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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金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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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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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泰和赛马

呼伦贝尔草原的清晨,露珠在草尖上颤动,如同一颗颗被晨光穿透的水晶。薄雾在低洼处流转,宛如天神遗落的哈达。阿尔泰走出蒙古包,迎面吹来的风冰凉湿润,带着大地初醒的清新。

“嘘吁”他捏着下嘴唇轻轻一吹,口哨声音在旷野中传得很远。

远处的小丘上,一道黑色的剪影闻声抬头,双耳警觉地竖起。片刻后,那影子化作一阵黑色的旋风,马蹄踏碎晨露,向蒙古包疾驰而来。在距离阿尔泰十步之遥时,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猛然刹住,前蹄扬起,发出一声清越的嘶鸣,惊起一群在附近觅食的鸟。

“还是这么爱显摆。”阿尔泰笑着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节胡萝卜。黑风立刻低下头,温热的鼻息喷在他掌心,柔软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叼走胡萝卜。

蒙古包的门帘被掀开,阿尔泰的父亲巴特尔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把马梳。“明天就要出发了,给它好好梳理一下。”老人将一把梳子递给儿子,自己则走到黑风左侧,开始熟练地梳理马鬃。

“爸……”阿尔泰犹豫了一下,“国际大赛的那些马,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吗?”

老巴特尔的手停顿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锐利的眼睛望向远方:“我年轻时去过一次乌兰巴托赛马会,见过那些所谓的‘纯血马’。”他继续梳着马鬃,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婴儿,“速度是快,但眼神不对。”

“眼神?”

“马的眼睛是心灵的镜子。那些马的眼睛里,只有恐惧和痛苦,没有欢快和自由的影子。”

阿尔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黑风的鬃毛。黑风转过头,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颊。

“别急,伙计。”阿尔泰用蒙古语低声安抚,手指穿过马鬃的动作更加轻柔,“我们要出发了,去参加那场大赛。”

黑风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安静下来,只是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依旧闪烁着野性的光芒。阿尔泰微笑着拍了拍它的鼻梁,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疤痕。那是三年前黑风在一场暴风雪中保护他时留下的。

三天后,满洲里国际赛马场,灯光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阿尔泰站在围栏边,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正在进行的是中俄蒙国际赛马大赛的预选赛,来自俄罗斯的白色阿拉伯马如同一道银箭划破赛道,以惊人的速度领先。它的骑手伏在马背上,鞭子在空中甩出刺耳的爆响。那匹马的眼睛布满血丝,嘴角泛着白沫,但它的速度确实快得惊人,比黑风最好的成绩还要快上两三秒。

“3分28秒!新的场地纪录!”广播里传来解说员激动的声音。

“这不正常。”阿尔泰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喃喃自语。

“什么不正常?”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阿尔泰转身,只见一位穿着蒙古袍,有着一副红脸膛的大汉,正双手抱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那匹马,”阿尔泰指了指场上,“它的状态不对。”

大汉摇摇头,“哈哈哈,朋友。二十一世纪的赛马,光靠草料和训练是不够的。”

阿尔泰正想追问,广播里响起了下一组比赛的通知。大汉朝他挤了挤眼,笑着离开了,留下一头雾水的阿尔泰愣在原地。

当晚的欢迎宴会在赛马场的豪华帐篷内举行。长桌上摆满了烤全羊、手抓肉和各色酒水。阿尔泰坐在角落,小口啜饮着马奶酒,目光扫过那些高声谈笑的国际骑手们。他们的脸上写满自信,酒杯碰撞声中谈论的都是奖金、赞助和纪录。

“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醉醺醺的红脸大汉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身上的传统蒙古袍散发出烟草混合着酒精的淡淡臭味,“我叫巴图,乌兰巴托来的!你就是阿尔泰吧?我听说过你,小伙!”

阿尔泰礼貌地点点头。巴图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听说你的黑马在预选赛只排第七?”他不等阿尔泰回答,就从内袋掏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淡蓝色透明液体,“明天决赛,不用这个,你的马连前五都进不了。”

“这是……兴奋剂?”

“诶,别说这么直白,这叫营养补充剂,俄罗斯人搞的。混在晨饲料里,马儿就能跑出魔鬼的速度。”巴图晃了晃瓶子,液体在灯光下折射着诡异的光芒。

阿尔泰感到一阵恶心涌上喉咙:“规则允许吗?”

