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有死日,皖无出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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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系辞下》)”
“2023年12月17日,本名陈岛的潮州籍作家林皖于家中病逝。发现尸体的是他曾经的学生,陈岛在因为精神问题去职后,该生曾协助陈岛整理其回忆录《忧郁的眼睛》。警方推断陈岛的大致死亡时间是两天前的12月17日,他在死前购买了12月19日从广州去往潮州的车票。可以想见,他当时正在整理回乡的行李,房间地板上打开的行李箱中放着衣物、随身物品、几本书籍和一张潮州木雕《朝鲸图》的照片。
那件木雕是陈岛的舅舅林海生的遗作。岭南美术出版社在2002年出版的《潮州木雕艺术》和一家私人书店印制的木雕图集里,分别收录了这件作品饰金前后的照片。陈岛敏锐的发觉金漆摧毁了这件作品的神韵,但他当时并未想到,这幅十余年前的木雕对他命运的语言。”
这段开头写在视频完成之后,当时崔雯已经离开我一个月。一个月时间里,我想出了许多个标题,譬如:《当代文学的52Hz鲸鱼——由林皖说开去》、《林皖的人生,早在十几年前就被雕刻出来了……》、《从委拉斯凯兹到林皖?再现与变形,文学中的镜子》由于始终没能确定这部视频的受众,我不知道这种刻意抓人眼球的题目会否有效。且我更钟意的标题应当是《朝鲸——为了一种无鳞伤的生活》或者《林皖的潮湿物喻——无法逃避的可选命运》。
大约是从2020年起,后结构主义和精神分析理论开始在简中互联网流行,视频作者们因此获得了讨论艺术症候、作家心灵史乃至于文化隐喻的话题自由。
这一类视频通常带有明显的风格特征:画面由各式文艺片和动漫片段拼凑而成,配乐为ACG歌曲、古典乐或前卫摇滚,配音则通常由AI生成。视频内容集中于文案而非视听部分,比起视频更像是某种视觉化的论文或随笔。画面内容甚至常常与文字部分无关,仅仅是一种流行媒介上的妥协,因为比起阅读文字,当代网民们明显更青睐视频。
看到林皖离世的新闻并开始作这个视频前,我正在计划一部关于大象的伪记录片。念头起于一支从西双版纳一路北上的象群,我在网上看到报导的当天,同居女友不辞而别,留下占满大半个房间的各式物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至今。
这场迁徙其实从去年3月就已开始,但直到最近才得到了媒体的关注。象作为一种符号的历史则更长。“象”在象形文字时期的本义应是兽名,其字义从“大象”到“形象”的变化过程复杂且有趣。我还记得那个视频的灵感来自于《且听风吟》的开头:
“如若进展顺利,或许在几年或十几年之后可以发现解脱了的自己。到那时,大象将会重返平原,而我将用更为美妙的语言,描述这个世界。”
这个比喻经常让人联想到乔纳森·海特的《象与骑象人》,他认为人的心理可以被比喻为代表理性的骑象人和代表本能的大象。倘如以这一结构来看,对象群迁徙的报导和跟踪,就具有其社会文化隐喻。譬如不可控事件在人类社会这一自动化机器的运作下,被曝光、被社会意识所捕捉并加以塑造。这场迁徙于是成为动保理念、自然友善观念和社会文化合力表现其理性功能的展台。
但个人我对这种文化现象分析的陈词滥调毫无兴趣,或者说在潜意识里我仅为了自己而创作。我心里记挂的是,在我毕业前后的半年中,那些巨大的陆行生灵离开故地、由南至北地两次经过昆明,就好像某种晦涩的预示。
而我直到崔雯离开后,才明白这预示的内容,《周易·大象传》曰:“明两作,离。”当独自待在出租屋里,我意识到大象此时正在昆明周边的村子和山林里徘徊,随后感到莫名的怆然,好像生活突然间来到一个临界点。
离卦的离字,在字义上也经历了从黄鹂到火、到附离和离别的复杂沿革。有时候,我会无心地把象群当作一个私人谜题。我的意思是,既然古时的人们可以想象十二等分天空上的行星移动,预示着他们的生活。把预言的载体从行星缩小到鲸鱼、大象、木雕甚至树叶的尺度,都不是太难以跨越的心理台阶。
崔雯离开后,我自己交上了下个月的房租。把自己封闭在出租屋里,在准备考研二战的同时创作视频和小说。但两者都没有做得很认真。连自我的封闭本身也很易破,只要从手机屏幕上方拉下控制页面,把移动数据或WLAN的按钮点亮,信息会涌进来淹没这里。我无端地恐惧家人和朋友的关心,也许更多是害怕信息里不会有她的一份。
于是我至今还任由从宿舍带出来的书和行李连同我杂乱的生活,一起堆在墙角的快递纸箱里。墙角很阴暗,因为城中村的阳台只是个理论称呼,雨季时衣物总也晾不干,冰箱里的啤酒喝完、屋里的速食麦片也只剩下一两包……躺在略窄的双人床上,我常常会想,生活是从哪里开始脱离轨道的呢?
