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杆岛纪行

赴 约

为了先前与“美猴王”刘清伟的一个约定——那个我笔下坚守海岛三十余载的护林英雄，我终于下定决心，在2025年12月10日只身奔赴担杆岛，去见他及他的妻子潘红。

出发前两日，珠海艳阳高照，气温接近三十度，风和日丽得让人满心欢喜，这般晴好的天气，正是上岛的绝佳时机。可去担杆岛的航班向来特殊，仅当日售票，能否出航全看天气与风浪脸色，我只能在当天清晨购买去担杆岛的船票。

谁知人虽有心，天公却偏不作美。连日的晴朗在我临出发时戛然而止，淅淅沥沥的雨丝骤然落下，天空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竟透着几分淡淡的哀伤。

同事们打趣我“贵人出门招风雨”，我唯有苦笑。“既出之，则安之”，顺其自然吧！天意从来高难问。于我而言，只要不影响正常出行，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天空是灰暗的，可一想到海中央那座与世隔绝的岛屿，想到岛上的生灵与守护海岛的人，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航 行

坐在船舱里，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窗外苍茫的大海，神思早已飞向了那遥远的担杆岛。昏暗的天空像阴沉着脸的老妇人，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海上风浪并不大，偶有海鸥低翔，掠过海中的无名小岛，显得有些落寞。

担杆岛因列岛的七座峰峦绵延在海中，状如扁担而得名，总面积13.2平方公里。它紧邻香港，分担杆头、担杆中、担杆尾三座岛屿，是珠海最早迎接朝阳的地方。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能在岛上迎接第一缕晨光。

船在海中破浪前行，不时能看到一座座静默的小岛，像是一颗颗散落在碧波中的墨绿色珍珠，彼此守望，却又遥不可及。

行程过半，轮船中途停靠伶仃岛时，海上的风浪忽然大了起来，乘务员一遍遍提醒：“航船越来越颠簸，晕船的旅客可以到船尾找位置坐。”我本坐在船头，回头望见船尾还有大半空座，便起身挪了过去。

车头船尾，果然平稳了许多。等再次起航时，我发现船上的乘客已寥寥无几。

海上不时有往来穿梭的小船，为这片苍茫添了几许动感。

轮船在波峰浪谷间飞驰，激起一片片、一簇簇雪白的浪花，飞溅在船舷及窗玻璃上。我的心也跟着海浪起起落落，整个人渐渐晕晕乎乎，先前对海岛的美好憧憬与浪漫想象，早已荡然无存，耳边只剩下轮船与海浪搏击的沉重喘息声。此刻的大海，全然没了平日的温柔，凶猛与狰狞暴露无遗。仿佛它一发脾气，便能将这世间的一切都吞噬。

越接近担杆岛，风浪便越发肆虐，似乎是在向我这个第一次上岛的人示威。船身剧烈摇晃着，像个喝多了酒的醉汉，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我只得紧紧抓住座椅扶手，硬撑着熬过这段路程。

两个多小时的航行，终究是挺了过来。当轮船稳稳靠岸的那一刻，所有的不适瞬间化作了劫后余生的欣喜——我终于抵达了这座魂牵梦萦的海岛。

相 逢

刚下船，我便看见刘清伟已等候在岸边。令我意外的是，此次要去看望“美猴王”的不止我一人，还有一个十人团，更让人欣喜的是，领队竟是我多年未见的老友冯冠维先生。原本单枪匹马的我，便顺理成章地“混”进了这支大部队，一同前往刘清伟的住处。

坐上接驳车，沿着贴近崖边、紧邻大海、曲曲弯弯的山路前行，满眼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植被，雨水冲刷后的山野，空气清新得让人忍不住深吸几口，先前航行的疲惫也消散了大半。此时雨已停，微风袭来，格外惬意。

没想到行至半山腰，我们竟遇见了一群猕猴。见到陌生人，它们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咕咕唧唧地叫着，上蹿下跳，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像是在与我们打招呼。司机停下车，刘清伟随手提起车上的食物桶，用洪亮的嗓音大喊一声：“来吃饭啰！”他抓起一大把玉米、花生，往空中一扬。刹那间，更多猕猴从山林中鱼贯而出，一拥而上争抢吃食，那模样，像极了一群调皮的娃娃，萌态十足。

我一时兴起，走进猴群想要抚摸它们光亮的毛发，谁知机敏的猴王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怒吼，吓得我连连后退。刘清伟笑着解释：“它正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保护猴群不受伤害。”我望着猴王警惕的眼神，忽然对这群生灵多了几分敬畏。