巴图爆发出一阵大笑,引得周围几个人转头观望:“规则?”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规则只说不许用检测出来的东西!这个……”他晃了晃瓶子,“最先进的仪器都查不出来!”

“那……对马有伤害吗?”阿尔泰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巴图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他环顾四周,然后凑到阿尔泰耳边:“用过五六次,马就废了。”随即他又恢复了醉态,拍了拍阿尔泰的肩膀,“但那又怎样?赢了比赛,奖金够买十匹新马!”

宴会结束后,阿尔泰独自走在回马厩的路上。满洲里的夜空被城市的灯光污染,看不到星星。他想起了草原上的夜空,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他骑马时说的话:“马是我们的兄弟,不是工具。”

马厩里,黑风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发出欢快的嘶鸣。阿尔泰走过去,抚摸着他光滑的颈部。

“老伙计,”他低声说,感觉鼻子发酸。“他们都在作弊。”黑风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仿佛在安慰他。阿尔泰坐在干草堆上,陷入沉思。一百万奖金,足够他扩建牧场,给父母盖新房子,还可能吸引到赞助商。但如果使用兴奋剂,黑风可能会受伤,甚至……他不敢想下去。

“我该怎么办?”他问黑风,也问自己。

马厩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瘦高的身影走了进来。阿尔泰认出他是赛事组委会的中国代表李主任。

“还没休息?”李主任和蔼地问。

阿尔泰摇摇头:“来看看马。”

李主任走近黑风,专业地检查了一下马的状态:“好马,纯正的蒙古马血统。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明天的比赛会很激烈。”

阿尔泰直视他的眼睛:“因为兴奋剂?”

李主任的表情变得严肃:“你知道?”

“今晚刚知道。”阿尔泰苦笑,“大家都在用,说规则没禁止。”

李主任叹了口气:“技术上确实没有明确禁止。国际赛马协会的规则更新滞后,这些新型兴奋剂……我们检测不出来。”

“那为什么不禁止?”

李主任摊开手,“俄罗斯和蒙古方面坚持认为这是‘营养补充剂’。如果我们单方面禁止,可能会引发外交风波。”他停顿了一下,“但我个人……很反感这种做法。”

阿尔泰沉默了很久,最后问道:“有多少人在用?”

“据我所知,”李主任压低声音,“除了你,有五位决赛选手申报使用了营养补充剂。”

回到酒店房间,阿尔泰躺在床上,窗外的霓虹灯将房间映照成诡异的蓝色。眼前的天花板仿佛变成了一个旋涡,房顶的吊灯在扭曲中变成奖牌的样子,一转眼又变成那一瓶迷幻的药水。

阿尔泰闭上眼睛,童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八岁那年,他偷偷骑了部落里最快的马去追野兔子,结果马儿累得口吐白沫。父亲没有打他,只是让他陪着那匹马整整一个月,每天喂水喂药,直到它康复。那段日子里,他学会了马的眼睛会说话,马的心跳能传情。

他拿出手机,翻看黑风的照片。从一匹顽皮的小马驹成长为今天的冠军马。窗外,满洲里的霓虹将夜空染成紫红色。阿尔泰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马厩的方向。黑风此刻就在那里,也许正望着月亮思念草原。“我该怎么办……”他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决赛当天,阳光明媚,看台上座无虚席。阿尔泰站在起跑线前,轻轻抚摸着黑风的颈部。马儿的状态很好,肌肉线条流畅,皮毛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相比之下,旁边几匹马显得异常焦躁,不停地踢踏地面,眼睛瞪得老大,嘴角挂着不自然的白沫。其他选手投来好奇的目光,他是唯一没有在赛前给马注射或喂食任何东西的训练师。

“阿尔泰!”巴图骑着他的枣红马靠过来,脸上带着宿醉的浮肿,“最后机会!”他晃了晃那个蓝色小瓶,朝着阿尔泰挑眉。

阿尔泰摇摇头:“黑风不需要那个。”

巴图嗤笑一声:“顽固的傻瓜。”他踢了踢马腹,扬长而去。

发令旗挥下的瞬间,十匹骏马如离弦之箭射出。黑风的起跑不错,前五十米处于领先。但很快,那些使用了“疾风”的马匹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加速。阿尔泰紧握缰绳,紧贴马背,能感觉到黑风全身肌肉的紧绷,每一次呼吸都喷出炽热的气息。他们在全力奔跑,但依然被一匹接一匹地超越。

“加油,黑风!”他在风中大喊。“就按我们的节奏来!”

