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近,那么“远”
近两年来,我曾三次规划前往担杆岛,然而每次临近出发之际,皆因海上风浪汹涌,轮渡被迫停航,导致计划一再搁浅。至今,我仍未如愿踏上那片岛屿,只能在心中默默感叹:缘分未到。
珠海是百岛之市,每一座岛屿都神秘幽远,各具特色,令人神往。
想去担杆岛的理由很简单:那里原始古朴,自然、生态环境优美,是一片人间净土;它离珠海市区只有47海里,并不算遥远,从香洲港码头坐轮渡只需2小时10分便可抵达;岛上有一个叫刘清伟的人,他36年如一日守岛护林的事迹早已家喻户晓,我很想去采访一下他,同时看看被他精心呵护的猕猴群。
最近一次是2025年的重阳前夕,我所在的民主党派组织会员上担杆岛开展慰问活动,我喜出望外,第一时间报名参加。然而,出发前几小时,我接到通知,由于风高浪急,去担杆岛的航班停航了,改在了外伶仃岛开展活动,我满心的欢喜瞬间化作了失望和遗憾。这一再的错过令人唏嘘。
担杆岛在我心中仿佛成了一个“遥远”的存在,虽近在咫尺,却难以抵达。
但这次在外伶仃岛,我意外地见到了大名鼎鼎的守岛人刘清伟。这位集“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全国模范退役军人”“全国最美退役军人”“中国好人”等众多荣誉于一身的人,看上去朴素低调。他穿着一身便装,身材魁梧,身姿挺拔,皮肤黝黑,双眼炯炯有神,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看上去十分憨厚稳重,言谈举止间透着一份温和、儒雅,让人顿生好感。
我们一行未能上岛,刘清伟特意赶到外伶仃岛,饱含深情地为我们讲述他的守岛故事,现场每个人都被深深打动,情不自禁地鼓掌致敬。
我与刘清伟算是有了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这么美,那么险
担杆岛,在30多年前曾是偏远、闭塞、荒凉、落后的代名词。1989年10月2日,还有半年才退役的刘清伟服从组织安排,到刚成立不久的担杆岛省级自然保护区担任护林员兼猕猴保育员,主要负责保护猕猴和海岛生态环境,这一年他才23岁,正是人生最美的年华。刘清伟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上岛的情形:他乘坐的小船经过11个小时的海上颠簸,从白天行至黑夜,终于来到了荒无人烟的担杆岛,那时的他,一路上被晕船折磨得不成人样,呕吐不止,狼狈不堪。而这,仅仅是考验的开始。
刘清伟的战场,没有硝烟,却有另一种残酷。“刚来的时候,这里没通水电,交通、通讯等都非常不便,岛上杂草丛生,一片荒芜,连饮用水源都成了问题。”刘清伟说,“我当时整个人都愣住了,现实比想象中的要残酷百倍。难怪出发前首长对我说,去了之后有可能打退堂鼓。”但刘清伟没有退缩,艰苦的条件,恶劣的环境,反倒激起他高昂的斗志。没有房子,他就将驻岛部队撤防时留下的废弃石头屋修葺一下用以栖身;没有电,他就点煤油灯照明;没有水,他就去很远的山沟挑回,沉淀一个多小时后再使用;没有食物,他就来回走六个小时的山路买回米面油;没有肉和青菜,他就吃酱油炒饭或咸鱼饭。
20世纪80年代末,为建设担杆岛自然保护区,岛上居民整体搬迁,只有少量渔民住在岛上。初上岛那一阵,刘清伟睡过茅棚、石头洞、山洞,简直过着原始人一样的生活。这种荒岛求生的故事,我只在书本和影视中见过,而刘清伟却亲身经历了。
“作为边疆海岛,担杆岛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它北面的水道是进出香港、北上广州的必经之路,往来船只穿梭忙。这里的环境很美,常常是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群鸟和鸣,蜂飞蝶舞,猕猴欢跳,树影摇风。风光虽好,却与世隔绝,挥不去的是日复一日的孤独寂寞。工作一天累了,我就背上心爱的吉他,在海边弹唱。海的开阔、风的轻柔,很快让我的心情变得愉悦。”刘清伟淡然一笑,“日子虽然清苦,但咬咬牙就慢慢挺过来了。”
担杆岛上的珍稀植物主要是罗汉松和黄杨树,猕猴是刘清伟重点保护的对象。他上岛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点岛上的猕猴数量。在这13.2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刘清伟和队友们拿着砍刀在山林间穿行,开始了用双脚丈量事业的艰难征程。莽莽山林中,他和同伴毫无头绪地四处寻找着猕猴的踪影,一周的仔细搜寻,却一无所获。遇事爱琢磨的刘清伟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土办法:用一张白纸,画上担杆岛的简易地图,沿着线路24小时不间断推进,不漏掉一个死角。这种地毯式的搜索终于初见成效,经过数月的细致排查,终于摸清了猕猴的数量,并手绘出猕猴活动地图。岛上猕猴近300只,共有两个猴群,一群生活在山上,一群生活在海边,刘清伟给两个猴群的猴王分别取名“阿山”“阿海”。从此,他成了这些猕猴最忠实的朋友和“保护神”。每天清晨,山林里都会回荡着他呼唤猴群进食的声音。多年来,他坚持观察和记录猕猴的种群变化和行为习性,对它们进行保育喂食,与它们形影不离。
