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脚跷的老高,牡丹重绣的棉鞋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她撮尖了嘴去磕瓜子,乜斜着眼,盯着门帘外走过去的人,“唾”地吐了瓜子皮,道:
“嗳,冲茶唻?”
小艾就拎着壶掀起门帘,鹅蛋黄短褂下配着天青色混纺裤子,裤腿肥了就细心地用针线匝了一圈。虽是拾了嬷嬷不要的衣服穿,小艾浆洗了几回过后,却也显得干净齐整。两条翘翘的羊角辫,衬得葡萄眼黑亮黑亮。
小艾冲了热茶,就捧着碗过来。炕上发了些得意的福的女人并不搭理,眉头狠狠地蹙着,自顾自磕了几颗瓜子后从牙缝里发出一点声音问:
“那婆娘搁老爷屋里呢?”
茶热,烤着手,小艾就换了一只手捧着低低地应:“嗳。”二太太听闻后掸一掸长指甲里面的泥,不耐烦地道:
“晓得了,茶倒了去。”小艾就屈一下腰,拿绿毛尖浇了花。
“老爷要热毛巾!听不见?”闫嬷嬷迈着小脚走得飞快,一阵风似的吹进柴房。小艾道:“嗳。”赶忙找到盆,叠好毛巾往里面浇了些开水,拧了湿淋淋的两三把就端着往老爷的正厢房里去。厢房外面披着串珠帘子,小艾凑近了听见三太太软和的声音道:
“少爷若是真心想要上天了,您哪儿拦得住他啊……”
鲁老爷道:“他要是活着,那还不算什么;他要是死了,我还有根吗!”
鲁老爷喘着,三太太低声劝着,小艾在外头听着仿佛听见“少爷死了”一样,一个踉跄撞得满脸珠翠叮呤咣啷,脸盆里的水也泼出去小半盆。房里的人哑了半刻,小艾颤颤巍巍地道:
“阿,阿嬷让我端热水来……”
鲁老爷费劲儿地立起身子,往床沿的痰盂里唾了一口痰,三太太拍着老爷的背,提起声调嗔道:“没点眼色喃?”小艾一边应着“嗳,嗳。”一边就跑远开来。身后的一小片水渍委屈地洇成一张压扁的人脸。
三太太和二太太比起来长得腰窄胯肥,水一样的眼睛滑溜溜地流过那张小尖脸,无论动着坐着就都神采飞扬。都说大太太是被三太太上轿临门一脚踹死的,大太太悬着一口气听着耳房外的鞭炮声,身边跪着糊了满脸涕泪的少爷喊和小小一只的小艾。敲锣打鼓的队伍近了,“噶呀——”大院的门推开,几天哑着嗓子的大太太忽地睁圆了眼睛,响亮地喊了一声:“鲁……”也不知道叫的是丈夫鲁汪还是儿子鲁谦。
三太太是娶来给鲁老爷冲喜的,鲁老爷生了肺病,满脸咳嗽得鸡皮鹤皱,坐着像热风箱一阵呵呵呵。三太太的香风没把鲁老爷的病冲走,倒把大太太冲了个七荤八素,大太太一身累病,当天晚上就去了。
鲁汪一直不大喜欢鲁谦,连下人都看得出来。鲁汪一把皴皱的脸,松弛的脸颊肉快提溜到肩膀上,倒刺的睫毛让两只烂眼汪汪地流泪。要不是他手上那只祖传御赐的金戒指,没人能看出来他是个交通部衙门的京城大官,只不过现在告病赋闲着,但威风和钱还是源源不断地有。
鲁谦仿佛是倒着他爹的模样长,黑浓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狭长的目,忧郁的神色常常搁浅在眉眼上。十二岁的时候练算术,鲁老爷让他翻家里的账本,鲁谦就当着一众人的面道:“爹,部里的钱你不能私用。”
谁没听懂?大家都听得懂,外面来的客惊呆的舌头都要咬掉。鲁老爷差点闭过气,鲁谦的眼里有报复后的快意。这之后,鲁汪每每看见鲁谦都会恼羞成怒,仿佛鲁谦是面镜子,内中可以窥见自己。于是他不仅在家骂鲁谦,到了家外面也骂,仿佛先夺人言就能使自己免于流言的包抄。
鲁汪再怎么膈应,鲁谦终究是他的独子。二太太坐上了女主人的位子后没几年就得了肥胖症,虽然现在瘦下来了一点,仍旧满脸厌倦行房的颜色。三太太年轻到可以做鲁谦的姐姐,却正因为年纪小,即便是天天伺候也不见半点动静。
鲁谦就这么长大了,隐秘的家事炼就了他古怪的性格,走到哪里都像一团云,蓄着一点雨,也不知什么时候下。缺爱导致的天性要强,使他总带着淡淡的疏离。
国师班毕业后,父亲不叫他出去找事做,说是丢人现眼,他就埋在书房里用功考大学,皮肤上不带一点血色。学院班里的女生戏称他是希腊美人,他听了也不觉得是夸奖,鲁汪管这叫瘫子脸。
小艾出了长廊走到院子里,满脑子都是老爷那句“他要是死了”。院子里被太阳簌簌晒得一地金黄,远处塔钟当当敲了九下,小艾心想少爷该用早点了,就跑去厨房端托盘。之前一直都是嬷嬷送饭,每个嬷嬷在这个家里都是几十年,从丫头干到老嬷嬷,从太老爷伺候到小少爷,而小艾不一样,她是大太太花了几两碎银,才九岁时就被买过来的嫩丫头。
“他们通着气,我不能连个真心伺候的人都没有。”
大太太摸着小艾黄软的头发,叫住鲁谦,道:“你过来,你识字多,给她取个名字。”
彼时鲁谦只比小艾长了两岁,却高了她两个头,他走过来,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撇了畏畏缩缩的小艾一眼,问道:
“喂,你爹娘叫你什么?”
