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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金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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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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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兽医是个好兽医

郝力军捏着介绍信站在新巴尔虎左旗畜牧兽医站的院子里,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滑。七月的草原太阳跟下火似的。后脖颈子晒得滚烫,像是贴了块烧红的烙铁。他推了推鼻梁上滑溜的黑框眼镜,眯着眼打量眼前这排矮趴趴的平房,墙都晒得起了皮。

"你就是新分来的大学生?"一个粗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郝力军转身,看见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中年男人正打量着他。男人穿着褪色的蓝布工作服,胸前别着"站长"字样的徽章。

"是,我叫郝力军,农大兽医专业毕业的。" 他赶紧把介绍信递过去,说话时嗓子有点发紧。

站长接过信扫一眼,嘴角撇了撇:"高材生啊,我们这小地方可留不住你们这些金凤凰。"说完转身往办公室走,郝力军赶紧小跑着跟上,脚底下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个趔趄,引得屋里人一阵低低的笑。

那是 2015 年的夏天,二十四岁的郝力军被分到了这千里之外的草原。他从小在河北农村长大,是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毕业分配时,他主动申请到边疆地区工作,却没想到等待他的是这样的开局。

兽医站的同事多半是本地人,扎堆儿说蒙语时跟打机关枪似的,郝力军一个字也听不懂。中午吃饭,大伙儿围在一块儿嘻嘻哈哈,就他捧着个搪瓷碗,闷头扒拉碗里的米饭。下午出诊,站长从不带他,总把清理药柜、整理档案这些杂活儿派给他。

有一次站长对他说"小郝啊,你连蒙语都不会,怎么给牧民看病?"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视。

三个月过去,郝力军依然像个局外人。他住兽医站后头那间小宿舍,夜里听着草原上呜呜的风声,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借着台灯看大学时的兽医教材。偶尔给站里几只实验动物看看病,倒成了他最舒坦的时刻。

十月的草原说冷就冷,已经飘起了雪粒子。这天下午,郝力军正在药房数药瓶子,忽然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他走出去,看见个穿蒙古袍的老人正急吼吼地跟站长说着啥,站长皱着眉一个劲儿摇头。

"咋了这是?" 郝力军凑到旁边的其木格身边小声问。其木格是站里唯一爱跟他搭话的同事。

"诺尔布家的羊得了急病,已经死了三只。站长说今天车坏了,去不了。" 其木格压低声音说,眼神里带着点无奈。

郝力军瞅着老人佝偻的背和直打颤的手,心里头一揪。他攥了攥拳头,走上前:"站长,我去看看吧。"

办公室里瞬间静得能听见掉根针。站长上下打量他,像是看个稀奇物件:"你?连道都认不得,咋去?"

"我能问路,治病要紧啊。" 郝力军梗着脖子说,声音比平时大了点。

老人猛地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忽然亮起来。站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其木格,你给指个路。"

诺尔布老人的家离镇子有五十多公里。郝力军骑着站里那辆稀里哗啦哪儿都响的摩托车,在坑坑洼洼的草原土路上颠了一个多钟头才到。羊圈里躺着五只蔫得快不行的绵羊,剩下的都挤在一块儿,连抬头的劲儿都没了。

郝力军蹲在羊圈里仔细瞅了半天,断定是急性肠毒血症。他立即给病羊注射抗生素和抗毒素,又配制药水让诺尔布给其他羊预防性服用。忙完时天早黑透了,老人非留他吃饭,端来热腾腾的奶茶和手把肉。"医生,谢谢。"诺尔布用生硬的汉语说,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郝力军的手。

这是郝力军头回被牧民真心实意地感谢。回程的路上,寒风跟刀子似的刮脸,但他心里头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火炉。

然而这次出诊并没有改变他在站里的处境。站长在周会上轻描淡写提了句,同事们依然用蒙语说笑,把他晾在一边。天越来越冷,郝力军的鼻炎犯了,每天早晨都要打好几个喷嚏。

元旦刚过,一场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就扑了过来。这天傍晚,郝力军正在宿舍看书,忽然听见有人 "砰砰" 砸门。开门一瞅,是个满脸通红的蒙古族少年,眉毛睫毛上都结着白霜,跟个小雪人似的。

"医生,求求你救救我们家的牛!"少年汉语说得磕磕绊绊,"母牛要生小牛,生不下来,都一天了..."

郝力军二话不说,郝力军抓起药箱就往外冲。院子里,站长的车停在那里,但站长去旗里开会了。少年指着远处一辆破旧的拖拉机:"我开了这个..."