印象中,崔雯在离开的那天告诉我她要出门散步。她许诺大约两小时后回来,恰好能赶上晚饭。屋门关合后,我按亮手机,云南动保协会为象群专开的视频号推送:大象们又一次进入昆明。
也许当许诺出口时,她口中的两小时的每一分钟都在朦胧地闪烁。
第二个两小时,邻街的夜市出摊,下班归来的住户穿行于巷子;第三个两小时,屋外稍稍静下,几只流浪猫的叫声隐约可闻;第四个,空调外机间歇性地轰鸣声,有蚊;第五个,噪鹃、八声喀咕和阳雀的叫声接力。再醒来已是中午,仅电动车喇叭和防盗警报偶有声响。
一段时间后,我终于不再想,但已经数到了第三十九个两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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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他的学生讲述,陈岛在校时一直要求所有人用笔名称呼自己。林皖,听起来像在岭南常见的家饲鳙物前,添加一个对鱼类来说并不宜居的地点状语。即便是作为缘木求鱼的受肉报身,皖鱼在身型上也与它的无鳞同病之间(虽然都被称为鱼类。两种鱼之间的差异,有时比它们和人类的区别还大。知识的暴力)相差了六十分之一海里。
林皖于1970年出生于潮州一个侨商家庭,他的外祖父在暹罗颇具影响。
1991年,他以本名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杀鲸》。如今在谈到林皖时,鲸鱼是一个绕不开的符号。鲸是他创作的几个核心意象之一,其隐喻显然被继承到了“鱼鳞”这一符号上。众所周知,鱼鳞在林皖的词汇库中象征“可见的创伤”。因此,既无鳞且身份特殊(作为鱼形的海洋哺乳动物)的鲸,作为一种“边缘人形象”成为了林皖的自我隐喻。
出于对这种奇妙生物的兴趣,林皖随曾舅舅出海寻找过那只名为Alice的52hz鲸鱼。他在回忆录描述那次旅行时,评价他和舅舅两人的相处像是“父子”。千禧年前后,他曾打算前往揭阳、澄海、外砂,以至中南、马来半岛和马六甲海峡探踪华侨史迹,但最终没有完成计划。在2016年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集《表枝》的自序里,林皖仍然遗憾这趟未能成行的旅途。他觉得自己的社会经历,比那些做过工人、记者和教师等实际工作的同行要浅薄许多。
自1988年进入大学以来,他几乎再未离开过象牙塔。2010年他又以作家身份在校任教,但很快就因为精神问题而离岗休养。妻子死后,他一直在医院和住处间往返,直至死亡。期间成规模的著述,只有在学生帮助下整理的回忆录。
因而《表枝》可以视作他的总结之作,它对林皖的意义一如《交响舞曲》之于拉赫玛尼诺夫。其中每个故事都有两条叙事线索,看似完全平行又相互隐喻。这部最后的小说集延续了“林皖式”的湿冷氛围,并大量地复现了他写作生涯中那些重要的意象和母题。
他总共写了11个场景、11个人物,小知识分子、流水线工人、学生、都市新移民……1与1,两枝纤长质数以其倒伏的方向和叙事形变,共同暗示了一种秘密的引力。这引力仿佛来自一个用时间的人工结晶来警示边界的无底洞穴,并贯穿了林皖的创作,诱使他重回自己的母题、将他的命运同《朝鲸记》中的预言相扭结。
要谈论那件木雕如何预言了林皖的人生,这命运又是如何牵引、支配着他的创作,就不得不从他写作史开始梳理(即便我个人是反对传记批评的)。以便从他的私人意象和读者接受之间的薄弱处——那些他称之为“无能为力(写出)”的留白——找到被压抑的真相。
“给陈先生当代笔的第二年,由于一种无法控制的念头,我开始试图在署名为他的小说里,加入我的个人生活。试图找回那种剧痛、回到那些时间和真实的生活。这意味着,我必须先找回能用来体验那种剧痛的身体。接连数部小说里,我都用这种方法,尝试把自己从陈先生的署名下显现。
那些情景反复出现,和旧友断交后的孤单夜晚、母亲去世时的悲伤、女友离开所留下的空洞……这些剧痛和生命的真实,都被掩藏在代笔的小说里。藏在由我写就,但不属于我的文字里——这种处境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语言张力——如同透出轻纱的连山脊背和只鳞片鳍。仿佛在注定被误读的语言里,我的心事第一次有了出口。(见《表枝》第七篇小说《北山张罗》)”
林皖的第一部小说《杀鲸》,将南澳岛想象成一只巨大的鲸鱼。小说的故事发生在南宋景元元年,陆秀夫护送端宗和尚未进位的宋少帝至南澳,在岛上驻跸。
饮水断绝的宋军在鲸的气孔中取水(此处情节的灵感,可能来自南澳岛“宋井”遗迹与《酉阳杂俎·井鱼》:“井鱼脑有穴,每翕水辄于脑穴蹙出,如飞泉散落海中,舟人竟以空器储之。海水咸苦,经鱼脑穴出反淡,如泉水焉。”)。
7岁的赵昺(宋少帝)说,这口海滩边的井里有某种泪水似的凉苦。众人因言有感,回忆起临安陷落与南逃历历,各自垂泪。几天后,一支由破产渔民为主力的降元水军,围猎了这只悲伤的巨物,使宋朝君臣不得不逃往惠州。
