水，不停地往下淌。
“都给我住口！”一个声音，像刀子一样，穿透了冰冷的雨幕和愤怒的斥骂。是李淑云！她不知什么时候也听到了动静，撑着把旧伞赶来了，裤脚都被雨水打湿了半截。她拨开激动的人群，一步一步走到浑身湿透、抖成一团的小磊面前。
她不像旁人那般厉声责问，只缓缓蹲下身，目光与小磊惊惧的双眼平齐。她的声音，在这寒雨夜里，如一块刚拧干、尚带温热的毛巾，轻轻拂过：“孩子，莫怕，告诉阿姨，拿这做甚么？这东西，卖废铁值不得几个钱，又沉得很。” 许是她眼中那份与周遭怒意迥异的平静，许是那话音里不易觉察的真切关切，像枚细针，刺破了小磊绷紧的心弦。他猛地抬起糊满泥浆泪水的脸，再也抑不住，崩溃地哭喊出来：“李……李阿姨……呜……我……我不是偷去卖钱！我……我没了法子！真没了法子！我奶奶……奶奶在老家……房子……房子塌了半边墙啊！呜呜呜……快……快撑不住了……工头……工头跑了！欠着……欠着我们几个月的工钱……一分没给！我……我想弄走这个……卖点废铁……换……换点钱……给奶奶……寄回去……买点砖……把墙……把墙垒起来……呜呜呜……我……我真是……真是走投无路了……” 他哭得声嘶气噎，瘦削的双肩剧烈抽动。那绝望的哭声，在冷雨声中，显得那般无助凄惶，教人听了心头发紧。 愤怒的斥责声，戛然而止。众人皆怔住，僵立当场。手电光柱下，小磊那张犹带稚气、却刻满绝望、羞耻与走投无路的脸，像块灼热的烙铁，烫在每个人心上。先前“外地耗子”、“手脚不干净”的刻薄话，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刺耳，甚而……残忍。 李淑云的心，如被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酸楚疼痛。她伸出手，不去碰那冰冷泥污的电缆盘，只轻轻、小心翼翼地拂去小磊脸上冰冷的泥浆与滚烫的泪水。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打开了闸门，让少年压抑已久的委屈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哭了出来。
“傻孩子……”李淑云的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眼圈也红了，“有这么大的难处，怎么不早点跟阿姨说？跟咱们街坊邻居说说？向阳里……不是没有人心、没有热气儿的地方啊！” 她抬起头，目光缓缓地扫过周围沉默的邻居们，扫过赵阿姨那复杂得变了又变的脸色，最后落在张卫国紧抿着、显得异常刚硬的嘴唇上：“大家伙儿都听见了？这孩子，他不是贼！他是被逼得实在没路走了，想拿这点不值钱的东西，去救他老家的奶奶！去救他的家啊！”
一阵长长的沉默，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冷雨“沙沙”地落着，敲在每个人心上。赵阿姨猛地扭过头去，手背飞快地、重重地抹过眼角。张卫国沉沉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在雨夜里分外凝重。他走上前，并非去抓小磊，而是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厚茧、骨节粗硬的大手，用力地、实在地拍了拍小磊那犹在剧烈颤抖、湿透的肩头，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辩的力量：“小子！站起来！像个汉子！偷东西，固然不对！但存着这份孝心，想救你奶奶的家……不算孬！起来！莫缩着！” 李淑云立起身，她的声音在淅沥雨声中，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东西，原样放回。小磊奶奶房子的事，打今儿起，便是咱向阳里大家的事！明早，活动中心，大伙儿都来！我们一道想法子，帮帮这孩子，帮帮老家受苦的老奶奶！” 人群默然散开，再无人多言一句指责。小磊被张卫国有力的手拉了起来，像个木头人一样，踉踉跄跄地，弯下腰，费力地抱起那个沉甸甸、冰冷冷的旧电缆盘，一步一挪地，朝着堆放废弃材料的地方走去。他那瘦小的背影，在昏黄摇晃的路灯光晕里，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可怜，又那么沉重。李淑云站在原地没动，雨水顺着她手里那把旧伞的边缘，“啪嗒、啪嗒”地滴落。这一刻，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她。可是，心窝子里那股暖烘烘的热流，却更加汹涌地奔腾起来，冲得她鼻子发酸。信任这块基石，在冷雨和滚烫的眼泪里冲刷过，非但没有垮掉，反而被洗得更干净，垒得更结实了。向阳里啊，在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关于人心的试炼之后，好像才真正明白了“家”这个字的分量——它包容的，可不仅仅是平常日子里的笑声和饭菜香，它还装着眼泪，装着可能犯下的错，更装着给迷路的人一次回头、一次救赎的机会！
小磊这事儿，像一块大石头投进了向阳里这汪刚刚有点活泛劲儿的水里，激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久久不能平息。那份在互相帮衬里悄悄长出来的信任感，像春风里的小草，更结实了。向阳里的日子，好像也比以前多了点人味儿，有了点生气。李淑云牵头，大家伙儿你十块我二十，凑了些钱，又翻箱倒柜找了些厚实点的旧棉衣棉被，由张卫国这个办事牢靠的老兵亲自打包，寄给了小磊远在千里之外、那个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家。小磊呢，留在了社区里，成了个最沉默、却手脚最勤快的帮手。扫院子、搬东西、给老人跑腿，一声不吭，闷头就干。每次见到李淑云，总是站得直直的，深深地鞠上一躬，那双眼睛里，盛满了重获新生的感激，亮晶晶的，看得人心里发软。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深冬。老天爷像是发了狠，一场几十年都碰不上的强寒潮，裹挟着能把人骨头缝都冻透的北风和鹅毛大雪，一夜之间就把向阳里给埋了！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积雪厚得能埋到人膝盖！温度“唰”地一下掉到了零下十几度，冻得人伸不出手。更要命的是，水管子冻裂的消息，像点燃的炮仗，在社区里一个接一个地炸开了！