小艾直往大太太身后缩,摆手小声道:“嗳,嗳。”大太太笑道:
“傻孩子,被卖出去的女娃哪会有名字呢?都不知道在人贩子那里转手多少次了。”
鲁谦听闻愣了,定定地盯着小艾半晌,最后道:
“小娃儿,只会答应嗳嗳嗳的,干脆叫小艾算了。”
房门里面低低应了声“请进。”少爷对家里每个人都用敬语。
小艾就用胳膊肘推开门,再用后脚跟把门带上。和睡眼惺忪的二太太不同,少爷看上去已经起床很久,他也没坐着,正站在桌几旁边磨墨。小艾端起拌着切齐的海参丝的小米粥,摆在矮脚桌上,就抬头,看见临窗的少爷紧蹙眉心,日光渗过薄薄一层窗纸流进来,淌过少爷的眉目淌过少爷的鼻峰最终停留在他肩头上,于是英朗的侧脸有了点山川起伏的意味。
小艾又想起那句“他要是死了”,片刻间盯着少爷愣了神。
“小艾,我的早报呢?”
少爷听见身后没了声响,回头撞见小艾发呆的目光,像是拿她没办法一样笑了一笑。小艾回过神来答应了声“嗳”,慌忙掏出今天的早报,有点皱,不过鲁谦没在意。他三两下展开了报纸,一溜看下去停在了某个地方,沉思着。
“小艾,爸爸最近和二妈三妈吵架了吗。”
本应是问句,鲁谦淡然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事实。小艾顿了一下,应道:“嗳……”
“他们说什么啦?”鲁谦把报纸折成一个厚厚的矩形,端起小米粥压在上面。
小艾在老爷和少爷两边权衡了一下,感觉到她的犹豫,鲁谦用眼睛鼓励她说下去,小艾心中的天平顿时倾斜,道:“说你要上天了……”
一向少有笑容的少爷听闻愣了一下,随即忍俊不禁的样子,赶忙站了起来,面向书架背过身怕被发现自己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们的意思是不让我去当飞行员咯?”
鲁谦自问自答着,掀起报纸的一角指给小艾看:“——瞧,华北战事吃紧,正招飞呢。我的眼睛好,报这个是绝对没问题的。”
昨天嬷嬷在二太太屋里,叽里咕噜嘟囔了很久,说是米价在涨。二太太不紧不慢:“打仗呢,能不涨吗?你也不差这一块八毛的,跟我算计个什么劲儿?”
嬷嬷出来之后气得把菜篮子摔了,啐了一口,道:
“打仗,死人呐!连几块钱的米钱都要扣,抠门不死你了。”
纵使小艾跟着底下的嬷嬷学了不少字,她对密密麻麻的铅字依然是一头雾水。“不危险吗?少爷。”小艾看不懂报纸,却是明白飞行员是做什么的。
“危险?什么不危险?窝在家里不危险!难道要读死书里,靠走花账和收礼,窝窝囊囊过一辈子?”
鲁谦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几个度,小艾听出来这是在暗暗地骂老爷,于是紧张地四处看着,一只手扶着门,惴惴的样子。
“你怕?你怕他们做什么?”鲁谦觉得话说重了,定了定神,头低下来,挥挥手道:“你走吧。”
小艾站在原地很是踌躇,睫毛蝴蝶翅膀一样扇啊扇的,鲁谦很是疑惑,抬头看,对上小艾水汪汪的眼,小艾说:
“少爷只要是想的话,没什么不能试试的。”
鲁谦和家里吵的很厉害,小艾连着很多天的早饭都是进屋了摆在桌子上,并没有见到少爷的人,一本黑底红皮的《国富论》倒是总是正摆在桌面上。窗户没关紧,书页飞了起来哗啦啦地往后翻,小艾就放下皮蛋瘦肉粥伸手去按。小艾看着那摊开的书页,昨天是二十多页,今天是八十多页,明天是一百五十多页,一天天过去,一本《国富论》就快读完了。
小艾去送过一次果儿盘,青的提子紫的葡萄黄的小洋梨,二太太吃葡萄不要皮上那层灰蒙蒙的东西,哪怕她到头来还是要吐皮——“看着心里膈应得慌嚒!”
闫嬷嬷说,用淘米水洗葡萄,灰东西就很容易搓掉了。
厅堂是凸字型的,小艾正正地端着盘子,绕了两下,看见两位太太和老爷围个半圆形坐着,椅子二三分开,中间靠后站着鲁谦。二太太穿着一身绛紫色的丝绒睡衣,三太太倒是正正经经穿着宝蓝色棉绸的旗袍,只不过脖子下面的暗花盘扣扣错了位置,要卡死人似的一直搂到下巴上。二位都半阖着眼皮,脸色都是很烦恼为什么老爷要挑大清早逮着鲁谦吵上一顿——其实也不早了。
“父亲难道不是为国办事的吗?一把火要烧到中华民国的华北了,父亲怎么不着急呢?”
“鸡窝窝着火,烧不到你屁股!咱这是哪儿?半个国打完了都挨不到咱!”
小艾把果盘放下,琉璃盘子和硬木桌面轻轻地磕了一下,“铿”地一声,教二太太注意到小艾。二太太立马精神了百倍,挺直了身子道:“不知道这里在干什么的?”