弘安之役中元军遭遇的“神风”与瘟疫,被想象成因为杀死鲸鱼而受到的诅咒。小说那段曦光渐落的结尾里,疫病从那些参与过围猎的元朝水军身上涌现、传染……
“眼皮渐渐发沉,他感到光线在渐渐熄灭,甚至在合上的双眼背后,宝祐、咸淳年间的那些明亮远忆都在暗沉。最后一点光线消失之前,已经无法控制、渐渐节奏趋合的哭声中间,一股如井泪出水的海声涌现,他又听见那只忧伤巨鲸死前的悲鸣。(《杀鲸》)”
这部小说奠定了林皖(当时还叫陈岛)的文名。评论家们认为,《杀鲸》是对岭南历史的隐喻,表现了长期处于汉文化边缘的岭南地区,如何在神州陆沉之际加入历史,并承担起历史责任。鲸鱼作为远离人类视野的边缘生物,成为了和中原正统若即若离的岭南地区的象征。用以从历史的夹缝中,重新发现“泪水”和苦难,发现文明存续中个体的牺牲。
但林皖本人在采访和回忆录中都声称,这篇小说并没有特别的主题。只是他在写作之时,所感到的无名悲怆的显现。即便他承认九十年代文学的历史重构风潮对自己的影响,但几乎在所有的采访里,他都强调那种世纪末忧郁、他本人经历的神秘体验、时空想象和某种“非信史的家族召唤(见《忧郁的眼睛》P56“鲸语”一节)。”这种气质几乎浸透了林皖的每一部代表作。
“那枚鳞片在我左手手心冒出来的那天,我躲着舍友在厕所用指甲钳剔下了它,钻心的疼。隔天一看,又小芽般长出来一块。喉咙里那种堵塞感加重后,我休学回家。在城里待了两周,突然生出一种想到海边看看的强烈感情。
……
临海的芭蕉林尚未换植风力发电柱,海滩前有一隅小坡。下去。人为搁浅的渔排翻出泡沫板背脊,系在断头的芭蕉树腰上。外公捧起一汪海水,我单膝跪下去饮,甜的。(《鲛方歌册》)”
1995年,林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鲛方歌册》出版。其中描写的那个岭南家族,常被用来和布恩迪亚家族比较。第一版售空重印时,出版社甚至直接在新封面上引用了香港中文大学杜嘉升教授的评语:“一个南方家庭的百年孤独。”在家庭和岭表几座乡村、两个城市间游荡的失语症,被认为是东南沿海现代化过程中,当代话语和城市时空浸染传统生活的隐喻。
即便林皖本人坚称,这部小说的叙事原型源于他母亲的家庭,认为自己离马尔克斯的民族志式广度相距甚远,甚至有些偏向个人叙事。评论家们在此后数年里,仍然津津乐道失语症对城市生活和现代家庭关系的精确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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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初,大象们仍然没有南返的意思,但我的焦虑情绪略有好转,至少不再每天睡前反复回响和她发生过的争吵。崔雯上班的书店的老板发微信联系我,说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去上班了。
翘班前还有意把店内的古籍和绝版书打乱排了一次,尤其是那本最高高在上、带有林皖亲签的短篇小说集《越象途南》,店员翻了一个多小时,才在架子最底层的两本动物图书中间找到。
集中的同名短篇写了一个过番到暹罗、成为象奴的潮州人,在入赘当地农户后怀有的莫名恐惧。害怕台风、雨季和乡音,尤其害怕他亲手养育的大象。象是少数聪明到,令死亡足以在它们的精神世界中扎根生长的动物。
当他饲养的象冲出象舍,带着他闯入另一头临终大象的饲所,我想每个读者都会意识到——当它伸着长鼻轻抚它的长寿同类,温柔而沉默——他的象将在此后的日子里,无时无刻不地提醒他:他老死他乡的命运。这部作品被认为是林皖的转型之作,其中对主人公恐惧感的描写具有鲜明的语言特点。
比起那部小说的结尾——早已衰老的男人放走大象,并决定死于归乡之路上——崔雯离开地倒是很坚决,她再未回过我的信息、接过我的电话,因此这件事情我甚至是第一次知道,只好忍着笑表示自己爱莫能助。之后我又一时兴起,翻阅了云南动保协会那个视频号的往期视频,2023年12月象群北上到普洱后,生下了一头象宝宝,数量变成17头。
“大约在四岁的时候,我发现母亲的脖颈长有大约三平方厘米的鱼鳞,几乎是肉色的鳞片会在受光时闪耀。外祖父是渔民,曾在灾馑时从靖海卫凫水到东山岛。在码头做工活下来。小时候在乡下,他给我展示过直接饮用海水的特异功能。
当年用一碗稀饭救过他命的邻家女,如今已衰老成一些时代的微弱余声。无数条小巷子左拐右扭,绕到人疑心自己已到了什么幻境异方后。两边墙壁开始缓慢轧过来,墙边偶有蛛网,再两步,窄巷里闪出一间竹竿厝形制的小屋。老人家坐在一张发乌的青色塑料桌边喝茶,反复问你是谁家的孩子,用生肖核算年纪。
每回,她都能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捧零嘴,口里念叨着“真像啊”,盯着我的眉目走神。我对她给的吃食来者不拒,并无当一个邮筒的自觉,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吞咽,也不知道鱼鳞是失语患者的症候标识。(《鲛方歌册》)”