争抢完食物，众猴有的爬上树干嬉戏逗乐，有的在地上翻滚追逐，正玩得尽兴时，却忽然“嗖”地一下全部蹿进了山林，踪影全无。我诧异地询问缘由，刘清伟指着路边刚刚跑来的两只大黄狗说：“猴怕狗攻击。猴群里有负责巡逻的，有站岗放哨的，一发现警情，就会发出警报声。”这般高的警惕性与默契的团队协作，让我不由得为它们拍手叫好。

接驳车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行驶了约半小时，终于抵达了刘清伟在担杆中的家。那是一排用废弃房屋翻修的简陋住所，门前两棵血桐枝繁叶茂，树下摆放着桌凳，是用餐和招待客人的地方。门旁堆着的一堆柴火及一畦绿油油的菜地，无声诉说着他们真实的农耕生活模样。

刘清伟将妻子潘红介绍给我们，眼前这位来自台山的客家女个子不高，和丈夫一样穿着一身迷彩服，戴着迷彩帽，显得小巧玲珑，可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倔强与坚韧，一看便知是个贤惠能干的女人。

站在院中，浑茫的海水就在眼前，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喧嚣了一路的心，竟一下子静了下来。

烟 火

刘清伟夫妇将大家的行李一一放好，寒暄一阵后，便快到饭点了。岛上没有餐厅，也没有快餐店，用餐只能在刘清伟家中。潘红二话不说，转身便钻进了厨房，在灶台前忙碌起来。

她麻利地洗菜、切菜，又在灶膛中架起木柴，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让她的表情显得格外生动，怎么看也不像是虚龄六十岁的人。自2014年上岛后，她便再也没想过回市区生活，她与丈夫甘苦与共，一同守护着这片海岛与岛上的珍稀动植物。

看着潘红忙前忙后，我想上前帮忙，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心中不免有些羞愧。她一边忙碌，一边与我闲聊，说起患有脑瘫却坚持独自在市区生活的儿子，说起在老家台山九十三岁高龄的老母亲，说起两个姐姐与一个哥哥一直以来对她的关心和关爱，脸上始终带着知足常乐的笑容，那份从容与平和，深深感染了我。

仅仅一个多小时，潘红便用一双巧手做出了十多道菜肴，色香味俱全，餐桌上的人无不啧啧夸赞。除了鱼、肉等荤菜，其余青菜都是她亲手栽种的，每一盘菜都喷香可口，透着浓浓的爱意。这顿久违的柴火饭，不仅填饱了我们的肚子，更温暖了我们的心怀。

饭桌上，有人问潘红为何不在厨房装一台抽油烟机，做饭时满屋烟雾对身体不好。她嘴角漾起一丝笑意，说起了缘由：“之前装过的，可被调皮的猴子爬上去打烂了，后面也就懒得再装了。”她还说，猴子可是十足的“破坏大王”，有一次她浇完菜园忘了关菜园门，结果猴子趁机溜进去，一下子拔光了所有青菜，害得她心疼了好久。

可即便说着这些“糗事”，潘红的脸上也没有半点生气，反倒像是一位母亲在责怪自己淘气的孩子，满眼都是爱意。

正吃着饭说着猕猴，一只小猴突然从屋顶“唰”地跳到了桌边，把众人吓了一大跳。见我们人多势众，小猴又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慌忙夺路而逃。我们乐不可支，仿佛来到了花果山水帘洞，自己也变成了无忧无虑的“美猴王”。

晚餐时，在大家的怂恿下，刘清伟喝了二两小酒，不胜酒力的他很快便满脸通红，兴致却格外高昂。他站起身，饱含深情地为大家唱起了那首以他为原型创作的歌曲《担杆岛之恋》。悠扬的旋律在小院上空回荡，所有人都沉浸其中，感受着他对这座海岛深深的眷恋。

夜 话

饭后，我们围坐在血桐树下聊天。石凳、胶凳、小木凳，还有吊在树上的简易秋千，大家随意挑选着适合自己的位置坐下，听刘清伟讲述他与潘红的爱情故事，讲述他的海岛生活。

三十六年守岛护林，刘清伟熟悉这座岛上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对于过去艰难的日子，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他说，岛上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只有严峻的现实考验。1989年底，他经妹妹介绍认识了潘红，第二年便结为夫妻。可那时候，交通、通讯都极为不便，他们夫妻十年间只见过三次面，比牛郎织女相见的次数还要少。为了缓解思念之情，刘清伟便在海边朝着珠海市区的方向，种下一棵棵相思树，每一棵树，都寄托着他对亲人深深的牵挂。如今，妻子天天陪伴在身边，给予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觉得自己无比幸福，内心满是感恩。

