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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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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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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独行》+李隐

上午第四节课铃声将落,刚交十一点钟的时候,下起了雨。夏末秋初的急雨,已经初显疲态,但更多的是不甘寂寞。与秋风后迅速稀少下去却愈发声嘶力竭的蝉鸣无二,细究即可看出虚张声势。想来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在归于沉寂前都会有一番激荡的爆裂,谁也不例外。于是这场雨便来得分外瓢泼,使得天空仿佛变成了瀑布上方倾泻的湖泊。

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魏思思懒懒地托着腮,欣赏着窗外别有一般情致的雨景。她是格外喜欢下雨下雪这种天气的,总有些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四处奔涌,像要冲出肺腑似的。虽然这种天气会在回家的路上平添许多不便,可也为她补充了精神食粮。有些苦中作乐,超脱凡俗的味道。古人挥毫写下:“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时,怀揣的不正是这样的意趣吗?魏思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扬起了一个笑容,她总是有这样的能力,把所有并不相干的东西变成文学去欣赏,去沉醉。当然,这样的闲情逸致是坐落在她带了伞的前提下,否则她就要和班上所有愁眉苦脸的同学一样,焦灼思考怎么回家这个难题了。

雨越来越大了,子弹一般飞射在玻璃上,将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水雾,再看不清楚了。魏思思终于百无聊赖地转过头,刚好和讲台上不知道絮絮叨叨了多久的历史老师对上眼。她不着痕迹地立刻低垂目光,望着空白的课本念念有词。不是忽然注意到了老师口中的重点,毕竟早已经走神了大半节课。而只是怕被老师发现自己刚刚没有听讲这一事实。所幸,演技超群。

魏思思撑着伞,从容地穿行在一群或顶着书或顶着校服外套的同学之间。她不乏骄傲地望着他们,庆幸自己不用经历这样的狼狈。可是转念间,带伞的原因忽然闯入脑海。她的脸色由此倏地阴沉下来,一股寒凉顺着脊椎爬进思想,连带着头脑也阴沉成了高处被浓云遮挡得密不透风的天。

带伞是和父亲赌气的结果,绝非自己对天气未卜先知。上一个雨天结束后,魏思思忘记将这把伞拿回家。结果空着手一进门,劈头盖脸就是父亲的质询:伞呢?是不是弄丢了?你天天都在干些什么?不得已,这把可怜的伞才在魏思思刻意的遗忘中待在书桌里足足半个月。半个月里,每次面对父亲的质问,魏思思都是同样的回答:是,我是弄丢了。没错,我不长记性,我没有头脑。直到今天,它才又一次派上了用场。想到这里,魏思思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让你骂我丢三落四,把没由来的罪名往我头上安。随后,她听到自己轻轻叹了口气。一股很淡很淡的悲伤开始从心脏向全身弥漫,隐隐带着痛意和轻微的抽搐。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她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拎着滴水的伞走进家门时,站在一旁替她开门的父亲并没有魏思思想象中被戏耍了的愤怒,也不存在哪怕一丝一毫误会了女儿的懊悔。他什么都没有说,很平静地看着她挂好伞,换好鞋,就回到沙发上继续看自己的股票了。

魏思思故作轻松地走进卫生间洗手,把水龙头放肆地开到最大,泄愤一样。明明没有经历任何不愉快,眼泪却随着她的动作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她躲进隔间,一边强行压下心头无缘无故的难过,一边等待眼角泛红的消退。她向来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展露情绪,更别提掉眼泪了。饭桌上,除了简短地回答母亲零星的问题,魏思思一言未发。

九点半,初三年级晚自习下课。

今天的晚自习格外无趣,一节物理,一节英语。全是魏思思所厌恶的。不光课程内容难捱,老师也令她生厌。倒不是授课水平欠佳,而是一眼既知的心不在焉。究其原因,也简单至极:他们各自的孩子就在隔壁班,同样是自己的学生。临近中考,既是父母又是老师,他们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在孩子身边盯梢,哪有多余的精力再管顾另一个班级?班上的学生也感知到老师的不在意和自己的无足轻重,于是氛围愈发刻薄冷淡。整个课堂就像密封后沉入水底的玻璃柜,装着他们这些不动也不说话,个个都垮着脸的玩偶娃娃,安静得不同寻常。空气变得潮湿而沉重,直压得魏思思要窒息。