家庭环境对其创作的影响几乎是研究者的共识。林皖的母亲出生于1943年,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她有两个兄长:大哥林山荣和二哥林海生,并有一个夭折的弟弟。
1969年,她和林皖的父亲陈涛结婚,当年就在潮州市中心医院诞下了他们的独子。林皖在回忆录中说,他的父亲在他四岁时于乡下死于海难,而他对那次事故的地点与经过一毫莫知。母亲和舅舅们每次提到那个男人时仿佛都讳莫如深:
“车开上海湾大桥,我看着窗外,偶然问起父亲的事。大人们突然止声了,一种凉蓝色的尴尬爬上舅舅的脸。我看见他用余光在看母亲,听见他们在我背后压低声音说话:‘对不住’,舅舅对母亲说。”
由于信息的稀缺,我们只能通过他本人的零星碎语(癫症、夜奔、生父……)去猜测“海难”的其他可能。林皖的表述对此是:“事后的疼痛”,由于当时的他并不能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成年后的他不得不在回忆中重复经历:血缘的长丝在现实的辅助维度里断裂所带来的幻痛。
对林皖的心理和性格影响最大的,是比母亲足足小了八岁的继父陈礁。继父是在林皖十一岁时进门的。林皖在回忆录里反复提及继父和他在外貌上的相似,且这种相似随着他年龄渐长而越来越明显。
“我能感受到萦绕在那个文静男人身上的恐惧,我不知道看着继子变得和自己越来越像是什么感觉?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大概会是某种无法用意识化解的客观证据,他作为替身的证据。而框剪结构的十二层现代居民楼不比在乡下,在这里他逃无可逃。(见《忧郁的眼睛》P78页“镜中”一节)”
陈礁在继子十五岁时突然消失,那一年林皖升入高中,并开始住校。继父的离开看起来像伪装成背叛的自尊,也许他受够了赘婿生活和大舅子的冷眼(当时林皖的外祖父已经离世,家族生意由长子继承)、也许他预见了林家产业的没落、也许孩子的长相日益刺痛他……
林皖没有在回忆录或作品中说明过他离开的原因,当他回到家时继父已经不在了,连用过的东西都已经收起来。他母亲没有做任何解释,林皖用了两周来确认这件事情——心事于他在家校两地往返的过程中轻微发酵,用气泡填充细节——那个和自己长得很像、如兄如父的男人从生活中消失了。
“我的感受是:时间错位了。好像我和母亲突然进入某个错误的历史中,而继父仍然在原来的地方存在着,但已不在我和母亲生活的箭头的方向……我开始意识到死亡,不,是比死亡更致命的东西;对于消失,对于不存于世的渴望。(见《忧郁的眼睛》P84页“镜中”一节)”
这两段经历影响了林皖的多部短篇小说,譬如《谶》、《海》、《祠》三部曲中变形的家庭生活、虚实交替的岭南俗异和故事中家庭成员的突然消失……从继父消失后开始,一直到母亲去世的2013年,他都从母亲日益的寡言失语中察觉一种来源不明的负罪感。
“母亲几乎害怕一切事情,害怕噪音、言语和邻居,害怕一切事故和穿堂风……我能感觉到自己是这种恐惧的后天根源。我高中时,母亲说自己总是喉咙痛(她那时几乎每个月都会扁桃体发炎)。她很少再出门,有时一个人待在房里,这感觉就好像莫说我们生活的城市、连我们的家对母亲来说都变得过度空旷。我到广州读大学前夕,她几乎每天都咽疼,微细的话音里有种伪装涛水的泪声。(《忧郁的眼睛》P122“我的大学”一节)”
知乎用户@莜克粼a在一篇关于林皖小说《联会期师地论》的回答中考证了这一细节:“文中主人公被失忆症母亲误认为年轻时的丈夫,并因此了解到自己的家庭秘密的剧情,可以被看作林皖的自喻(就像他常用鲸鱼和大象等意象来自我映射一样,林皖并不是一个善于将个人生活与创作加以区分的作家)。
并且,他母亲对他的愧疚具有显著的症状性,近似于性倒错或忧郁症的精神结构。倘若林皖回忆录中的叙述是真实的,这种愧疚显然不能用‘令孩子两次失去父亲’来简单解释。”
我对他的观点很感兴趣,于是私信询问了相关细节。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林皖实际上是母亲和舅舅林海生的私生子。如果对比照片的话,你会发现林皖的相貌其实更像他的母亲和二舅。因此在第二人丈夫离开后,她对哥哥的感情转移到了林皖身上。
克粼认为,林皖的母亲实际上是慈爱的,这种温情的证据恰恰是她无孔不入的沉默、她看着孩子发呆时催人泪下的眼神。像卡夫卡宣称自己的父亲强势一样——克粼发给我一段《卡夫卡日记选》:卡夫卡的父亲跑去看正在疗养的孩子。为了不打扰他,父亲小心翼翼、站在门口沉默的看着他,对上视线时就对他微笑着挥手——林皖始终在下意识逃避这种温情,害怕自己以拥抱或温言杀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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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皖大学期间,潮汕三市的经济开始衰退,劳动力和资金都出现严重外流,侨商们的产业也受到影响。其实早在林皖的大舅接手产业后,原先的生意伙伴就有不少提了价、甚至干脆停止了合作。