二太太总能从小艾身上看出点蒋碧月的影子来。
死了的大太太叫蒋碧月,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脑袋后面常常挽着个端正的贵妇髻。莹白的耳垂总是露在外面,挂着一丸翠绿的坠子。大太太从来不恼,哪怕鲁汪娶了个窑子里出来的二太太,二太太把手臂上老爷送的扭花镯子摇的金光乱窜摇的哗啦哗啦响。大太太只是把才几岁的鲁谦拉来,笑眯眯地说:
“快,叫二妈——”
“二妈。”
大太太越是慈眉善目,二太太越是飞扬跋扈。她觉得蒋碧月在笑她!笑她低贱!想当年她不比蒋碧月漂亮百倍嚒?瞧她长得清汤寡水的。二太太对鲁汪倒谈不上情啊爱啊——一口烂牙!嫁过来赎了身,二太太的眼睛天天反倒直往蒋碧月身上溜,看蒋碧月玉管子似的手指头,看蒋碧月乌漆嘛黑长及膝的头发,看蒋碧月干干净净地笑。
……而她的手指头上全是小时候提水桶的老茧,她的头发只到腰,以前饿了吃不起饭,就剪了卖了两百块。她笑起来,别人只会骂她狐狸精;蒋碧月会念:“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她只会叫——“好蓝的天!”
小艾驯服的眼神、小艾被骂了也不急不恼的性子、小艾总是软软地笑,二太太看了都恶心。小艾耳朵上那颗玉珠——谁送给她的?她也配!蒋碧月的人,蒋碧月的胚子!二太太啐了一口在两吋厚的二龙抢珠的大地毯上。道:
“东西送来了就快滚!”
小艾道:“嗳。”就蹭着脚要走。堂正中央的鲁谦突然沉着声道:
“袁太太自己要的葡萄,怎么送来了还骂人呢?”
一众人扭过头去,小艾脸上愣愣的,猛地扭头,两个编的紧紧的小辫儿在脸上打了一下,二太太眼珠子要掉出来了,三太太嘴巴张成一个吃饺子的圆形。
鲁谦穿着一身藏青丝葛长袍,头发梳的不算很齐,一绺前刘海松松地垂到眉毛前。他气定神闲地站着,似笑非笑,样子多少有些玩世不恭。
“袁太太不是要的葡萄吗?”
二太太回过神来,挪起来屁股就要扑向鲁谦,奈何太胖,胖得曲折紧张,本来想威风十足“蹭”地一下站起来,怎想到一套动作完成下来却有点气喘吁吁的。她只好悻悻地再坐下,鲁谦跟她顶嘴,好像是蒋碧月跟她吵了一架似的,她头发都要竖起来,道:
“干你屁事!替谁说话呢?丫鬟脑袋!”
大概是骂的太狠,老爷有点恼火了。他两个人都恼。二太太骂儿子像是在骂他,他儿子又当着他的面,护着一个他母亲从前的丫头,但是这丫头长得俏,他自己也喜欢得紧。他有点发晕,眼睛瞪直哑了两秒钟,看着二太太硬墩墩地坐在那,最后决定骂儿子犯的无关紧要的语法错误。
“叫二妈会不会?惯的你!”
“我在家又不会有出息。反正父亲不在乎,也不管我。让我去学飞有什么关系?您说呢?父亲。”
“滚!要滚就早点滚!”
鲁谦那天几乎是飞着出了正厅堂,从此小艾便很难见到他在家用膳了。听闫嬷嬷说少爷现在正在跑上跑下走程序盖章,很多时候受到鲁老爷的暗中阻挠,拖着办不好。鲁谦这才回家,直直走进老爷屋里,冷着脸发一通脾气,一次性摔碎很多东西。少爷每次走了后,老爷都要犯好几天的心病,整夜睡不着觉。
一晃两三个月,小艾换上一身滚绒的荷粉色毛边夹衣,还有柳绿色的长裤,为了方便蹲下来做事,她就把裤脚往上挽一挽,露出一截莲藕似的脆生生的脚踝。
闫嬷嬷看不惯:“哪里来的这么好的衣裳?”小艾就紧张地搓搓指头,道:
“大太太给的……”
“啧,人死了福气还留在你身上嚒。”
鲁老爷有时候就拄着拐杖往庭院里走。若是他不去想那令他糟心的儿子,他的生活还是很美满幸福的,但是他总是感觉缺了点东西。三太太一溜水细的胳膊挽住他,扶他到院子里看一看。海棠花一骨朵一骨朵地开了,小艾就站在海棠花下面扫一堆堆粉红的花瓣,她忙得热蒸蒸的,两朵脸颊像海棠花一样,有底下柳绿色的裤子衬着。老爷挪着步子,看见了小艾,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缺了什么一样。
三太太看见老爷的眼珠子黏在小艾身上,看看粉扑扑的小艾,又看看出了神的老爷,脑子一转,做出娇嗔的样子,道:
“这丫头长得就像大太太,老爷是想大太太了!”
“昂,昂。”鲁老爷敷衍地应着,他正看见小艾蹲下去挽裤腿,一截光滑的小腿在裤子底下荡啊荡的。鲁老爷感觉自己又活了一遭。
鲁谦回家来了,小艾正费力地拖着一把比她自己还高的竹扫帚,去扫满地的落叶。鲁谦脸上开着一朵朵海棠花,他抱着一怀东西,东拐西拐绕过前院拐到自己屋里来,在屋里呆了好一阵子。
小艾站在庭院中间发呆,她今天的小辫上扎了两朵绒线搓的夹竹桃,此刻正在担心有没有扎歪,她想回屋里把镜子翻出来检查一番,又怕被闫嬷嬷骂一顿。小艾抱着扫帚啃着手指头,就听见鲁谦从门里走出来对小艾喊道:
“小艾,快来!”