这份守护充满了艰险。刘清伟左手腕上的疤痕,是初喂猕猴时被猴王咬伤的印记;双脚上的旧伤,是一次喂养猕猴时,不小心踩到悬崖边一块松动的石头,从30多米高的崖边坠落时,被树枝插穿留下的纪念——那次坠落中他下意识转体180度,用双手护住头部,才捡回一命。
“使命尚未完成,老天爷不肯收我。”刘清伟笑着说,“岛上的经历,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风险无处不在。草长莺飞的时节,刚断奶的小猕猴会在山林中到处找野果吃。老鹰和蟒蛇是这些小猕猴的天敌,一不小心就会被老鹰叼走或被蟒蛇生吞。而刘清伟自己也经历了被蟒蛇追赶的惊魂时刻。1993年10月的一天,刘清伟像往常一样拎着一大桶食物去喂猕猴,当时烈日十分毒辣,他便脱了白衬衣顶在头顶遮阳,正走着,突然一条巨蟒发出巨大的声响向他扑来,他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扔了衬衣和食物桶,趁蟒蛇撕咬衬衫的间隙,光着膀子的他转身向驻地飞奔。同事和渔民得知情况后,带着捕蛇工具一同前往。那条巨蟒并没有离开,它将刘清伟的白衬衣吐在了路中间,整个身子则铺满了旁边的水沟。几位壮汉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大蟒蛇,非常震惊。大家齐心协力,很快将其擒获。刘清伟第一时间打电话向上级部门反映情况,没想到领导听到这一消息后,非常高兴,并迅速指示:这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比猕猴还要珍贵,一定要好好保护,千万不能伤害它。
这次有惊无险的经历,却给刘清伟带来了意外惊喜。岛上的保护物种在增加,他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
而人性的贪婪远比海上的风浪凶险。一些不法分子盯上了岛上的名贵树木,在他们眼中,罗汉松、黄杨等都是“摇钱树”。尤其是罗汉松,是很多人心中“招财开运”的风水宝树,在市场上被炒到几千元甚至上万元一棵。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他们不惜铤而走险,上岛盗挖。这些年,刘清伟无数次徒手抵御,与不法分子斗智斗勇,每一次都惊心动魄,险象环生,他却毫不畏惧。也有盗挖者想用金钱收买刘清伟,求他放过一马,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呵斥住了。
“那么脆弱的一座海岛,总要有人去守护,去尽一份责任。我是共产党员,又是军人出身,这是职责所在。”一句简短质朴的话语,却是刘清伟的一片冰心。
担杆岛,是地图上的一粒微尘,是南海碧波中一点倔强的绿意,但于刘清伟,却是他燃烧了三十余载的人生。
这么“亲”,那么“痛”
对刘清伟来说,在岛上经历的各种苦处、难处,与亏欠亲人的愧
疚相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
刘清伟的父母一直远在老家韶关乐昌山区,靠种点稻田度日,同时还要养活9个子女,生活十分拮据。在家中排行老四的刘清伟因交不起学费,早早便辍学外出务工了。这对善良大度的父母,对于儿子的选择,自始至终都理解并尊重。刘清伟在县城餐厅打工时,父母教育他要勤劳本分;刘清伟从军时,他们殷殷嘱托他要学好本领;刘清伟上岛工作后,他们反复叮嘱他要守土有责。生活中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他们从未向刘清伟提及,怕他分心,从而影响工作。2005年、2006年,刘清伟的母亲、父亲相继离世,他都没能赶回去送老人最后一程,尽一个儿子的孝心。由于当时岛上交通闭塞,通讯不发达,家里发给他的电报都是在老人去世一个月后才随补给船送到他手中。“儿子不孝啊!”想到操劳一生的父母就这样阴阳两隔,刘清伟感到锥心之痛,他手拿电报对着家乡的方向长跪不起,任伤心的泪水肆意横流。
刘清伟的小妹妹对当兵的哥哥一直非常崇拜。工作后,她时常在同事兼好友潘红面前提起,讲起哥哥守岛的经历,讲他与猕猴之间的温情故事。没想到这引起了花季少女潘红的极大兴趣,刘清伟的名字从此在她心中扎下了根。在妹妹的牵线下,两人从相识到相知,并于1990年喜结连理。婚后两人聚少离多,但温柔、贤惠、大度的妻子无怨无悔,默默支持丈夫的事业。
妻子潘红的出现,可以说是刘清伟守岛岁月里最温暖的光。