而他的二舅则在那几年里,不知因何故迷上了木雕。大哥对弟弟的不务正业采取了默许的态度,失语症进一步在这个家族里扩散那几年里,林皖的二舅搬到了老家镇上,在一家木雕厂里学艺。
二舅和母亲相继离世后,大舅给外甥寄一封信,以及一张《朝鲸图》的照片。林皖说离开海边二十余年后,工笔竖排的小楷又把他的伤口结痂翻新一遍,质地礁石、涛水出涌。揭过纸,夹了两张折痕深深的信纸,被反复翻得浅黄,是二舅写给哥哥的。林皖直到此时才在知悉,他的继父并非出走而是自杀了。
林海生给哥哥的信写了他在世的最后几年里,随本地渔船出海的经历。他称自己在海上遇到了那只孤独的鲸鱼(事实上那只52hz鲸鱼从未进入过南海)。一如《岭表录异》写的:
“海鰌,即海上最伟者也。其小者亦千馀尺,吞舟之说,固非谬也。每岁, 广州常发铜船,过安南货易,路经调黎深阔处,或见十馀山,或出或没,篙工曰:‘非山岛,鰌鱼背也。’双目闪烁,鬐鬣若簸朱旗。日中忽雨霢霂,舟子曰:‘此鰌鱼喷气,水散于空,风势吹来若雨耳。”
受风的出水鲸井,在他眼前换气时悲怆地叫了一声,有泪嗅的淋湿他。像“目击”了象群而心事升腾一样,鲸雨浇灭他自欺欺人的生活扮演。记忆的家藏不容深究。好浅,两明离火的闪烁芳根。回来后,他只用两天就刻好了《朝鲸图》的粗胚。边刻,边流泪。
至此我们终于要开始揭开《朝鲸图》的谜底。这幅木雕的题材并非潮州木雕里常见的古今人物、传奇或者鸟兽鱼木,更像是某种叙事壁画。木雕里的“鲸”实际上也不是鲸鱼,而是一个长着鳞、鳍的“人类”。
木雕右起是一片海滩,海浪用通雕刻出叠层,绊住鲸的衣摆。鲸从海里走出、步向海滩,两足直立、人面;五官边围着一圈细鳞;手臂、背上长鳍。不知用什么方法,衣物被刻出了一种鲛纱式的轻盈。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面容和林皖有着显著的相似。
木雕中部的海滩上,有七个渔民模样的人,他们表情各异,或向鲸跪拜、或投以议论和冷眼。正中一人手捧不知名的鱼获,却背对着鲸,正对画面的脸上挂有祭司式的笑。此外,鲸的身后刻着一艘渔船,船沿上坐着一个望向鲸的女人。
值得注意的细节是,七个渔民、鲸和身后的女人,恰好构成了近、中、远三个景别层次。而木雕的四边打磨抛光得如镜子一般,远看有卵石般质感。并且木雕里的鲸和身后的女人是没有眼球的,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雕陷的深坑。
如果忽略鲸脸上那种微妙的茫然和眼角垂下的泪痕,这件木雕看上去像是在描绘一场人神接触。“鱼鳍、鳞片和鲛歌般无声的独特语言,把他放逐到陆与海两种族裔间的中空里。(见《忧郁的眼睛》中对《朝鲸图》的描述)”
因而对这件木雕的一种解释是:它虚构了一位未在神话中出现过的神。它是对委拉斯凯兹《酒神巴库斯》(最神秘、笼统和复杂的神,精神地质学的绝虑“原质”)的戏仿。未于任何神话中存在过,意味着彻底的神秘和完整的自由。他承受着自由带来的忧郁,并被无知者崇拜。
但这解释并不足以概括这幅作品,它忽略了木雕中的视线细节,既未曾解释正中心那个举着贡品的渔民为什么望向画外(而非鲸的方向),也没有解释那个在鲸身后注视着他的女人。
关于视线或眼神,在林皖的回忆录中可以找到这样的描述:
“母亲都常常会看着我发呆,她的目光穿透我,像注视着别的什么人。我所说的穿透是一种源于虚无的万能身份——我并不总是我自己,人们所说的自我只是一种自愿选择的宿命。她迫使我接受那些人在这个家庭里遭遇的“消失”和褪色。她在灵魂深处通过这种目光的往返——我时而是她的孩子,时而是别的什么人——不断、强迫症地重复那种突然消失。(《忧郁的眼睛》)”
这种目光寄生于鲸身后那个坐在船沿上的女人,来自与鲸一样的漆黑眼眸。如果放大女人的面孔(高清图片来自印制那部潮州木雕图集的书店),会发现那是用亲妹妹的长相来雕刻。
在回忆录中那个潮湿暧昧的家庭里,大哥和父亲常年待在东南亚,只剩下两兄妹相互依偎,抵御大得可怖的房子里游荡的母亲和弟弟的幽灵。林皖的母亲搬离旧宅后,二哥还经常上门来看她。一直到高中住校前,二舅都每日接林皖上下学,常常留在家里用晚餐。
传闻,两兄妹曾经相恋过。因而内向的舅舅害怕看着林皖的眼睛说话,外甥的家传双眸在他眼里大概也幽邃漆黑。在这个把俄狄浦斯三元结构肢解成某种悲剧装置的家庭里,父与子的身份点位混同、扭结,不断生产那种复杂的剧痛。
“用精神分析的话语来讲,自继父离开后,母亲把爱欲投射到她身边仅有的两个亲属身上。哥哥的忧郁和痛苦唤醒了她的温情——她好像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母性——那种温情藏在严苛下,以一种歪曲的形式蔓延到生活的一切枝节。
……