小艾把手一甩,扑通扑通就跑了过去。这段时间少爷东奔西走消瘦了不少,走起路来长袍就带风了,肩膀处能见到肩胛微微顶起来。小艾进屋,看见床上堆着几件浅绿色凡立丁军服,一双长筒皮靴靠着床沿放着,乌光水滑的。少爷正把一只紫檀木绞金丝的木箱子搬到桌子上,底下不小心压着那本没读完的《国富论》,他哐吃哐吃地一件一件拿出来,翻了一会儿对小艾说:
“妈妈的东西,都在这里吧?”
小艾看着里面码得齐垛垛的衣裳和首饰,有股淡淡的樟脑球的味道。她想了想,突然手忙脚乱地去摘耳朵上珠子,道:
“大太太还有一对玉珠子,她送给我了,我一直戴着!”
动作太大,耳洞扯得生疼,小艾把两只绿汪汪的玉耳钉摘下来,拢在手心里伸了过去。鲁谦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面前楚楚的小人和那对暗暗的玉珠,笑了笑,伸出手把小艾摊平的手掌合拢了,道:
“妈妈留给你的,你就戴。”他顿了顿,“况且,你穿了粉绿的衣裳,和它很配。”
小艾昏头昏脑地走出了屋子,她手指上有少爷掌心滑凉的触感,她扯痛的耳朵红红地热着,两颊飞着麻酥酥的粉云。
十几步外,三太太倚着庭院里的柱子,拿长指甲剔着牙,漫不经心地看着粉绿色的小艾热气腾腾地走了出来。她听见老爷咳嗽,拍拍手,转身回了屋。
三太太最近跟老爷吵架,老爷就不喜欢让她伺候了,三太太摸不到钱。据说吵架是因为三太太打牌净输,几个星期就输掉了老爷郊外一套房子。于是这几天总能见到三太太在庭院里逛来逛去,百无聊赖似的,最后还是坐着轿车出去打牌,钱先赊着。听说赊着赊着又赊出去大两万块。
闫嬷嬷最近不多叫小艾干粗活了,小艾乐得清闲,扫扫落叶浇浇花。晚上就踢踏着两只脚,在院子里抖早上晒的被褥,哼着大太太教她的小调: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抱着厚两怀的被褥,为了不让它拖到地上,小艾就半踮着脚摇摇晃晃往屋里走。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三太太像个影子一样飘过来,她斜倚着墙,一双金莲脚踩着门槛,在灯后面的暗影里,悠悠地道:
“老爷要热水,你端一盆去。”
小艾听到人声骇了一跳,她见三太太亲自发话,就急急忙忙跑去柴房,差些跌了一跤。
“嬷嬷,热水给我一下。”小艾还是年龄小,两只手细皮嫩肉,光握着铁壶的把手就嫌烫。嬷嬷努努嘴,把壶从火上捞下来,道:
“二太太要洗脚呢?”
“老爷要。”
闫嬷嬷听了,古怪地瞅了小艾一眼,给她倒了半壶,嘟囔着:“老爷子不是睡了?”
小艾红通通的手拧了两把毛巾,就往老爷屋里去。屋里黑漆漆的,小艾把水撂在门口,摸索着要去拉灯,老爷咳了几声,慢悠悠地道:
“黑着吧。”
小艾道:“嗳。”可是有点迷茫,屋里熏药草的味儿呛得她皱鼻子。
“水……端近些,我擦擦。”
怎么没有太太在?小艾墩墩墩地走过去,一只挽上去的裤脚滑掉了,哆哆嗦嗦地扫着她的鞋背。她把盆搁在老爷床边,弯下腰捞起毛巾,毛巾沉甸甸的,水滴滴拉拉掉进盆子里的声音,在死寂的只有老爷呼噜呼噜喘气声的屋子里格外响。她把毛巾递过去,老爷并没伸手,道:
“帮我……把上衣脱掉,擦擦背。”
小艾觉得别扭,太太们打牌九去了吗?老爷的衣服穿的不多,小艾奇怪着,平时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夹袄带棉衣,黑暗里盘扣总是扭不开,她的手指老是擦过老爷胸口,老爷就闷哼一声。小艾拧了一把毛巾,老爷翻了个身,草药味儿更浓了。老爷的背又糙又松,抹布似的,小艾想到这样子像是在搓树皮,觉得有点搞笑,平日里她一定会笑的前仰后合,可现在她笑不出来。
“帮我……把裤子脱掉。”
小艾手一松,毛巾次啦啦掉进水里溅了她一脚。她打个战往后退了几步,黑暗里踩到老爷码在地上的鞋帮子,她感觉比踩到拉到茅坑外的粪便还恶心。虚掩着的门外,小艾听见三太太沉着声道:
“命不想要了?”