1992年春节,潘红带着4个月大的儿子聪聪上岛陪刘清伟过年。一天夜里,孩子突然发起高烧。夫妻俩带着孩子摸黑来到岛上的卫生所。不料,医生回了老家。挨到天亮,两人跑到码头,可因风浪天气停航,海上一条船的影子都没见到。他们在大海边眺望良久,却没有等到奇迹的发生。真是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刘清伟第一次感到了绝望。高烧不止的孩子因没能得到及时救治,最终导致脑瘫,这成了刘清伟心中永远的遗憾与伤痛。每每提及,他都难掩自责之情,“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娘俩。”
2014年,潘红带着儿子聪聪来到海岛。“清伟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他守着岛,我守着他。”她坚定地说,一家人从此在岛上扎下根来。这一年,妻子还协助他在岛上建立了“野生动植物亲子基地”,宣传保护野生动植物的重要性,希望更多人热爱这个地处偏远的美丽小岛。从一人守岛到一家守岛,刘清伟内心深感欣慰。妻子的理解和支持是他前行的最大动力。
2024年,儿子聪聪决定回珠海市区生活。他的想法很简单:父母总有一天会老去,自己要早点学会独立生活。对于儿子的选择,刘清伟和妻子虽有不舍与些许担忧,但内心却深感欣慰。
“这一生,我亏欠家人太多。没有他们在背后的默默支持,我不可能坚持到今天。”刘清伟语气沉重地说,“如果有来生,我希望继续做父母的儿子,弥补曾经的遗憾。”
这么“真”,那么“纯”
聪明的人善于寻找捷径,但智慧的人会用一步一个脚印的笨办法踏出一条非同寻常的路。刘清伟以自己的不变应着外界的万变,成就了自己不一样的人生。
通过媒体的宣传,刘清伟的事迹感动了无数人。人们亲切地称他为“美猴王”“猴爸”“最美守岛人”“护林英雄”等,这一切,是他用36年不停歇的脚步一点点丈量出来的,是他用“付出一切也愿意”的执着,一路坚持下来的。
“只要生命不息,守护海岛生灵和生态就不止。过两年退休了,我依然选择继续留守海岛,这里就是我的家。即使将来离世了,也希望埋骨担杆岛,让自己的灵魂守护伴随了我大半生的海岛。”刘清伟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说。
人与岛不分,岛与人不离。这是怎样刻骨的深情!家国天下,并非遥不可及的宏大叙事,它就在一个人一生的坚守里,在那份于孤寂中燃烧自己、照亮山河的担当与大爱之中。
其实早在刘清伟19岁穿上军装踏进军营的那一刻,他就在心中许下了以身报国的宏愿。
“不一定非要战争年代才能成为英雄,和平时期只要认真工作、勇敢生活,也会成为英雄。”每当刘清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老班长对他说的这句话,便咬紧牙关继续前行。
刘清伟有过去市区工作的机会,可他舍不得那片山林,最终选择了回归。常年的海岛生活,刘清伟患上了严重的痛风,发作时痛得喘不过气来。由于岛上缺医少药,2007年单位调他去紧邻市区的淇澳岛红树林保护区工作,方便他治疗。离开担杆岛时,岛上的猕猴仿佛有预感似的,有的拉他的手,有的扯他的衣服,有的爬到他肩上,久久不肯离去。虽然淇澳岛环境优美,生活便利,可刘清伟心里总惦记着那群猕猴,还有那里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都让他魂牵梦萦。几个月后,他向领导谎称“痛风已好”,又重返担杆岛。
担杆岛是刘清伟眼中最美的风景,是他一生的爱恋。他的心,像一枚指向明确的磁针,永远指向那片蔚蓝深处的绿岛。
刘清伟用行动践行了自己当初的承诺:服从组织安排,守好岛,不给部队丢脸。
36年,他行程数十万公里,和队友抓获160多名不法分子,追回2000多棵被盗挖的罗汉松、黄杨等珍稀植物,为国家挽回上亿元损失;保育野生猕猴从最初的不到300只到如今的近3000只,担杆岛成为我国南端最大的猕猴群落;岛上植被覆盖率从最初的不到50%提高到96%;管理物种438种、野生动物85种,其中列入国家重点保护的珍稀濒危动植物13种。
36年,他向组织交上了一份成绩亮眼的答卷。
“在猕猴群中,感觉自己也变成了猴子。”刘清伟眯缝着眼,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
2012年,一位音乐人上岛采风,听完刘清伟的故事,在礁石上写下《担杆岛之恋》,那句“恋你有护岛人与猴群相伴”,成了他一生的写照;2024年,著名作家胡永红辗转上岛,与刘清伟一家生活了一星期,写下长篇纪实小说《万物生长:一个人的营盘》,封底那句“这个岛上一草一木、一树一物,哪一个、哪一株都那么亲切,好像他的亲人一样”,这段文字让人动容。万物互有牵绊,何其深刻!
这位音乐人和这位作家都读懂了刘清伟。
如今的担杆岛早已通了水电,有了通讯信号,2021年还开通了往返客船,从香洲港到岛上的航班也从过去的每周两趟增加到了现在的每周五趟,生活的便利度大大提高。但刘清伟依然保持着老习惯:清晨喂猴,白天巡山,傍晚在海边弹弹吉他。在平凡的岗位上,在一件事情上,他持续躬耕着,收获着一份属于自己的清欢。
阳光下的刘清伟笑得灿烂,所有的付出在他看来都非常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