夫妻俩对当下的生活都心满意足。潘红说，最幸福的事，便是每天能呼吸到岛上新鲜的空气，能与心爱的人相守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年轻时的选择没有错，身边这个男人，从寂寂无闻到荣誉等身，但他始终善良纯真，一如从前。出不出名，对他们的生活没有半点影响。他们早已习惯了以平常心对待周围的一切。

刘清伟动情地说：“每天面对大海，所有的孤独、寂寞、痛苦都会随风而逝，我希望自己有大海一样的胸怀，宽广无边，能包容一切。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就是娶到了一个好老婆。凡见过我老婆的人，无不对她交口称赞。我能三十多年坚守海岛，离不开她无怨无悔的关心、理解和支持。军功章上，有她一大半的功劳。”

我们听着，都忍不住笑了。这对牵手走过无数风雨、依旧相濡以沫的夫妻，最懂爱的真谛。只是，他们的儿子聪聪四个月大时在岛上发烧，因没能得到及时救治最终导致脑瘫，这是夫妻俩此生最大的遗憾，也是刘清伟守岛付出的最惨痛代价。三十多年来，他们从未放弃对儿子的治疗和对儿子的爱。2024年，聪聪坚持独自回市区居住，如今生活基本能自理，这对刘清伟夫妇是莫大的安慰。

由于同行的人太多，大家最终被分在了三个地方居住。饭后，我跟随刘清伟夫妇一起送其他人下山。刘清伟手中的电筒照出一束强光，能一下子照亮数十米远的前方，为我们在漆黑的山路上指引方向。

行走在山间的砂石路上，耳边但闻海涛轻拍海岸的声响，偶尔还能听到灌木丛中小虫的低吟，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远处的海面上，有小船在缓缓移动，灯光闪烁不定。刘清伟说，那是海钓船，不少海钓者都喜欢来这里夜钓。

刘清伟家的两只狗——阿黄和米白，像两个忠实的保镖，始终跟在我们身旁。在这漆黑的山林中，它们的陪伴，给了我们莫大的安全感。

那一夜，或许是山间的宁静，或许是心中的释然，我睡得格外香甜。

晨 光

11日清晨六时左右，我在一声声清脆婉转的鸟鸣中醒来。那声音干净明亮，悦耳动听，像是来自大自然的天籁，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我赖在床上，静静地聆听着这纯粹的声响，感受着海岛清晨的静谧与美好。没过多久，便听到了开门声与脚步声，原来是刘清伟已经起床，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了。山中日月长，对于早已将户口迁至担杆岛的刘清伟来说，这座岛屿、这片山林，便是他的全部。

我起身推开房门，惊喜地发现，今天竟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天空澄澈，我独自一人沿着海边的小路漫步，感受着海岛清晨的生机与活力。

在担杆中这方宁静的海湾，清早是喧闹的。山中此起彼伏、婉转悠扬的鸟鸣，路边灌木丛中翻飞的彩色蝴蝶，盘根错节的古树，海中穿梭忙碌的船儿，空中自由翱翔的飞鸟，天边绚烂的朝霞……时令虽是冬季，这里却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机。

海浪或急或缓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像是大自然奏响的交响乐。沿途排列着一幢幢石头屋，有些已经废弃，断壁残垣间透着岁月的痕迹；有些依旧有人居住，屋前晾晒着一张张大渔网和鱼干，透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刘清伟工作的单位就在担杆中的海边，一面鲜红的国旗在三层楼的房顶高高飘扬，在蓝天碧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正前方的海中有块巨大的黑色礁石，抬眼望去，颇似一尊半蹲着的猕猴，圆睁双眼，正警觉地凝视前方，用心守护着这片海域。

我正看得入神，手机收到了吃早餐的通知。我回到住处，只见餐桌上早已摆满了丰盛的美食：粽子、馒头、包子、花生猪骨薏米粥，这些都是潘红亲手做的，香气扑鼻，十分诱人。她腌制的萝卜丁和辣椒酱，香辣脆爽，非常可口。大家忍不住再一次对这位贤内助伸出了大拇指，而她，却默默走进厨房打扫卫生，给大水缸加水，始终脚不住手不闲，似乎没有半刻停歇。