小艾第二天醒的很早,昨天是疼昏过去的,今天也是疼醒的。她听见身边卡着痰的鼾声,不愿意睁眼看老爷的枯蔟的身体,摸索着在床尾找到了自己柳绿色的裤子,已经皱成一团了。她扭过身去,屈膝站在床上套上衣服,有东西沿着腿流下来洇湿了裤子。小艾鞋也没穿就跑出了屋,差些跌了一跤,因为迈开步子是钻心的疼。
小艾感觉眼睛迷住了,手一摸发现泪,但是她忍着没让它流出来。
小艾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了一天。她就抱着腿坐在床上,缩在被褥里,木木地看门缝里透过来的天光。
大太太咽气前对她说:“小艾,你这样的女娃,活着,比争一口气重要。”
小艾就踏上鞋,换了身灰扑扑的褂子,用梳子沾了水对着窗户梳了梳头,往柴房里去。今天下着毛毛雨,小艾也不觉得,灰衣服上留下密密的黑色的雨痕。
闫嬷嬷绑着油腻腻的围裙,看见她,也不问昨天为什么没干事儿,想必是有人跟她打过招呼。闫嬷嬷皱着眉道:
“怎么穿的这样埋汰?去把鸡端上去,少爷来了。”
少爷回来了?才过了两天,少爷的脸就像雾中花一样记不清了,迷迷糊糊地晃在脑子里。小艾木木地端正瓷锅里的椰子鸡,鸡汤烫手,她就翘起几根手指头轮流着端。厅堂里意外地说说笑笑,和气一片,肥耳猫舒舒服服地煨在鲁谦的皮筒鞋边。少爷穿着笔正的浅泥色凡立丁军服,指着领口的牌号道:
“发了三套,那鞋子的皮就是好,我看能从入学穿到退伍!”
少爷干干净净地笑,一口齐垛垛的白牙高兴地露着。少爷一笑小艾就听得见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像是那晚毛巾拧出来的水哆哆嗦嗦地滴进盆子里。
小艾把椰子鸡放在八仙桌正中,前倾着身子露出一截软白的腰腹。老爷的眼睛溜到小艾身上,咳嗽两声,道:“下人连好衣服都没得穿了嚒?林芳,你的很多庄子上送的旗袍,挑几件绿的,她好像爱穿绿色。”
老爷又暧昧地说:
“鲁家人嚒……就算是丫头也不能太磕碜了。”
小艾想把鸡汤泼到他脸上。桌子上两位太太抬起头来交换了个眼神,就都心知肚明了。满桌人怀着龌龊的心思,唯独鲁谦什么也没发觉,还是高高兴兴的,他伸长了胳膊,筷子越过小艾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夹了椰子鸡的鸡翅给父亲,提高了声音道:
“下午,总算要发车去华北了。这虽然是第一次招飞,可整个华南也只要了十三个人呢。”
后面的话小艾没听进去,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下午就走了嚒?她跨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跤,三太太林芳在后面笑着道:
“这丫头冒冒失失的。”
三太太磨磨蹭蹭地叫人送来了一抱衣服,面料都是滑溜溜的,还有一匣子首饰。小艾不懂,她只知道很值钱。下午四刻钟的车,小艾打开门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往外运着东西,远处的钟早“当当当当”地敲了十五下,小艾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她翻箱倒柜,想起来唯一的粉绿衣服已经被她扔掉了。
小艾穿着藕绿色的小褂,上面泼泼洒洒开了一溜的粉花儿,下身穿了一件桃色的学生裙。她不想扎两个揪揪,就学着大太太把头发挽了一个髻。以前都是她帮大太太挽的,应该得心应手,但是小艾浑身筛糠似的抖着,发髻就挽的毛毛的了。她在匣子里翻出一支珊瑚红缺月发钗,边追着车边往头发里插。
到门口,小艾跑得气喘吁吁,胸口的三个盘扣要崩开两个,车里的三太太先是嫌她脏似的很嫌恶,后来看见小艾穿着她刚刚给的衣裳,好像明白了什么。三太太眼里突然很是怜悯,她道:
“上后面去吧。”
小艾手脚并用,爬上轿车后面运送行李的板车。爬车的时候腿跷得太高,露出一大片白莹莹的腿,那车夫就扭过头盯着看了很多眼。
鲁谦意外的有很多同学来送,尤其是女同学,水汪汪的站了一片。鲁谦在车厢里坐着伸出头来和他们笑着,小艾见一个穿着珠灰色旗袍的女学生,头发烫得鬈鬈的,踩着蛋黄坡跟鞋,和少爷像西方人一样贴了贴脸。“白瑞秋,你好么!”小艾听见少爷说,他沉甸甸的军帽压塌了额前的头发,帽檐的头发蓬起来,少爷看起来就比二十的年龄还小了几岁。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热闹的时刻,鲁谦寒暄了一圈,抬起头来像是在找什么。他看见远处哀哀绿着,一团树影似的小艾,笑得露出了牙齿。
“小艾!快来!”
小艾淹在一众人怪异而好奇的眼神里,游泳一样游了过去,她是苦楚而幸福的。她拨开浪,鲁谦对窗下仰着一张粉粉的脸的少女道:
“谢谢你,要不是你那天被二妈骂了,我还不一定能走得了呢!”
“嗳……”
“替我保管好妈的东西,好嚒?我拿走了妈的一只蝴蝶牌胸针,其他的都在我书柜最下面一层,抽掉外面那层书,摞在里面的就是箱子,我怕三妈以后赌钱会拿去卖掉。”
鲁谦歉意地笑了笑,不等小艾答应,又道:
“你耳朵上的玉珠千万不要丢了。”
小艾愣住了,有人叫少爷,少爷就扭过头去。小艾回过神来转身就走,她跑得很快、很快,后面并没有人叫她。她怕再多呆一秒钟就会忍不住泪流满面,而大家都是笑着的,期待的。
被拐跑打了个半死的时候她没哭,大太太拿烧红的针帮她穿耳洞的时候她没哭,二太太骂她的时候她没哭,三太太把她哄骗进屋子里她也没哭。当少爷对她笑的时候,她却没忍住哭了,她又听见了哗啦啦的不绝的雨声,即便现在是艳阳天。
小艾在小厨房里对着水池吐的时候被三太太发现了。三太太拈着手指头夹着茶杯进来,不耐烦地道:
“一股霉味儿啊怎么,今天的茶?叫我亲自来。”
小艾跪在洗肉的池子边吐的昏天暗地,她捂着肚子,满褂喷上黄绿色的秽物,吐完脸枕在池边的烂菜叶子上,气息奄奄。三太太看见嫌恶地捂着鼻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闫嬷嬷:
“她怎么这样?”