最先遭殃的，就是住在社区最边上、地势最低洼的那几栋老掉牙的筒子楼。这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呢，一声变了调的、凄厉的哭喊就划破了雪后的死寂：“救命啊！发水啦！快来人啊！救命——” 是赵阿姨！那声音尖得都劈了叉，透着吓破胆的恐惧。
李淑云听到动静，心猛地一沉，拔腿就往那边跑。跑到跟前一看，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冷气！赵阿姨家那栋楼的地下室入口，正像开了锅似的，“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浑浊不堪、还带着冰碴子的脏水！那水流已经漫到了楼道口，正像贪婪的舌头一样，舔舐着冰冷的雪地，冒着刺骨的白色寒气！更要命的是，那水正沿着墙壁上裂开的缝隙和地面的坑洼，飞快地往旁边紧挨着的张卫国家，还有一楼小卖部王姐家的屋里倒灌进去！赵阿姨穿着单薄的棉睡衣，趿拉着棉拖鞋，就站在那冰冷刺骨的污水里，看着自己刚装修没多久、水已经没过了脚踝的家，捶胸顿足，哭得嗓子都哑了：“我的地板啊！我的新家具啊！全泡汤啦！天杀的破管子啊！这可叫我怎么活啊！我的老天爷呀……”
张卫国的家门也大敞着，他正铁青着一张脸，像跟谁拼命似的，抡着一把旧铁锹，发狠地想把涌进他家门厅的脏水往外铲！动作带着一股子军人特有的狠劲儿，可那点力气，跟汹涌倒灌的水比起来，简直就是杯水车薪！浑浊的脏水裹挟着泥沙，已经浸湿了他家客厅的地面，正顽强地、一寸寸地向他那间堆满了宝贝书籍和花草的里屋蔓延。王姐呢，在小卖部里手忙脚乱地“抢救”货架最底层的烟酒副食，绝望地哭喊着：“我的烟！我的盐！我的酱油醋啊！全完蛋啦！这日子没法过了！”
刺骨的寒气，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比刀子一样的北风更让人窒息！李淑云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这哪里是几户人家倒霉？这是要命的大灾啊！要是不赶紧堵住那个冒水的源头，把这冰寒刺骨的地下水排出去，这水就会像一头贪婪的巨兽，用不了多久，就能把整个低洼区域这些老房子的根基给泡烂了！后果？不敢想！零下十几度的严寒，这些水要是冻成了冰，再一膨胀，这些本就摇摇欲坠的老墙，随时可能“咔嚓”一声裂开、塌掉！那就是家毁人亡！
“张师傅！别铲了！没用！堵源头！堵住那个冒水口子！”李淑云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像定海神针！她指着那个还在不断喷涌浑浊脏水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地下室入口。
“赵阿姨！王姐！快！快把家里能吸水的物事都寻出来！旧被褥！破棉袄！麻袋！统统拿来！先堵住这口子！快！快啊！” 她一边急声喊着，人已率先冲向那不断涌出冰冷污水的地下室入口！ 刺骨的脏水瞬间没至脚踝，寒意如无数钢针，直扎骨髓！她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半边身子都麻了。她却咬着唇，唇上印出血痕，毫不迟疑地踏入那浑浊冰冷、浮着冰碴的水流中，弯下腰，徒手在刺骨的污水里摸索那喷涌的水源！脏水立时浸透厚棉裤，寒气如蛇，直钻心口！ 她的举动，便是无声的号令！ 张卫国猛地把铁锹一扔，喉间迸出低吼：“跟我上！” 紧随着李淑云，“扑通”一声也跃入那冰冷刺骨的污水中！浑浊的水流立时淹过膝头。他那双曾在朝鲜冰天雪地里握枪、布满厚茧的大手，此刻与李淑云枯瘦的手一道，在冰冷刺骨、混着冰碴泥沙的污水中，不顾一切地摸索爆裂的水管！每一次摸索，刺骨的剧痛都令他面颊抽搐；每一次动作，都激起浑浊水花，溅湿单薄的棉衣。张卫国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水面，如同与无形凶顽搏命！ “被子来了！被子来了！”赵阿姨哭喊着，抱着一床厚旧棉被，跌跌撞撞冲来，想也不想便将那犹带家中一丝暖意的被子，奋力掷向那“汩汩”冒水的豁口！王姐也拖着几条旧面粉袋，气喘吁吁赶到，二话不说便将麻袋死命往水里摁塞。“还有我家的！”陈芳抱着被吓醒的童童，从楼上冲下来，把家里几条旧毛巾和一件厚棉袄也塞了过来。
“李老师！用这个！这个厚实！”小磊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巨大的、浸了桐油的旧帆布，正用尽全身力气，在雪地里踉踉跄跄地拖拽着往这边赶。
越来越多的邻居被惊动了，闻讯赶来。没有人再抱怨一句，没有人再犹豫半分。男人们，老的小的，一个接一个，咬着牙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污水中！和李淑云、张卫国一起，用自己的身体死死顶住那些被汹涌水流一次次冲开的被子、麻袋、破布！女人们则飞快地跑回家，把能找到的所有“堵漏”材料——旧床单、破衣服、甚至厨房的抹布，都一股脑地抱过来。小磊和几个半大的孩子被安排去楼上的住户家里借水桶和脸盆。很快，一条由人组成的“运输线”从地下室入口一直延伸到雪地上。装满冰冷污水的桶和盆，被一盆盆、一桶桶接力传递出来，“哗啦哗啦”地泼洒在远处的雪地里，腾起一片片白色的雾气，瞬间又凝结成冰。