第一个弯道处,有三匹用药的马已经领先两个身位。黑风落到了第五,但它节奏稳定,步伐有力。阿尔泰能听到观众席上传来的呼喊和加油声,作为本土选手,台上的很多人都是来看他的表现的,但是今天……

直道冲刺阶段,领先的白马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把骑手甩出去。但它很快调整过来,继续以疯狂的速度冲刺。最后一百米,黑风依然保持在第五位,阿尔泰能感觉到它已经拼尽全力。冲过终点线时,阿尔泰立刻勒住缰绳,跳下马背。黑风浑身被汗水浸透,但眼睛依然明亮,呼吸虽然急促却很均匀。不远处,获得冠军的“闪电”正口吐白沫,但是属于它的俄罗斯骑手却只顾着向观众挥手,任由马儿痛苦地抽搐。

领奖台上,闪光灯聚焦在前三名身上。阿尔泰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些获胜的马匹——它们嘴角泛着白沫,眼神涣散,骑手们粗暴地拉扯着缰绳,仿佛那些不是活生生的生命,而仅仅是获胜的工具。他的手里拿着第五名的绶带,这一刻感觉它重若千钧。俄罗斯的骑手伊万朝他投来目光,那目光中仿佛带着怜悯,朝阿尔泰做了一个飞吻,而巴图则毫不掩饰脸上的讥笑。

“来自呼伦贝尔的阿尔泰,”颁奖人念到他的名字,“表现出了……不错的体育精神。”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和一阵阵嗤笑。

回程的厢货车穿过呼伦贝尔的无尽草原。阿尔泰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黑风在专用车厢里安静地吃着草料,偶尔发出满足的轻嘶。“我做错了吗?”阿尔泰轻声自问,泪水模糊了视线。车窗映出他憔悴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甘。第五名的奖金勉强够支付这次参赛的费用,没有荣誉,没有赞助商,只有失望的眼神。他想起临行前嘎查里人们的期待,想起孩子们说要他拿冠军回来的笑脸。现在,带回来的只有失败和疑问。他闭着眼,脑袋开始放空。

一个月后的清晨,阿尔泰正在给黑风刷毛,父亲匆匆走来,手里拿着手机:“阿尔泰,快看新闻!”

屏幕上是国际赛马协会的紧急公告:因多匹赛马赛后出现心脏衰竭甚至死亡,即日起全面禁用“疾风”等兴奋剂类物质。新闻配图中,那匹曾夺冠的白色阿拉伯马躺在马厩里,眼睛半闭,肋骨突出,与赛场上神采飞扬的样子判若两马。

“那些马……都出问题了?”阿尔泰的声音颤抖。

父亲点点头:“大部分都出现了严重的心脏问题。那个俄罗斯人的马三天前死了,其他打了药的马也快不行了。”老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做得对,儿子。”

阿尔泰转头看向黑风,马儿正精神抖擞地甩着尾巴,黑亮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紧紧抱住黑风的脖子,把脸埋在那熟悉的马鬃里。黑风温顺地低下头,轻轻蹭着他的后背。

第二天黎明前,阿尔泰骑着黑风来到了呼伦湖畔。东方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湖面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雾气中。黑风悠闲地啃食着湖畔的嫩草,偶尔抬头,耳朵转动,倾听着远方的声音。阿尔泰躺在草地上,露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望着渐亮的天空,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认星座的夜晚。蒙古人相信好人的灵魂会变成星星,而爱马之人的灵魂会变成牧马星,永远守护草原上的骏马。

黑风突然嘶鸣一声,小跑回来,用鼻子拱了拱阿尔泰的脸。阿尔泰笑着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干。黑风迫不及待地叼走苹果,满足地咀嚼着,温热的呼吸喷在阿尔泰手心。“老伙计,”阿尔泰抚摸着马儿光滑的颈部,“明年还有比赛,我们慢慢来。”

吃完了苹果,黑风用头轻轻推了推阿尔泰,像是在说:该回家了。阿尔泰翻身上马,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青草和湖水的气息。在这一刻,奖金、荣誉似乎都不再重要。向着蒙古包的方向缓缓而行,在他身后,呼伦湖的雾气渐渐散去。

初升的太阳将湖面染成金色,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蓝天、白云,以及一个骑手与他的马渐渐远去的背影。微风拂过,掀起层层涟漪。远处,一群骏马奔腾而过,它们的剪影在朝阳中拉得很长。晨风吹过草原,掀起层层草浪,仿佛千万匹无形的骏马在奔腾,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与尊严的古老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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