难怪刘清伟说起老婆时，脸上满是欣赏与幸福。

吃过早餐，在刘清伟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坐车前往山林深处，去看望更多的猕猴，同时去南畔石许下心中的愿望，听说很灵验。

生 灵

晴空万里，海水湛蓝，朵朵白云飘在空中，海天一色，美不胜收。白腹海雕在山海间自由翱翔，猕猴在树枝上翻腾跳跃，罗汉松和黄杨树随风轻舞，一切都充满了动感与活力。

刘清伟带着我们，分别喂食了阿山、阿海两个猴群，与它们嬉戏逗乐了好一阵子。闲聊间，他说起了猴子的聪明伶俐：“如果我骑摩托车来喂食，它们就会跳到车后座，还会抓紧我的衣服，怕摔下去；看到我在水塘边洗衣晾晒，它们也学着我的样子，把洗好的衣服收起来重洗一遍，最后都晾到了高高的树枝上；看到我杀鸡、拔毛，第二天它们就把几只活鸡的毛全拔光了。”他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言语间虽透着对猴性顽劣的“无奈”，眼底却满是宠溺。难怪人们亲切地称他为“猴爸”。

刘清伟还说，猴子也有自己的 “天敌”，它们怕白腹海雕、怕蟒蛇，也怕狗，每次见到，都会飞快地躲避。“这世界真是一物降一物啊。”他笑着感叹。

可猕猴们却格外亲近刘清伟。每次听到他的呼唤，或是感受到他的脚步声，它们都会纷纷向他奔来，有序列阵，仿佛一群经过专业训练的小战士，乖乖听从他的指挥。刘清伟告诉我们，猴子内部有着严格的分工，各自承担着具体的任务，井然有序。而猴王的地位，全靠实力来捍卫，它是猴群中唯一有交配权的，其他雄猴绝不能越雷池半步，否则便会遭到严厉惩罚。

或许是因为长期与刘清伟相处，这些猕猴见到我们这些陌生人，不仅没有丝毫恐惧，还会主动来亲近，甚至还会在我们身边蹭一蹭，显得格外亲昵。猴妈妈紧紧拥抱着幼崽，成年猴则簇拥着小猕猴，形成一个天然保护圈。它们叽叽咕咕说着猴语，打着手势，一边开心地捡拾着干果，一边朝我们挤眉弄眼。刘清伟说：“喂养它们，就是为了消除它们对人类的恐惧，这样也便于我们更好地管理，比如清点数量，了解它们的繁育情况和身体状况等。”

作为担杆岛猕猴保育员和护林队队长，刘清伟最清楚猕猴的习性。他还特别提到，猴子能吃的食物，人基本能吃。“有一种植物的根茎，是猴子的最爱，还能入药，是男性壮阳的宝物。这山中有不少。”他笑着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然万物既是神奇的，也是神秘的。而刘清伟与这些生灵之间，早已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这份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正是担杆岛最动人的风景。

别 离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正当我们沉浸在海岛的美好中时，却传来了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据天气预报，明天海上风浪极大，接下来几日都将停航。无奈之下，我们一行只得提前一天离岛。

真是千计划赶不上万变化。行程陡然被打乱，很多想去的地方还未涉足，很多想深入交流的话题还没有展开，聚散两匆匆，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这是天意，只能坦然接受。

从珠海市区往返担杆岛的航班，每天仅有一趟，每周共五趟，周二和周日固定停航，遇大风或恶劣天气也会临时取消。刘清伟看着我们落寞的神情，轻声安慰道：“现在已经好多啦！我1989年上岛的时候，这里完全是与外界隔绝的状态，直到2021年，才开通了市区到担杆岛的航班，每周两趟往返，2024年才增加到每周五班。在我看来这都是大变化，比之前不知道便利了多少倍。”言语中充满了知足与感恩。

刘清伟和太太潘红送我们登上接驳车，眼中满溢着不舍之情。看着他们相扶相携的恩爱模样，众人无不流露出深深的羡慕与钦佩。

他们物质生活虽清贫，精神世界却丰盈富足。

有爱、心安的地方便是家。

轮船缓缓启航，当汽笛声悠扬响起时，我在心底默念：担杆岛，我还会再来的，因为刘清伟夫妇会一直坚守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