寒冷，是这场战斗中最无情、最残酷的敌人。长时间浸泡在接近冰点的污水中，那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把锋利的、淬了冰的小刀，疯狂地切割着每个人的意志和身体。李淑云的嘴唇早就冻得乌紫发黑，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架，整个身体在冰冷的水流中剧烈地颤抖着，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她感觉两条腿完全麻木了，像两根冰柱子，每一次弯腰摸索都像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张卫国的动作也明显慢了下来，每一次用力，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都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神色，那是他当年在朝鲜冰天雪地里留下的老寒腿，此刻正在疯狂地向他发出最严厉的抗议！
“李老师！张大爷！你们快上来！换我们来！不能硬撑啊！”水里的几个年轻些的邻居看着两位老人摇摇欲坠的样子，急得眼睛都红了，拼命喊着。
“少废话！堵……堵住口子要紧！”张卫国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却斩钉截铁，像一块死死钉在激流中的礁石，纹丝不动！他那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因为用尽全力而青筋暴起，像盘踞的老树根，死死地按着一块被水流冲得不断鼓动、眼看就要被掀开的帆布！
李淑云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泥水，视线都开始有些模糊了。冰冷的污水像无数根针，刺进她的骨头缝里。就在她感觉快要撑不住，意识都有些飘忽的时候，一只同样冰冷、却异常粗糙有力的大手，突然覆盖在她死死按在破麻袋上的手背上。她艰难地抬起头，是张卫国！他那浑浊却无比坚定的眼睛，正看着她。紧接着，另一只长满冻疮、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纹路的年轻手臂（小磊）也伸了过来，和李淑云、张卫国的手一起，死死地、牢牢地按住了水管破裂处最后一块需要压实的管钳！没有言语，只有眼神在浑浊冰冷的污水里短暂地交汇，传递着同一个滚烫的信念——守住！守住这个家！守住向阳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在所有人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那疯狂喷涌的水柱，被层层叠叠的破布、麻袋、被子和无数双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死死地压住了！只剩下一点点不甘心的呜咽和细小的渗漏。汹涌的积水，在大家持续不断地拼命舀泼下，也终于降到了安全线以下。
这场要命的危机，总算暂时解除了。众人筋疲力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互相搀扶着，艰难地从那冰冷的地狱里爬出来。李淑云浑身湿透，冰冷沉重的棉衣紧贴在身上，让她像一片被彻底打湿、冻透了的枯叶，连站都站不稳了，全靠旁边的人架着。张卫国背靠着地下室入口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乌紫，那条老寒腿不自觉地、剧烈地抽搐着，根本控制不住。每一个从冰冷污水里爬出来的人，都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牙齿“咯咯”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快！快回家去！换干衣服！喝……喝点热乎的！姜汤！快熬姜汤！”李淑云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喊道，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她自己却连一步都挪不动了，冰冷的湿衣像一层铁皮裹在身上，寒意像无数钢针，深深地扎进骨髓深处，冻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李老师！快披上！别冻坏了！”陈芳哭着，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棉袄脱下来，不由分说地、紧紧地裹在李淑云瑟瑟发抖、几乎冻僵的身上。
“张大爷！您慢点！我扶着您！”小磊红着眼眶，声音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搀扶住张卫国摇摇欲坠的身体。
“去我家！去我家！我家近！屋里还有点儿暖气！”王姐手脚麻利地打开小卖部的门，里面虽然也被水淹了一小片，但好歹还有点热乎气儿。
赵阿姨这会儿也顾不上心疼自家的地板家具了，抹着眼泪，声音哽咽：“都…都去我家！我这就回去熬！熬一大锅浓浓的姜汤！管够！管够！都去暖暖身子！”