零下三十度的寒风中,拖拉机像一叶小舟在雪浪中艰难前行。郝力军裹紧军大衣,寒气还是往骨头缝里钻,冻得直打哆嗦。少年叫伊里奇,十五岁,家里养了三十多头牛,是全家的指望。

"那只母牛是最好的奶牛,要死了,阿爸会很难过。"伊里奇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到达蒙古包。一进门,热气混着奶香扑面而来。伊里奇的父亲阿拉木斯迎上来,看到郝力军时明显愣了一下——他可能期待的是更有经验的站长。

"我看看牛。"郝力军没有多解释,跟着伊里奇去了牛棚。

母牛躺在干草上,喘气跟拉风箱似的,已经没什么力气了。郝力军检查后发现是小牛胎位不正。他挽起袖子,抹上润滑剂,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折腾了半个钟头,才把小牛的前腿挪到正地方。

伊里奇,搭把手。" 郝力军招呼道。俩人一起使劲,终于把湿漉漉的小牛犊拉了出来。母牛有气无力地舔着小牛,牛棚里一股子腥乎乎的味儿,透着股子活气。

伊里奇的母亲端来热水让他洗手,又递过条干净毛巾。阿拉木斯拍拍郝力军的肩膀,用蒙语说了几句话,伊里奇翻译道:"阿爸说,你是真正的'白音芒来'——好兽医。"

郝力军笑了。伊里奇一家留他吃晚饭,热腾腾的羊肉面条下肚,他感觉冻僵的身子慢慢缓过来了。

晚上九点,风雪更大了。郝力军坚持要回去,阿拉木斯借给他一辆老旧的吉普车。回程的路上,暴风雪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开了不到十公里,车子 "哐当" 一声,彻底歇菜了。

郝力军捣鼓了半天也没动静,车里的温度迅速下降。他摸出手机,没有信号。窗外黑得像墨,雪片子狂乱地飞。

"不能在车里等死。" 他裹紧大衣,决定徒步找人。刚开车门,狂风就带着雪片子抽在脸上,跟挨了巴掌似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郝力军的腿跟灌了铅似的。眼睫毛结了冰,喘气都费劲。迷迷糊糊中,好像看见远处有灯光,可他连喊的力气都没了。膝盖一软,"扑通" 跪在了雪地里。

"医生!医生!" 隐约听见有人喊,接着是哒哒的马蹄声。郝力军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抱起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蒙古包里,身下是软乎乎的羊毛毡。伊里奇的脸凑了过来,少年惊喜地喊:"他醒啦!"

阿拉木斯和几个陌生牧民围过来,脸上写满关切。郝力军后来才知道,他迟迟没有给伊里奇回复消息,伊里奇担心地告诉了父亲。阿拉木斯立刻召集几个邻居,骑马沿着公路寻找,最终在雪堆里发现已经半昏迷的他。

"就说在这住一晚,你差点冻死。"阿拉木斯用生硬的汉语说,粗糙的大手握住郝力军的手,"你是为了救我们的牛才遇到危险,我们是亲人。"

郝力军的眼眶湿润了。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因为轻度冻伤留在伊里奇家休养。伊里奇缠着他学汉语和兽医知识,问这问那的。附近的牧民听说有个汉族兽医冒雪救牛差点送命,纷纷前来探望,带来奶豆腐、风干肉和酒。

第三天早上,兽医站的人终于找来了。站长看到郝力军安然无恙,明显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开始埋怨他不该擅自出诊。阿拉木斯听出话里的数落,立马用蒙语说了一大通,站长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

"他说什么?"回程的车上,郝力军小声问同来的其木格。

其木格抿嘴笑了:"他说你是他见过最好的兽医,再听见有人说你不好,他可要翻脸了。"

郝力军没想到,这次生死经历成了他在草原生活的转折点。牧民们开始主动找他看病,亲切地称他为"郝兽医"。其木格自告奋勇教他蒙语,俩人越走越近。而伊里奇经常来镇上看他,带来家里的奶制品。

春天来时,郝力军已经能听懂几句简单的蒙语了。五月份,旗里组织畜牧防疫,站长被临时调走,郝力军成了实际上的负责人。他带着同事们跑遍了新巴尔虎左旗的每个牧场,给几千头牲畜打了疫苗。

在诺尔布老人家,老人认出了他,拉着邻居们说:"这就是去年救了俺家羊群的医生!" 在伊里奇家的牧场,阿拉木斯宰了只肥羊招待防疫队,并坚持把最好的部位给郝力军。那达慕大会上,郝力军被邀请作为嘉宾出席。他向牧民们讲解夏季牲畜常见病的预防和应对,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活动结束后,几位老牧民拉着他的手说:"郝兽医,赛音白努(你好)!你是咱们草原的好兽医!"

回到兽医站,郝力军发现桌上多了个名牌,蒙汉双语写着 "郝力军 兽医师"。站长走过来,有点不自在地说:"旗里下了文件,提你当技术科科长。好好干,年轻人有奔头..."

郝力军望向窗外无边的草原,想起一年前自己刚到这里时的孤独与迷茫。现在,他依然不会说蒙语,依然会在寒冷的冬夜打喷嚏,但他不再是一个外人了。草原给了他最严厉的考验,也给了他最温暖的接纳。

伊里奇曾告诉他,在蒙古族传说中,好的兽医会被授予"白音芒来"的称号,意思是"带来福气的牧马人"。郝力军觉得自己还配不上这么崇高的称号,但他会继续努力,做一个对得起牧民信任的好兽医。

窗外,草原上的野花开了,白的、黄的、紫的,像星星洒落在绿色的海洋上。郝力军深吸一口气,闻到了青草、泥土和希望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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