所幸已经下课,自己总算逃出来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新秋的余暖混合着夜晚的凉爽,简直就像把她从刚刚的水底捞出来,吹吹干后放在了云端。她向来是喜欢独行的,毕竟与自己相处是一件美事。同时,浓稠的夜色模糊了一个个青春的身影,让独自行走的她显得没有白天那么落寞和不合群——不过,我才不在乎。她这样想着,脚步轻快得像是在地面上飞行。

每当这时候,校门口就是小摊小贩的天堂。一天里做生意的黄金时间,当属学生们放学的这一刻。有人脑力劳动过度,需要补充体力;有人三五成群,需要一份炸鸡排来当做维系感情的道具。竹签在纸袋里进进出出,这头扎着金黄酥脆洒满孜然粉或酸梅粉的鸡排,那头仿佛牵着一根线,织毛衣一样把各自的心织在一起;还有人,像魏思思这样,仅仅只是馋嘴——烧得鲜红的炉炭为烤串输送着热量,牛肉羊肉上一层锃亮的油光,土豆片弯曲的弧度像盘子一样盛着香气与期待。哪怕不吃,握在手里看着也是开心的。咬下一口,烫得她顾不上咀嚼就囫囵吞了下去。这个时候,刚刚的不愉快早就被她打包成一团抛到脑后去了。她怎么会为这点事情难过呢?这么多年自己都不算刻苦用功的学生,但成绩总在上游。哪怕已经临近中考,她也不慌不忙,毕竟只要稍微下下劲,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便是手到擒来。区区两个没有师德的老师,也值得影响她的心情和成绩?魏思思咬着烤串,轻蔑地出了口气。笑话。

走过半程,来到居住的小区门口。父亲已经等在那里。魏思思迎上前去,她的心情依旧很好,今天也没有发生什么可能令她挨训斥的事情。只是和父亲并肩向家的方向走去时,周遭的环境忽然让她心下一紧——小区停电了,路灯全部寂灭。从她所在的位置看,前方就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像等待着她自投罗网的深渊巨口。她瑟缩了一下,又很快摇摇头,抛开那些乍然张牙舞爪的想法,抬脚跟上了父亲的步伐。

魏思思和父亲向来寡言,虽是亲人,但她总觉得中间隔了什么东西,把他们划分成楚河汉界。越往小区深处走,人声越是稀少,脚步都有了回音。世界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要不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份尴尬?魏思思盘算着,只是她又能和父亲说些什么呢?说自己刚下晚自习,所以肚子饿了,家里有没有吃的?说自己最近作文得奖那回事又被语文老师拿出来当榜样了?说物理接触到电学部分以后怎么这么难,自己怎么学都学不会啊?还是说——她忽然听到了陌生的动静,就在自己身边。原来父亲在这安静之中率先开了口,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

“做人,不能太有虚荣心啊。还是要脚踏实地的好。”

老生常谈了。魏思思默默听着,没有搭腔。父母对她说的许多话都让她感到突兀且莫名其妙,就让他表演自己的独角戏吧,省得她绞尽脑汁找话题。

“这次考试才年级一百六十二名,你这样能上市重点吗?”

市重点每年怎么不得在她的初中招收一百多位学生?想她曾经还考出过年级四十九名的成绩,怎么就能说没有希望?何况初三这一年才刚刚开始,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否定她?魏思思深吸一口气,默默加快了脚步。

“人这一生很长啊,不能只盯着一点点成绩就骄傲自满。你数学英语那么差,三门主科里两门都不好,这能行吗……语文,语文也不是特别好……就好一点儿……”

胡扯什么。魏思思逐渐开始有了愠意。她对什么“一点点成绩”骄傲自满了?说的是不久前她参加作文省赛得金奖那回事吗?她兴高采烈地捧回奖杯,盘算着要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父母却只是象征地夸赞几句,看不出来丝毫替她高兴的模样,更是几乎无视她怀里的奖杯。无妨,那是她自己的荣誉,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可还没等她想出要在哪里存放她的奖杯,还没伪装多久的母亲坐不住了,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她狼狈不堪:“还不快去学习?你在这待着能有什么用?什么奖杯也不是真金白银,未来要是能过上好日子,你自己花钱买上十个八个都可以!”金灿灿的奖杯就那样被丢进衣柜下方,砰地磕坏了一个角,露出些看不出什么材质的黑漆漆的东西来。果然不是真金白银啊,魏思思揉着自己的手腕想。可为什么明明轻飘飘的东西却压得她手腕都酸沉到抬不起来了呢?