没有多余的客套话，大家伙儿你扶着我，我搀着你，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积雪里挪动，朝着最近的有暖气的地方走去。李淑云被陈芳和另一个邻居一左一右架着，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冰冷刺骨的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钻。她身上裹着陈芳那件还带着年轻母亲体温的棉袄，那一点点暖意，像微弱的火苗，一点点驱散着刺骨的严寒。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他们用血肉之躯暂时制服了的“水口”，又看了看身边这一张张同样狼狈不堪、冻得发青发紫、却写满了关切和劫后余生庆幸的脸孔——赵阿姨眼里还带着未散的惶恐，张卫国脸上是隐忍的痛苦，陈芳满眼都是担忧，王姐一脸急切，小磊则是满满的愧疚和说不尽的感激……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猛地冲垮了她内心最后那道名为“孤绝”的冰冷堤坝！眼泪，混合着脸上冰冷的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砸在雪地上。这不是悲伤的眼泪，这是包裹了她半生的坚硬冰层彻底碎裂消融后，被汹涌暖流席卷的洪涛！她不再是一个人！她不是孤零零地在对抗命运的严寒！她的背后，站着整个向阳里！这寒潮之下，在冰冷刺骨的污水中，在无数双紧握、互助的手里，共同完成的这场生死抗争，比任何温暖动听的话语都更有力地宣告：她那破碎冰冷的世界，被重新构筑起来了！这个新的世界，是温暖的，是坚实的，是任何力量都难以摧毁的！
向阳里的日子，在经历了煤气泄漏的生死救援、偷窃风波的情感撕裂，以及那场寒潮中共同对抗管涌的冰水洗礼后，似乎被淬炼得更加坚韧了。邻里之间，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温情，像冬日里暖洋洋的阳光。李淑云，这个曾经心如死灰的老人，成了整个社区真正的主心骨。活动中心那间小屋的灯光，只要亮着，就能让许多人心里头感到安稳踏实。她依旧每天奔忙在那些琐碎却充满烟火气的“小事”里，调解纠纷、帮老人买药、给孩子辅导功课……仿佛女儿离去留下的那个巨大黑洞，正被这些点点滴滴的温暖和需要，一点点地填满、抚平。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社区中心的平静，被一张突如其来的、印刷得异常精美的公告，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粗暴地撕裂了！公告就贴在活动中心那扇刚刚在寒潮中幸免于难、显得更加老旧沧桑的木门上，白纸黑字，措辞冰冷又强势，落款处盖着“宏远地产开发公司”鲜红刺眼的公章。
那意思，明白得冷酷：这地块，已被宏远公司圈定，要行商业开发！社区里这给老人带来无数欢愉的活动中心，连同周边几栋住了几十年、虽旧却安实的居民楼（张卫国、赵阿姨、王姐们的家尽在其中），都须在下月底前拆除！勒令居民限期搬离！公告末尾，更以浓墨黑体标出“协商补偿事宜”的时地，那语气，硬邦邦的，透着不容分说的倨傲。 这轻飘飘一纸文书，恰如投入死水潭的重石，“轰”地一声，在向阳里激起滔天波澜！惊惧、愤懑、茫然、不舍……诸般心绪，在窄巷矮楼间翻腾、碰撞。活动中心门前那块小小的空地，一下子成了临时的风暴眼。
“凭什么啊？说拆就拆？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住了几十年的地方！”王奶奶拄着拐杖，气得浑身像风中的树叶一样抖个不停，声音又尖又利。
“他们这是要咱们这些老家伙的命啊！拆了这里，我们这把老骨头能去哪儿？那点补偿款够买啥？买个厕所都不够啊！”李叔挥舞着手里那张公告，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青筋暴起。
“我的小卖部！我的家当！我半辈子的心血都在里面啊！这不是要我的命吗！”王姐的声音带着哭腔，满满的绝望。
“跟他们拼了！太欺负人了！当我们好捏的柿子吗？”几个年轻力壮的住户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喊声震天。
群情激愤，像开了锅的沸水，可又像一盘散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找不到个主心骨。宏远公司派来的代表，一个穿着笔挺黑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名叫孙经理的年轻人，在几个身材魁梧、脸上像挂了霜、面无表情的保安簇拥下，站在人群外围，脸上挂着那种职业化的、假惺惺的笑，眼神里却透着冰碴子一样的漠然，根本没把眼前这群愤怒的居民放在眼里。他偶尔拿起个扩音喇叭，装模作样地喊几句官腔十足的套话：“请大家理解，配合城市发展大局嘛……”、“补偿标准是符合政策规定的……”、“不要有过激行为……” 声音刚出来，就被淹没在更大的愤怒声浪里，像扔进大海的小石子。
李淑云站在人群稍后一点的地方，安静得有些过分。她死死地盯着那张贴在门上的公告，那鲜红的公章，红得像血，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或愤怒扭曲、或悲伤绝望、或茫然无助的脸庞——张卫国紧抿着唇，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盯着那个油头粉面的孙经理；赵阿姨紧紧搂着陈芳的肩膀，两人都在微微发抖；小磊站在人群边缘，两只拳头捏得死紧，指关节都发白了，眼神里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像小狼崽子一样的凶狠；王奶奶老泪纵横，倚着门框，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站不住了……看着看着，她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女儿，想起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曾经温暖的家，更想起了自己在这个破旧社区里，一点点重新捡起来的、对“家”这个字的眷恋和归属感。