闫嬷嬷皱着眉头,踹狗一样踢了躺倒的小艾的屁股一脚,道:
“谁知道害了什么病?一个多月了天天这样。太太要是嫌她不干净,我叫她去打扫后院去。吐在厨房里的确叫您膈应得慌。”
小艾瘦的只剩了一把,躺在那里衣服凹陷下去显出一架人形,肚子却古怪地隆起来一些。小艾从披在脸上的头发里看见三太太针扎一样的眼神,默默地踩着自己的呕吐物爬起来,把褂子拢了拢,遮住了异样的肚皮。她虽然是个丫头,却也迷迷糊糊地感觉出来自己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三太太的眼神有意味,她仿佛听见那天晚上毛巾上水滴滴答答淋进盆子里的声音,猛地泛起了一阵恶心,“扑通”一下子跪下来又吐了,胃里的东西吐完了就呕酸水。
三太太听了闫嬷嬷的话,看了看不知死活的小艾,沉默一会儿,挥挥手道:
“就这样吧,谁没害过病?别叫她污了菜就行。”
“您吉祥!”
那天晚上小艾听闫嬷嬷说,二太太和三太太在饭桌上一齐提出来小艾满十七了,该嫁人了,那个固定来家里卖油的油坊儿子就挺好,人敦实家底也不错,亏待不了小艾。但老爷觉得既然花银子买一个人,就该多用几年,早早嫁了有点可惜,很不愿意的样子。不过最终还是没拗过两位太太。
“小艾,你该享福喽!可要谢谢太太们!”
闫嬷嬷拍着在被褥里缩成一团的小艾,喜气洋洋地道,好像她是新娘子一样。小艾用被子蒙住脸,低低应道:
“嗳……”
闫嬷嬷还在高谈阔论:
“到时候过门槛该把你抬出去吧?四个人的轿还是八个人的?那开油坊的家里不得有几个钱?小艾!”
小艾草草地嫁了人,走的时候并没坐轿,是自己穿着一身红衣服走出门的。她怀里抱着个紫檀木箱子作为嫁妆,一步一步蹭着地挪着走了。闫嬷嬷去小艾屋子里收拾东西,拣出一盒子首饰来,看着像三太太的东西。闫嬷嬷偷了一只看起来最值钱的珊瑚缺月钗,其他的恭恭敬敬地交给了三太太。三太太耷拉着眼皮,打开盖子翻了翻,疑惑地道:
“奇了怪了,她走的时候不是拿的这个,拿着什么?”
小艾的丈夫叫黄茂生,继承了他爹的油坊后每天身上都香腻腻的,“芝麻味儿,可比那些女人的香水好闻嚒!”他道,但小艾闻了直想吐。
黄茂生本来嫌弃小艾,一个黄毛丫头,关了灯只知道往后缩,哪像那些走路奶子甩到人脸上的妇婆,才叫够劲!那天晚上因为小艾挣扎的太厉害,还是流了血。黄茂生看着被单上的红印子很是满意。
小艾嫁过来不到一年就生了个胖大小子,早产快两个多月,大家都以为小艾该和肚里的孩子一道死了,结果生下来还是健健康康的,黄茂生就对她刮目相看。孕妇生过孩子的屋子是不吉利的,但黄茂生家就一个屋子,小艾只好去油坊的后院里生。虽然是头胎,生的时候小艾却不几哇乱叫,扑腾了一下午就出来了。小艾靠着墙气喘吁吁,头发黏在脸上,几乎要闭过气去。
黄茂生下午推着黄板车卖完油回来,洗车洗到一半唤小艾来提水,没人理,他才想起来自己的老婆正在后院里生孩子。他赶过去看见血糊糊的孩子腿间的玩意儿,高兴得不得了。
“听说鲁家的太太们呆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生出一个来嚒!”他沾沾自喜,还以为是自己百发百中,对小艾也格外温柔了一些,给她的面汤里多加了很多滴香油。
小艾不愿意抱那孩子,说手累。孩子脸皱了吧唧的,黄茂生倒喜欢的紧。小艾看着黄茂生的眼神很怜悯,就像三太太当初看穿了她为什么一定要上车站送人的眼神一样。
小孩儿叫黄谦。黄茂生不识字,小艾说“谦”好,“谦谦君子”的“谦”,“事长谦恭事亲孝”的“谦”。黄茂生说还不如叫黄钱,寓意发财高升。小艾恶狠狠地骂他:“黄钱不是冥币是什么?”