已经走到楼道口了,魏思思转了转眼珠压下一层水意。拍手唤醒了声控灯。这场强迫她作观众的独角戏应该结束了。

“天天自以为是。”父亲悠长的叹息从她身后传来,莫名令她打了一个寒颤:“有什么用?”

所以,是她自以为是吗?魏思思控制着自己不要哽咽出声。是你们自以为是吧,看不到已经取得的成绩,只相信那些比实际情况还要差得多的自我想象。我有什么用?你们又有什么用?

五层楼梯,谁也没再说话。魏思思飞快地拿钥匙开门,换好鞋就径直进了自己房间。丢给父亲没关的门和自己的背影。

又一个昏昏欲睡的清晨。

卫生间的镜子该擦了,水渍多得快把人的模样藏起来了。那些斑驳的污迹仿佛有着能够攀爬到镜前人面庞上的魔力,甩也甩不掉。魏思思被冷水激得有一瞬间的清醒,想看看镜子中的自己,那个人像却总是模糊不分明的。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啪地再次睁开,这下看清楚了。

过于稀少的睡眠为她带来的是满面疲态,年轻的皮肤像公园里裸露的雕塑手臂,毫无生机地肿胀着。刚刚的冷水仿佛顺着毛孔全部注入了她的肌肤与血管,压得她一双漂亮的眼睛成了吊梢三角状,看不出原本叠得深深的双眼皮,更看不出天生的长长的睫毛。与公园雕塑死气沉沉的苍白有所不同的是,她皮肤薄,珍珠似的肤色更是将一切弱点纤毫毕露。于是受损的皮肤泛着格外不健康的赤红色,在她的脸颊上形成两个过分显眼的盐碱地。这些惨不忍睹的伤痕却都交由一层格外顽强的紧致与润泽兜了底,在势同水火的局面上形成了诡异的平衡。所幸,她还这么年轻。不知何时,年龄竟然变成了唯一的安慰。

所有的顾影自怜和气急败坏都发生在短短的半分钟内,因为她马上要赶去学校晨练,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浪费。也正因如此,她的目光格外锐利,只需一眼,便可将今天的状态烂熟于心。很显然,她今天早上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独自走在前往学校的路上,凉风吹得她有些瑟缩。虽然尚未真正步入秋季,但天已经渐渐冷下来。寒意像是有了人的神智似的,直向她半截裸露在外的纤细脚踝抓去。魏思思走到路旁蹲下身,意欲把裤脚放下来。她垂头看着自己依旧清秀的脚踝,冷不丁又联想到藏在宽大的校服裤子内,因为过度体育训练而肌肉虬结成块的小腿。昨天晚上睡前,她还为此黯然神伤了好久。那丑陋的形状,让她不敢置信这等变化居然发生在她的身上。又一阵凉风吹过来,魏思思打了个寒颤,整理裤脚的手迟疑片刻后,拍了拍鞋面的浮灰。在外人看来,纤细的脚踝就代表着纤细的双腿。藏起那样的不堪,她依旧可以自欺欺人。

晨练无疑是一天里她最厌恶的时段,难捱至极。每天不是一脸麻木困倦跟着体育老师跳绳做操,就是在跑道上忍受小腿肌肉的酸胀疼痛。魏思思总是觉得,学校为了应付中考体育项目而在侵犯她的时间和体力。这“一日之计”不要也罢。无声的埋怨使她看起来垂眉耷眼,疲惫又凶狠。别人看她这副仿佛所有人都对不起她似的模样,自然不大敢上前和她说话。其实平时,魏思思也总是孤独的。一个漂亮又不乏才华的少女,自带些冷漠的疏离。其实事情没那么复杂,毕竟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好累,快点结束吧。