这活动中心的小破屋，早就不仅仅是几堵砖墙垒起来的房子了！它承载着太多太多沉甸甸的东西：它记得张卫国第一次戴上助听器，听清邻居一声“吃了没”时，那激动得像个孩子似的泪光；它回荡着去年百家宴上，小童童病倒前，那银铃般天真无邪的咯咯笑声；它见证着陈芳拿到那份来之不易的稳定工作录取通知时，喜极而泣的哽咽……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透了向阳里居民们共同呼吸的温度，是他们这些“老弱病残”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最后的堡垒，最后的港湾！尤其是刚刚过去的那场寒潮，大家伙儿在冰冷刺骨的污水中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情景，更是让这间小屋，成了整个向阳里用生命和信任浇筑起来的精神图腾！
一股巨大的、沉重的力量，在她干瘪的胸腔里翻腾、积聚，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不仅仅是对即将失去家园的愤怒，更是对某种冰冷无情的力量试图蛮横地碾碎这点滴温暖、这份人间烟火气的强烈反抗！她枯瘦的手，在旧棉袄的口袋里，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留下几个清晰的红痕，却感觉不到疼。这一次，不再只是帮邻居调解几句纠纷，不再是送哪个孩子去医院挂个急诊那么简单了。这是守护！是豁出命去也要守护这个在绝望深渊里给了她新生、让她倾注了所有心血的“家”！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底下奔涌的地火，在她那颗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心底，轰然喷发！
当那个孙经理又一次举起扩音喇叭，用那种轻飘飘、不耐烦的语气说着“请大家冷静，不要阻碍正常的拆迁工作进程，否则一切后果自负”时，李淑云动了。她没有跟着人群呼喊，没有冲动地往前挤，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拨开前面激动的人群，朝着那个临时搭建的、象征着强权的小小发言台走去。她的脚步有些沉重，甚至有些蹒跚，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棵在狂风暴雨中挣扎了百年、伤痕累累却依然不肯倒下的老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视死如归的决绝。
人群的喧闹声，在她一步步走近发言台时，奇异地、自发地低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一片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平日里总是温声细语、默默做事的老太太身上。赵阿姨忘了哭泣，张卫国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她，陈芳抱着童童，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就连那个油头粉面的孙经理，也停下了他那套虚伪的官腔，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有些错愕地看着这个突然走上台来的、瘦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太太，那副职业化的假笑面具，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李淑云站到了那个小小的发言台后面。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老旧的、连着长长电线的麦克风，像是唯一的武器。她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充满了焦灼期待和深深不安的邻居们，看着那一张张熟悉得如同家人的面孔——王奶奶浑浊的泪眼，张卫国眼中钢铁般的坚毅，陈芳的紧张担忧，小磊压抑的怒火，赵阿姨脸上的绝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快要爆炸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出口！她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对着那唯一的麦克风，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 声音刚冲出喉咙，带着千钧的重量！可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那个老旧的麦克风，却突然发出一阵刺耳欲聋、令人牙酸心悸的电流啸叫声！“滋——！！！” 那声音尖锐得像鬼哭，瞬间撕裂了空气！紧接着，“啪”的一声轻响，麦克风顶端的红色指示灯，倏地一下，彻底熄灭了！彻底哑巴了！这刺耳的噪音，像一把冰冷锋利的锯子，无情地锯断了刚刚在所有人心中凝聚起来的所有勇气和希望！