黄茂生噤了声,去街头算了一卦,说是没什么问题。他也不识字,只好依了。
黄谦会跑了。一天黄茂生拎着满满的油罐子回来,垂头丧气地说:“姓鲁的咽气儿了,门口挤得要死,油都送不进去。”
小艾正在蹲着搓衣服,裤脚忘挽了起来,垂在地上湿了一大块,啰啰嗦嗦地耷拉在小艾干瘦的脚背上。
“是老爷吗?”小艾不敢相信似的。
“还能是谁?搞出那么大的动静。”
小艾本来以为自己会高兴,谁知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她只是歪头想了想,觉得老爷说的那句“鸡窝子着火烧不到自己屁股上来”说的不错。听卖报的娃说北方沦陷了三个区,炮轰到这里省外,天天早上是被远远的炸声炸醒的,可就这样内地里还是安安生生的,她丈夫卖油的卖油,鲁家人吃油的吃油,也就前几个月抢了一回菜,其他时候都没事儿人一样。
外面的动静国丧似的,因为油坊离鲁老爷家就隔着一条街,渐渐的就看见,一辆接一辆系着白绸花的黑红旗轿车开过去,扬起一阵尘土。风一吹带着土,小艾赶紧去关窗,黄茂生恶狠狠地骂了句:“奶奶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死了。”
门外不断有人走过去,鲁家的小厨子,鲁家的园丁,队尾还有个女人,伛偻着背,看起来很老很老了。小艾眯着眼盯着看,才认出来那是闫嬷嬷。
“嬷嬷!”
小艾满手肥皂泡,滴啦着水就跑了出去。死寂的缓缓移动的人群,并没有因为莫名其妙地多加入了一个人而骚动。闫嬷嬷穿着混麻的衣裤,肥大的随风抖动,看起来人像是要飞了一样。闫嬷嬷对着小艾奔来的方向眯起眼,半张着缺牙的嘴巴,道:
“小艾嚒?好啊……好。”
“老爷他……”
“前天害病咳死了,大晚上的,来不及送医院,满地都是血嚒!”
“少爷……”
“没回来!炮弹都要轰死他了!他哪知道他爸死了!”
闫嬷嬷倒豆子似的,小艾出一点声,她就哗啦哗啦地全说了出来,十只手指鸡爪子扑棱似的,弯曲着狰狞着划拉着。小艾手上的水滴滴拉拉淋在鞋背上,她想了想,最后决定扭头就走,她就握一握闫嬷嬷的手,道:
“嬷嬷,要保重。”
发丧的队伍越来越长,她跑得很快,背后并没有人叫住她。
小艾又蹲下来去搓那山一样的衣服,洗一斤衣服给八分钱,她在一群垂垂老矣的婆子中脱颖而出,领到很多盆汗浆到发硬的臭衣服,一下一下把手搓的红肿。
黄谦跑过来玩盆子里的肥皂泡,小艾顺手推了他一把,不耐烦地道:
“死开。”
黄谦会读书了,天天抱着外面摊子上租来的连环漫画吭哧吭哧地读。黄茂生以前能卖给他们家一打油,鲁老爷死了就只能卖给他们家半打了。
“那鲁老爷的三太太改嫁了昂。”
小艾正炒着芝麻,灶火熏黑了她的手指头。她歪着头想,怪不得前几天鲁家有锣鼓声,她当时以为是有人回来了,还撂下手里的事情跑过去看,谁知道大门紧闭,只有外面一树的海棠花不情不愿地开着。
小艾使劲想着,可还是回忆不起来那个黑夜里站在门旁边,问她是不是不要命的三太太长什么样。小艾问:“有人要嚒?”也没等黄茂生回答,就继续“坷垃坷垃”地翻炒着一锅芝麻,明天磨油要用的。
“怎么没有?啧啧,我上次见的时候她还跟一枝花似的,腰瘦的一把,院子里的狗都要多看她两眼。女的就是比俺们男的法子多,死了再嫁呗,怪美的。”
小艾听了觉得有些刺耳,张张嘴,却觉得说什么都有替三太太辩解的嫌疑,于是就没吭声。锅里的芝麻这面熟了炒香了,她就颠了一下勺,把芝麻翻了个面。后面搬着个板凳坐着的黄谦拉长了声音问:
“妈——上面一个草头下面一个八叉,这个念什么?”
“艾,念做爱恨情仇的ài。”
黄谦上国小了。他长得开了,眉毛一径粗着,搁在汪汪的眼睛上,鼻梁骨从眉心滑下来,五六岁就有了叫人喜欢的模样。街坊里的老太太和妇女们都待见他,见了面把黄谦掂起来抱一抱——“呵!你又沉了!”小艾每每见大家喜欢,隐隐胃里就有一阵翻滚,她知道这孩子像谁,她想说服自己黄谦这幅模样是像少爷,可是耳朵边总有毛巾拧干前滴滴拉拉的水声。
黄茂生嘟嘟囔囔着,不知道上学有个屁用,却也不怎么反对,因为上学的钱是小艾当掉一对首饰自己出的。“大了就跟我学磨油,不省事吗?”小艾很少生气,这回恼了,道:
“你以为谁都想像你一样?”