我背着母亲填报了广州的大学,想要逃离我无能为力去接受的温情。直至许多年后,在了解妻子的家庭经历时,我才首次理解了母亲经历的那种致命、凄楚的误听。体会到那种将别人误认为自己,试图补偿和拯救的强烈愿望。(见《忧郁的眼睛》P137“受肉”一节)”
也许这种误认——将他人视为自己并加以拯救——正是理解《朝鲸图》的关键。它将鲸脸上的茫惘建构成一种悲悯的神性,且不同于对自我(作为一种宿命)的选择,这种神性是对“误认”的词义延展、症状在两种主体之间发生的短路。
如同林皖在《附身》的副线里插叙的、被认为“体现了现代生活中的孤独、讨论身体性与意识主体、以新的视野隐喻了历史中微细个体。(见杜嘉升:《鲸歌的音变——从
当伪装成胡安·鲁尔福样式的幽灵们将伪装层层褪去,褪去孤独、现代病、身体性、历史隐喻……直至裸露出林皖深藏的隐指,我们会意识到,那个两个幽灵显然是他和妻子陈莺的象征。
“我并不总是我,身份只是一种选择、一种基于记忆的信念……我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街上的梧桐,我将自己的希望与树上的一片残叶联系在一起,在它被寒风吹拂时,我坐在温暖的屋内为之颤栗。第一次,我希望自己是别的什么人。让我当你的同病吧。(《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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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雯离开后的第三周,云南动保的视频号报导象群开始南归了。我又想起大象们预示的卦象,想起离卦并不单指代“离别”,《序卦传》曰:“离者丽(依附、依赖)也。”
这令我重新开始想念她,以至于创作的进度停滞很久。某天夜里,我掷了一回骰子,上网搜离卦对应数字的爻辞和变卦。骰子点数是一点——初九爻:“履错然,敬之,无咎。”对应的变卦是象征旅行的“火山旅卦”。我盯着屏幕上宋体字的“无咎”莫名松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相信她仅仅是出门旅行了。
我第一次见到崔雯是在大二的短视频选修课上。她比我高一届,大我两岁,念中文系。期中作业时我和她分到一个小组,挑了林皖作为选题。聊过几次后,我们渐渐熟络,做了一年多的散步搭子。她毕业后在一家独立书店工作,我一战落榜,留在广州继续备考。稀里糊涂的同居、交往。我们爱好统一、性格相似,都把对方看成了自己的同类。
但正式交往后,这种同类的感觉越来越少,反倒是一些理念上的差异开始显现出来。我记得她离开前曾说过,在书店工作时总会怀疑自己工作的意义。觉得每次在读书活动上念主持稿,都好像作某种话语系统的牵线木偶,是扭曲作家本意的共犯。
这种感觉在主持《病奔》(林皖的长篇小说)的读书会时尤其强烈。当讨论滑向术语和各式书名的旋涡,她用沉默让自己置身事外,任由离题已久的高谈阔论从耳边划过——《病奔》中体现的盲目与狂欢、大众文化中的享乐沉溺、废燃性质的反抗、后现代式的无纲领、无目的性……
那天她突然无缘无故地理解了书中的比喻:奔跑如同一个呼吸般舒缩的长句。对那个拼命想挣脱宿命、靠写作逃离家乡的主人公来说,奔跑本身的意义大于目的。当那些抒情排比像四肢、鱼鳍一样摆动时,这个长句的语义才从它的舒缩变换甚至空虚中显现。而他将病奔至死。
她莫名的感动,好像体会到林皖在写作时的复杂心情。那场读书后,崔雯说自己做了一个可怖的梦。梦中有一个空无一物的纯白房间,房间里一个男人坐在几具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上被凌迟。
我惊讶于她描述的残酷场面,又内心知道自己是巨物解剖者的一员。和崔雯不同,我并非尊重作家本意的读者。况且这样一本充满大众文化符号和多义性的小说,势必会不断地被误读。无数读者的个人体验将充实文本,但并非以理解的方式,而是将文本以其从未预备过成为的样子加以接受。因为现代人几乎天然地擅长,将个人经历投影到各种事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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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2月,经过朋友的介绍,林皖结识了陈莺。那是她在联系不上兄长的情况下,亲手签署结束母亲生命的协议书后第三个月。林皖很快把这个只接受过初中教育,高中辍学的女人,当成了和自己同样的无根幽灵。并感到一种将她从不幸中拯救的强烈渴望。
那个自幼失去父亲、遍体鳞伤并患有心肺疾病的女性,用一种出于误解的执念维系了他的生存。她出生于1968年,比林皖大两岁。有一个重男轻女的母亲,后者几乎将所有的母爱都给予了她自私任性的大哥。
“我们都是极端孤独的人。偶然间,我们结识了,意识到我们相似的精神状态。我们同样的痛苦、恐惧和对陪伴的渴望。(《忧郁的眼睛》)”