台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懵了，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孙经理的嘴角，却飞快地、难以抑制地向上勾起，露出一丝混合着轻蔑和得意的冷笑，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看吧，连老天爷都不站在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这边！人群里刚刚被李淑云点燃的那一点点希望的火苗，仿佛瞬间被这冰冷的噪音掐灭，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像黑色的乌云，沉沉地压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淑云的身体，在那一刻僵硬了。那冰冷的电流噪音，像一盆零下几十度的冰水，狠狠地浇在她滚烫的决心上。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冰冷的绝望感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几乎要把她冻僵。完了吗？难道就这样……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大厦将倾的绝望瞬间！一个沙哑却异常洪亮、如同惊雷炸响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猛然从人群的最前方爆裂开来！
“我们！” 是张卫国！他不知何时已经奋力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脖子上的青筋因为用尽全力而根根暴起，像盘踞的老树根！那只曾紧握钢枪保家卫国的手，此刻紧紧攥着拳头，朝着台上摇摇欲坠的李淑云，高高地、坚定地举了起来！他耳朵里塞着李淑云不久前帮他调试好的助听器，此刻，他要用这双曾被世界抛弃的耳朵，为李淑云，为他们共同的家园，喊出这第一声反抗的呐喊！这声音，像一颗投入滚烫油锅的火星！
“我们！” 赵阿姨那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地紧随其后，她用力地、狠狠地抹去脸上的泪水，也高高地举起了手。
“我们！！” 抱着童童的陈芳，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带着母亲的坚韧。小小的童童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跟着懵懂地挥舞着小手，稚嫩地喊着：“奶奶！家！我们的！”
“我们！！！” 小磊憋红了脸，脖子上青筋直跳，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血性和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愤怒火焰。
“我们！！！” “我们！！！” “我们！！！”
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喷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一浪高过一浪，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李淑云那句被无情掐断的话，被台下成百上千个喉咙，用最原始、最炽热、最震撼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接力喊了出来，响彻云霄：
“我们——是——向阳里的——居民！”
“这活动中心——是我们的——家！”
“这里——有我们的——根！”
“有我们——几十年的——邻里情！”
“有我们——一起扛过——煤气！一起抓过贼！一起堵过——冰水！”
“你们——不能拆！”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重的铁锤，狠狠地敲打在孙经理那张骤然变色的脸上！那副油滑的假笑面具彻底粉碎，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那几个面无表情的保安，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那凝聚了整个社区不屈意志的声浪，带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冲破了冰冷的商业算计，冲破了都市的喧嚣浮华，在向阳里狭窄的天空下，在那些斑驳的老墙之间，久久地回荡，震耳欲聋，经久不息！这不再是散沙般的喧闹，这是经历过生死相依、信任重塑后的灵魂共鸣！是血脉相连的怒吼！
李淑云孤零零地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因为奋力呐喊而涨红的脸，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泪光和熊熊燃烧的火焰——张卫国挺直了军人永不弯曲的脊梁，赵阿姨擦干眼泪不再畏缩，陈芳的眼神里充满了为家而战的坚定，小磊像一杆蓄势待发的标枪，王奶奶拄着拐杖，努力地、倔强地昂起白发苍苍的头颅……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暖流，如同熔岩般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脏！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的声音，就是整个向阳里的声音！这无声的、震天动地的接力，是信任最磅礴的宣言！是这个“熟人社区”最坚硬的、不可摧毁的脊梁！
宏远公司那巨大的推土机，最终没能开进向阳里那窄窄的巷口。那凝聚了整个社区不屈意志、震彻人心的呐喊，像一道惊雷，终于引起了上级部门的重视。经过一轮又一轮艰难的交涉、协商和专业的评估，向阳里那间承载了太多记忆的老旧活动中心，奇迹般地得以保留，并且被列入了修缮计划！而周边那几栋被判定为危楼的居民楼，也采取了原地加固和回迁安置的方式解决。社区中心那间小小的、不起眼的屋子，真正成了向阳里居民心中不可撼动的精神堡垒，一个用团结和坚守赢回来的家！