黄茂生打了小艾一顿,用舀油的长柄勺抽的。黄谦坐在旁边念他的书,小艾叫痛的声音不小,黄谦眼皮子也不抬一下,见惯了。
第二天黄茂生道:“得了,半瓶油也不用了。姓鲁的一家子死光了算,他那个风风光光去做飞行员的儿子也挂了。 ”
小艾挂着脸上的青紫,抱着两怀厚的被褥,踮着脚往屋里走,乍一听没缓过来说的是谁。
“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听说在北边混战时,被自己家的炸弹误伤了,轰下来轰死了。连个骨头渣渣都没见,国家也不给立功,多窝囊,多惨。那家都不成样子了,几个娘们儿把家底玩儿完了,坐那等死呐,这姓鲁的一家子果然都没好报应。”
已经五六年了,少爷的脸已经很久没有在小艾脑海中出现过了。以前像是冬天窗户上结的霜花儿,无论心里多么的冷,也只是模糊,擦一擦总会清晰起来的,可现在像是被风吹散了,散了一地,骨灰一样,捡不起来。小艾感觉耳垂上以前玉珠戴着的地方,胀起来痛了一下。
小艾牵着黄谦回去了。“我在他们家吃住了十多年,总该回去看一眼他们。”只有小艾知道看的是谁。
大门前的两棵海棠树倒是如火如荼地开着,门环生了锈,铜锈如小艾今天穿的墨绿色旗袍。这旗袍还是小艾自己以前带过来的,肩膀和腰间有几个虫洞,小艾细心补了补。穿旗袍小艾很不习惯,尤其这旗袍小了很多,她别别扭扭地迈过门槛往里面走。
柴房是冷的,里面没烟。电灯泡打碎了好几只,即便是大白天屋里也像蒙了一层灰一样,纸糊的窗子上以前贴满了手作的窗纸,现在都是虫洞。小艾习惯地,进门要找人禀报,结果拉着黄谦转了两圈都没有看见人。原先红砖一块一块紧密摞的朱墙满是狗洞,草长得比人高,一苇一苇风一吹冒着毛毛的花。老肥耳猫跳着脚慢腾腾地从院子中间穿过去,乜斜着猫眼看局促不安的小艾。
正厅堂外的房檐下做了一溜的鸟巢,毫无章法几哇乱叫着,里面暗暗地燃着神龛,两只断了的香不争气地熄了。小艾往里面走,六张一式的红木太师椅如今只剩一把了,上面坐着痴肥的二太太。小艾有些迷茫,二龙抢珠的地毯被揭去后,底下原来是灰不叽叽坑坑洼洼难看的石板地。二太太缩在太师椅里,不知冷热地穿着那身从前绛紫色的丝绒睡袍,仍然胖得像个球,想必委屈了身子也没有委屈嘴,她说话的时候小艾没有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个人,骇了一跳。
“都死了。”
说完她就阖上眼头一歪,像条老狗一样打起盹来,谁也不理了。
小艾看见厅堂正中以前摆瓶子插梅花的地方,现在正悬挂着鲁老爷年轻时的黑白相片。鲁老爷在相片里呵呵地笑着,相片底下供奉着半个不知道谁啃剩的青硬馍馍,和几炷断头的残香,香灰很久没倒了,小山一样拱着,香炉看起来像一碗夯实了的米饭。
原来鲁谦长得和他父亲年轻时很像,鲁谦要比鲁汪少许多煞气和阴郁。就这么一直盯着看,小艾又泛起了恶心,耳边响起那天晚上湿哒哒的毛巾,水滴在盆里的响声。
门外有狗一声接一声地吠着,黄谦被吓得哭了两声,二太太眼睛像针一样扎过来,小艾就带着黄谦走了。
小艾从床底下搬出来那个紫檀木绞金丝的木箱子。黄茂生不在家,她就拉着黄谦往外走。旗袍迈不开腿,她只好走得很慢。一个头发高贵地挽着,耳朵和脖子和手上都带了首饰的女人,穿着黑色的平口布鞋,走路大刺刺的,一只手操着一根长柄木勺,另一只手还牵着一个淌黄鼻涕的小孩儿。那身旗袍上绣着一小朵一小朵的红牡丹,但到女人确是面黄肌瘦、劳累而憔悴的。沿街一溜的坊间里的人看着觉得滑稽,齐刷刷的都抬着头。
小艾走到城里的公共墓地门口停了下来,里面灰白色的墓碑林立着,麻将似的磊在地上。小艾想了想,拐进去偷了别人的碑下面一束白菊花,她挑了一束看起来最新鲜的,脆生生的,水滴状的瓣儿上挂着隔夜的露珠。黄谦抓走了贡品里的两只桃儿,两手抓的满满的。
出了城到郊外了,海棠花开了满树满天,树边的河水淙淙地流着。这儿以前是居民区,炮弹轰过一次就没人敢再来了,结果让这片土地反倒生动了起来,花该开的就开,草该长的就长,毫不含糊。
小艾挑了一棵开得最红的海棠树,拿着随手带着的舀油的长柄勺,蹲下来挖着,一勺土一勺土,挖的深了有几只白喁喁的蚕探头探脑,小艾砍下去把那白胖的虫切肉似的斩成两段,再混着图舀起来抛到远处。黄谦看着觉得好玩,争着要来,被小艾夯了一勺子,手里啃了一半的桃子滚在地上变成个泥球,他呜呜地哭。他又要伸手去摸那箱子,伸一次手小艾打一下,伸一次打一下。
小艾满身是汗,绿旗袍上洇出来一片一片深绿色的汗印,和一丛丛的牡丹酱酱嬢嬢地混在一起,古怪而狼狈。她把木箱子放进坑里,边上的土再填进来,这一切做完后,小艾站起来想去折一枝海棠,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她挑来挑去撅了一枝花骨朵最多、树枝手指粗、枝条小臂长的海棠,插进土里,满枝的花随着风抖抖索索,粉红色的一片,小艾觉得这像个墓碑。
一阵风吹过来了,小艾听见有连绵不绝的雨声,还有毛巾上的水稀稀拉拉滴进盆子里的响动。小艾无缘无故想起来大太太教她的一首湘南小调,没那么欢快,却是大太太最喜欢的。大太太有时候生病了,就把小艾叫到床前,贵妇髻松松地枕在脑后,耳朵上的绿坠子一下一下晃着,打着脸,露出莹白色的耳垂。小艾唱起来,大太太笑起来就跟着哼——
“孤山不孤,
孤山不孤君心孤——
断桥不断,
断桥不断肝肠断——”
“妈,你干什么呢。”
“有人死了,妈正埋着呢。”
“谁死了呀?”
“妈,是妈死了啊。”
张济显
北京市海淀区新街口外大街19号北京师范大学
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
英语语言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