即便他很快和陈莺坠入爱河,但二人恋情的发展在最初并不顺利。对林皖来说,他年已三十,却从未与女性建立恋爱关系。几次不算成功的约会后,他突然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与焦虑中,甚至因此不得不接受心理治疗。
(写这段文案时,我从书立里抽出《忧郁的眼睛》随手一翻,竟恰好翻到“眼穴”一节里,林皖解释自己为何恐惧与妻子做爱的那些难以启齿、湛蓝氤氲的长句。他这个“两度背叛了母亲的少年”,没有被爱的权利。更无法与这个和母亲如此相像的女人真正结合。)
好在心理治疗很成功,他们最终于第二年夏天开始交往。当时林家的生意愈发不景气,2008年次贷危机席卷东南亚后,大舅勉强支撑着家族产业,几乎无力供养弟弟和妹妹。林皖于是开始每月给潮州的母亲寄钱,从1998年,第一次拒绝回家乡过年后,他终于又和母亲恢复了联系。靠着稿酬和版税,他还有余力在广州买了一间两居室。
此后,林皖度过了足以称得上幸福的十年,并在2010年以驻校作家的身份于母校任教。他甚至在回忆录里自嘲,需要靠回忆过往痛苦的经历来创作《病奔》和《附身》等作品。尽管他的恐惧心理仍然时不时发作,始终无法和女友做爱。
打破这种幸福、并将他重新拖入《朝鲸图》中预示的命运的,是二舅和母亲的接连离世。母亲是在他和陈莺婚后的第三个月自杀的,那天是2013年12月17号,农历冬月十五日。三元节里最不受重视的一个。
收到大舅寄来的那封信后,林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遍遍看信中夹带的二舅的信、母亲的遗书和那张《朝鲸图》的相片。接连的事件让林皖几乎陷入了绝望,“又一次,母亲被抛下了。”他的精神问题很快复发,不得不离岗休养。他的痛苦甚至感染了妻子,让后者产生了结束生命的念头。某种意义上,正是妻子的痛苦再一次拯救了他,让他为了她而稍稍振作。
精神状态初步稳定后,林皖从医院搬回了家中。那段时间里,他们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不接任何电话、不回复信息或信件也拒见一切访客。
“我购买了足够吃一个月的食物(主要是速食类食品)。此后,我们两人接连几周,连吃饭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未防止刺激到我,莺几乎不和我说话。有时,她会敲响我的房门,给我一个沉默的拥抱。
我常常忍不住想要写作,即便知道语言的惯性会加深我的痛苦。莺对此毫无办法,她被和我一起关在了我们的私人地狱里。各式各样的空白好像在都吸引我着墨,我想写出来,那些纸张、墙壁……自年少起,我纯白的地狱。(见《忧郁的眼睛》P197)”
所有朋友、熟人都和他们失去了联系。如若不是这样,悲剧也许是可以避免的。但最终那场比“自杀”更为沉重的毁灭,还是悄然酝酿了。那个他逃避了几十年,也在岭表间游荡了几十年的悲剧宿命,正在从遥远的鲛方海喻里,赶来毁灭这位悲剧的作者。
据林皖的回忆和公开的案件资料显示,2014年3月6日,他在写作时陷入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绝望情绪”。他在房间里癫狂似地大声哭泣,被惊动的妻子闯进来抱住他。
林皖和她发生了争吵。据他自己回忆说,那不能称之为争吵,因为妻子完全没有反驳。他怀疑妻子不爱他,认为她看不起他,甚至坚称他几乎不参加社交活动的妻子怀有二心。陈莺在争执中死于哮喘发作,林皖说自己当时几乎癫狂,并未尝试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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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皖妻子去世后两个月,她那个一直联系不上的哥哥突然向法院提起了诉讼,要求林皖“为过失致人死亡提供经济赔偿”。由于有充足证据证明他罹患精神疾病,法院最终宣判林皖无罪,但妻兄的冷血仍然给林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以至于他不愿出席庭审,无法亲身面对“那个在妻子死后,仍不停伤害她的人”。
一些迹象表明,他又进入了一直折磨着他的身份扭结,并将自己投射为妻兄(林皖在回忆录中曾将法庭称之为“镜屋”)。就像他总是将妻子和母亲混淆一样,觉得是自己不断的伤害妻子并从源头上将她推入毁灭。
“对无法接受错误的人来说,把错误归结于命运正是逃避的最好选择。因为命运总是一种廉价易得的产品、一个方便的借口,方便到可以从随便一颗树木欲落的叶子上得到。(见《表枝》第三篇小说《勇气》)”
林皖说自己不断地回忆起妻子死去的场景。他当时“非常清醒”,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说他好像能看见自己的身体站在眼前,而他的意识就这样漂浮在自己的身体旁,冷眼旁观着她死去。