中秋节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面擦得锃光瓦亮的银盘，高高地挂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似的天幕上。
清冷的月光，遍洒向阳里社区小院，为白日喧闹晚会后的岑寂，镀上一层柔和的银晕。空气里，还淡淡飘散着月饼的甜香，远处依稀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零星笑语。檐下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地上零落的彩纸屑映得明明灭灭，宛若散落的星子。 活动中心的小屋内，灯光温暖而宁谧。李淑云独自一人，动作轻缓地收拾着晚会后略显凌乱的桌椅。那条作舞台装饰的红绸带，被她细心卷好，纳入抽屉；散落地上的瓜子壳、糖纸，被她用笤帚轻轻扫入簸箕；几张被雀跃孩童碰歪的小凳，被她一一扶正，归回原位。她动作从容，带着近乎珍重的专注，仿佛在拂拭一件稀世之珍。这间小屋，承载了太多离合悲欢，此刻沐在溶溶月色下，显得分外安详静好，如一湾温暖的港。 收拾停当，她直起微酸的腰，轻轻舒口气，踱至窗边，欲推窗透气。目光不经意投向窗外—— 呼吸，于刹那间凝滞！ 窗外天地，竟被一片温暖的灯海，全然点亮！非是电灯，亦非晚会所遗红笼，而是一盏盏、一串串、形色各异、独一无二的手作灯笼！它们被细绳灵巧地系于窗外老槐虬劲的枝桠，悬在低矮的屋檐，甚或用胶带，细心地贴在斑驳剥落的墙垣……灯笼材质纷繁：有素朴红纸糊的，有旧红包剪贴拼就的，有巧手以竹篾彩纸扎制的，更有别出心裁以空瓶裁剪、内置小烛的……每一盏都见匠心，晕出或橘黄、或暖红的光晕，在清寒夜风中微微摇曳，如无数栖息夜色中的温暖萤火，又似星子落入了凡尘。 更让她心头剧震、热泪瞬间盈眶的，是灯笼上那些清晰可见的字迹！借着灯笼柔和温暖的光，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面用毛笔、彩笔、甚至歪歪扭扭的铅笔写下的字句：
“李老师，谢谢您帮我‘听见’。”——落款处，笨拙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军帽。是张卫国。
“李妈妈，童童说灯笼上的太阳是他画的，送给您！”——字迹娟秀，是陈芳。
“李老师，百家宴的萝卜皮，您说好吃，下次我还做！管够！”——是王奶奶。
“李老师，您让向阳里有了光，有了家的温度。”——没有署名，字却写得很大力，透着一股真诚。
“党员奶奶，我长大了也要像您一样，帮助别人！”——稚嫩可爱的笔触，旁边还画了个大大的笑脸。不知是哪个孩子。
“李大姐，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有您在，心安！”——赵阿姨。
“谢谢您，守住了我们的‘家’，守住了根。”——密密麻麻，许多个不同的签名挤在一起，像紧紧依偎的家人。
“李阿姨，奶奶的新房子快盖好了！向阳里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字迹略显笨拙，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是小磊。
……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心意；没有夸张的赞美，只有最真挚的感激。每一盏灯，都是一颗被温暖过的心在发光；每一句话，都是向阳里这个大家庭共同跳动的脉搏！清冷的月光与温暖的烛光交融在一起，温柔地流淌在李淑云那张刻满岁月深深痕迹的脸上。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无声地汹涌滑落，一滴，又一滴，砸在冰凉的窗台上，洇开小小的水痕。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隔着冰凉的玻璃，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拂过……仿佛能触摸到窗外那片由无数心意汇聚而成的、温暖的、浩瀚的海洋。这海洋，无声地、温柔地包裹着她，驱散了深秋夜里的最后一丝寒意，也彻底融化了盘踞在她心底多年的、最深处那片名为“孤寒”的冻土。她不再是女儿墓碑前那个心如死灰的孤魂野鬼，她是向阳里这片温暖灯火人间里，被无数星光温柔照亮、也照亮着别人的一部分。
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得晃眼，像碎金一样洒满了焕发生机的向阳里。李淑云像往常无数个清晨一样，早早地来到了活动中心。她习惯性地走向门口那个熟悉的社区公告栏，准备看看有没有新的通知贴出来。
公告栏上，那张曾经贴过“志愿者招募启事”的位置，此刻覆盖上了一张崭新的大红纸。纸上，用遒劲有力、一看就是张卫国手笔的毛笔字写着：“向阳里社区志愿者报名表”。
而在这醒目的标题下方，那片原本留白的签名处，早已不再是空荡荡的等待。
密密麻麻！整张红纸几乎被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名字填满了！一个挨着一个，挤挤挨挨，不留一丝缝隙！
张卫国的名字签得方正有力，像他挺直的脊梁；陈芳的名字旁边，还俏皮地画了一个小小的、牵着气球的小人儿，代表童童；赵阿姨的名字签得龙飞凤舞，带着她特有的泼辣劲儿；王奶奶的名字由她上小学的孙子代笔，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小磊的名字也端端正正地写在上面，一笔一划，透着无比的认真和郑重……还有许许多多李淑云熟悉或不那么熟悉的名字：王姐、李叔、开水果店的刘婶、修自行车的赵师傅……一个接一个，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墨迹有深有浅，字迹有工整有潦草，却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像一片在春日暖阳下破土而出、生机勃勃的森林，覆盖了整张红纸，不留一丝缝隙！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老槐树枝叶的缝隙，斜斜地打在鲜红的纸上，那些墨写的名字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熠熠生辉，闪烁着生命的光泽。李淑云静静地站在公告栏前，久久地、深深地凝视着那片由名字组成的、充满活力的森林。清晨带着凉意的风，温柔地吹过，卷起她鬓角几缕银白的发丝。她缓缓地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拂过那一个个温热的、仿佛在跳动的名字。
冰封的荒原早已消融无踪。心田之上，春草离离，郁郁葱葱。这公告栏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向阳里这片温暖土壤深处萌发的新芽，它们共同织就了一片生生不息、足以抵御任何风霜雪雨的、永恒的春天。
回到活动中心那间熟悉的小屋，李淑云感到一阵熟悉的、细微的晕眩感悄然袭来，伴随着肩胛骨深处隐隐的、如同被重物压过的闷痛。她扶着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桌沿，闭上眼睛，静静地缓了缓。这种感觉，最近似乎来得频繁了些。她摇摇头，只当是连日操劳，身体有些疲乏。她走到角落那个老旧的、漆皮剥落的档案柜前，蹲下身，拉开了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社区志愿服务的记录本，还有……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方方正正的小包裹。
她取出那个包裹，一层一层，慢慢地打开。里面是一叠厚厚的、纸张有些发黄变脆的病历资料。最上面一份诊断书的结论页，一行冰冷坚硬的打印字，清晰地撞入她的眼帘：“……乳腺Ca术后，定期复查，警惕复发转移可能……” 日期，赫然是女儿离世后的第三个月。那时候，万念俱灰的她，心如死水，几乎放弃了所有的后续治疗和检查，只想随女儿而去。
她凝视着那行冰冷的医学名词，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秋的潭水，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故事。枯瘦的手指在那几个刺目的字母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拿起那叠厚厚的资料，走到小屋角落里那个冬天用来取暖的旧铁皮炉子旁。炉子早已熄火多时，冰冷坚硬。她划燃一根火柴，微弱的火苗跳跃着，带着暖意，小心翼翼地靠近纸页的边缘。橘红色的火焰迅速蔓延开来，贪婪地吞噬着那些记录着无尽病痛和绝望过往的纸张。火光明灭跳动，映照着她沉静如水的脸庞，那上面没有一丝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释然和轻松。
灰烬在冰冷的炉膛里蜷曲、变黑，最后化作一捧轻飘飘的、了无痕迹的余烬。
李淑云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洒在生机勃勃的社区里。早起锻炼的老人打着太极拳，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叮咛着，小卖部门口传来熟悉的寒暄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阳光味道和烟火气息的空气，拿起桌上那份需要送给社区孤老刘大爷的慢性病配药单，还有一小包她早上特意蒸好的、软糯香甜的枣泥糕。
她仔细地将药单与点心放入那个洗得发白、边角已磨起毛的旧布包中。 转身欲出门时，目光不经意掠过窗台。那里，静静立着一个简陋的玻璃罐，瓶中插着几枝不知名、却开得欣欣然的黄色小野花，在晨光里舒展柔嫩瓣儿，如一张张明媚笑靥。这是社区里那个父母离异、随年迈奶奶过活的沉默孩子小宝，昨日傍晚悄悄放在活动中心门前的。花茎上，还用细棉线笨拙地系了张小纸条，铅笔字歪歪扭扭：“给党员奶奶，像太阳花。亮。” 李淑云走过去，指尖带着无限温柔，轻轻触了触那嫩得似能掐出水来的花瓣。清晨的露珠沾湿指尖，微凉，却沁着草木清气。她拿起瓶，将略浑的水轻轻倒去，走到院中水龙头下，接了半瓶清亮的水，复又小心翼翼将那几枝鲜亮的小黄花插回。清水浸润花茎，那抹明媚的黄在日光下，仿佛瞬间焕出更粲然的光彩。 她背上旧布包，步履沉稳地走出活动中心。阳光将她身影拉得颀长。肩背挺直，步态依旧带着温煦而坚韧的力量。只是走下门前两级熟稔的石阶时，一阵微凉晨风拂过，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左手下意识地、极快地抚了下左肋下方，眉头微蹙，掠过一丝极淡的痛楚，旋即舒展，恍若只是被风迷了眼睛。 她抬首，望了望碧空如洗，日光有些晃眼。她微眯起眼，脸上漾开惯常的温宁笑意，迈开步子，稳稳地朝刘大爷家的方向行去。身影渐渐融入向阳里清晨蒸腾的烟火气中，如一滴水，汇入了温煦而生机盎然的海洋。 窗台上，那瓶新换了清水的野花，在金色晨光中轻轻摇曳。瓣上晶莹的露珠，如颗颗不肯坠落的星子，无声映照着这平凡人间烟火里，最是坚韧亦温暖的生命之光。那光芒深处，藏着一个未诉之于口、却早已与足下这方热土同呼吸共命运的秘密，如同深埋沃土之下、沉默而有力的根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