至此,《朝鲸图》所预示的命运终于清晰了,木雕中人物的目光设计表现了身份、期望甚至时间的集体错位:
“我舅舅在这件作品里,玩了一个委拉斯凯兹在《宫娥》中玩过的把戏。
且我始终认为《朝鲸图》所模仿的是《酉阳杂俎》中的镜石。正因如此,饰金上漆摧毁了他的作品。也许是潮州木雕中唯一一次,金漆损伤了木雕的神韵。那两双空洞又充满内容、几乎“垂死”的目光,将神性的金箔降格成一种庸俗日常的代表。且正是在这种神性间的此消彼长中——木雕原先的神性,与金箔的神性——这件作品应谶了里“镜石”的命运:
‘镜石。济南郡有方山,相传有奂生得仙于此。山南有明镜崖,石方三丈,魑魅行伏,了了然在镜中。南燕时,镜上遂使漆焉。俗言山神恶其照物,故漆之——《酉阳杂俎·物异》’(见《忧郁的眼睛》附录:《朝鲸图》)”
倘若将这件木雕想象成一面镜子,处在中央的渔民正是观众的镜像,七个行为各异的角色供你选择:跪拜、议论、冷眼或祭司式的神秘微笑。
唯二免于这种角色扮演游戏的是那两个“长着”漆黑眼眸的人,鲸的脸上呈现出茫惘、无措的表情,一种孩童第一次照镜子的瞬间,面对镜中人所感到的非己感。而“他”从未走出这一瞬间,那些被镜面和目光生产的无数个自我,始终漂浮在他身边。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女人正通过镜面与他对视。但她的目光并非来自当下,她坐在鼓着帆的船上——时间的符号。
假定这件作品中具有某种“现实”的成分,甚至假定林海生在创作之初,就以林皖和妹妹作为剩下两个人物的原型。那对有意雕刻的瞳孔的含义就几乎已是明示:传达、认知和理解的失败。
也许存在某个残酷的角度,会使得包括观众在内的三人,偶然拥有同一视线,从而相互贯穿、扭结,并在“鲸”似歌的唇口、新鲜的泪痕中,还原出那种无能为力:
“他发现,那眼眸是仅有的、可能看懂他的一双——明白温情和疼痛,如何在他的语言里相互扭结。明白他从虚空中得到或继承的,意图言说却始终被误读的,他致死的忧郁、背叛和罪恶——而她却始终向他索求他无法给出的东西,意欲观看他失去重量的瞬间。(见《忧郁的眼睛》附录:《朝鲸图》)”
通过万事万物间的镜面关系,这件木雕展现了观看的命运。层层叠叠的投射、误认,目光和凝视打着理解的旗号捕捉一切,从鲸鱼、大象、鳞片直到树叶,将它们当做命运的预兆接受。任何因缺乏这种天分而无法用命运包裹自己的人,都将被现实的潮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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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完全部的文案时,广州已经到了每年最热的时候。我把文件发到崔雯的邮箱里,此后仍然整天待在出租屋里。
至于大象们,则已经跨越元江,正在回归栖居地。也许我每天关心大象的活动触发了推送算法,我在公众号上看到希腊人把法氏象的头骨误以为独眼巨人的趣闻。点进文章里,图片上象鼻的孔洞果真如同一只深邃的眼睛。
余下的日子里,我一边剪视频一边重读林皖的作品。往视频里插入《朝鲸图》照片时,我发现图像清晰度会在视频导出后被降低,于是那个女人的面容又重新变得模糊。我突然觉得鲸很孤独,在这幅被命名为《朝鲸图》的作品里,他其实并非主角。鲸歌和人言的隔阂诅咒他,用独特的音域把他变成一种符号生物,如同那只52hz的鲸鱼。我早已意识到自己对林皖的解读仅仅是误读的一种,作家一旦逝去就开始成为意象,有的只是快慢问题。
7月将尽时,崔雯时隔一个月零二天第一次回我信息。说她独自去了一趟云南,大概后天就回来。她给我发了她的照片,背景是某处不知地点的民宿,看起来气色好极了。
我没有问她不辞而别的原因,只是又打开视频号看大象们的近况。象群几天前刚刚渡过湍急的把边江,预计在后天回到栖息地。命运的忧郁冷风拂过来,第一次,我觉得自己读懂了《鲛方歌册》里主人公在饮下海水后所感到的安心感。相信命运意味着相信一个被确定性统治的世界,没有突兀的离别、疼痛但不怀恶意的失踪,也不用被可能性驱使着前奔。仅剩的问题是去何处寻觅命运的预兆。
于是在小说的最后,他吟唱着那支温馨的家传谣曲走进海中,鳞片复生、五指鳍张、颈侧的鳃鼓动。海水呛到他:肺部还没有完全退化,但歌唱未停,有另一个声音远远的应和他……不论对听者和歌者来说,歌唱的内容并不重要。因为包含回忆在内的任何事物,都可以被事后认定,只要你相信就好。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她去更远的远方,也许只差一点点,她就能永远的逃离了。但既然大象已经重返原野,后天,那漫长的两个小时就要结束了。
个人信息:
真实姓名:程润锋
联系地址:陕西省西安市太白北路229号西北大学太白校区
就读高校:西北大学
专业:创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