朝阳的光芒从教学楼的方向投射过来,一扫方才的凉意,竟也有几分刺眼。仿佛在送她出操场,庆贺她又完成了一天的晨练。魏思思抬手去遮,带下一串晶莹的汗珠来,正巧挂在她睫毛上。她仰起头来,蓦地发现整片天蓝得空灵,刹那间荡涤了很多污浊的东西。魏思思愣了愣,擦掉额上一层薄汗,忽然就觉得心下轻快了很多。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地方,她扬起了一丝微笑,连带着表情也不那么紧绷了。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魏思思不喜欢也不讨厌的课程,只是在遇到解不出来的题目时,会有些许的烦躁。不过这节课比较幸运,老师带着他们复习勾股定理,这部分内容总归是简单的。讲台上数学老师的嘴唇一张一合,书桌上魏思思撑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开始时,思维到处乱飞,东一下西一下四处敲打。到后来,神志断断续续地维持着清醒。最后,头向下一栽,标志着她已经彻底坠入梦境。幸好今天的授课内容比较简单。在失去神识的前一秒,魏思思不无自我安慰地想到。

在这十几分钟的睡眠里,她竟然还做了一个梦。这场梦与她心底某些东西有关,倒是谈不上光怪陆离,却生生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梦是潜意识的放大与具象化。魏思思在当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她反复思索,这场梦代表着什么?是过于繁重的课业压力吗?还是自己正在面对的,尚未明晰的未来?她不明白,也不敢细想。其实她还想再多写些什么的,但提笔又放下,最终留下的仍旧只有这样一句话。

合上日记本时,时针已经指向深夜十一点半。魏思思仔细放好那本鹅黄色的皮质封面本子,那是某一次作文比赛的奖励,这种东西对她而言太多了,多到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爸妈总是埋怨此类比赛占了她的精力,白白浪费了她的时间,觉得她参加活动就是不学习,就是拎不清楚轻重。天知道,那哪里是由得她做主的,是学校或老师自作主张地替他们的得意门生报了名。木已成舟,她能做的也只有听话地,花费最短的时间写成最好的文章,然后在别人或复杂或羡慕的眼神中给老师交上去。当然,她对于参加这样的活动还是欣喜的,不止因为她得到了身边人和奖项的认可,还因为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反驳父母所有不让她在语文上下功夫的言论。在他们眼里,在长处上稍稍用些时间仿佛就是大逆不道。

魏思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她愿意写作。写作的时候,她是开心的,宁静的,幸福的。写作这件事对她而言,本身就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初三的时间过得似乎比她想象中要慢,魏思思在无数个不忙碌的间隙这样想到。随后她又吊起嘴角,轻轻嘲讽自己的愚蠢。毕竟时间哪有快慢之分呢,它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魏思思总觉得身边无论父母还是老师都在胡乱着急,胡乱给他们施加压力,并且希望他们每天都不加停歇地胡乱忙碌,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标准最能打满分的努力。故而,自己无论做什么,在他们眼中都是混日子。但那又怎么样呢,她并不在意这些,日子还不是要在自己的规划下一天一天地挨。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一秒钟那样过去。

魏思思的成绩起起伏伏,在重点线上左右摇摆。母亲心急如焚地给她报了四个一对一辅导。于是她除了每天上课和完成学校的作业以外,还要应付额外的数学、英语、历史、物理任务。在这之前,母亲询问过她的意见。或者说,是摆出“我听从你的意见,但你必须要同意”的架势浪费了她一晚上时间。还没和母亲谈上几句,魏思思就烦了,她深知母亲一贯的作风,也已经摸透了母亲的目的。于是她丢下一句“我愿意”后,便用翻书声把母亲送出了门。其实,平心而论,魏思思并不排斥适当补习自己的弱势学科。她只是实在厌恶母亲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故作愁眉苦脸状讲述自己的不足,捶胸顿足告诉自己我是为你着想为你规划未来,仿佛不按她说的方法来人生就黯淡无光一样。魏思思烦躁地扔下笔,兀自腹诽:你是教育专家?还是大学教授?你足够了解我吗?我的人生需要你来替我规划?这样的废话不仅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接受安排,还会令她平添对母亲和对这件事的厌恶。哪怕母亲直白地告诉自己:思思,你的几门功课成绩不算优秀,妈妈准备给你报个班补一下。你看好不好?她的心情和接受程度也会和现在大相径庭。

她用手撑着额头,强迫自己盯着空白的题目去看,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烦躁半天,思绪调整不好,作业自然也没状态去写。蓦地,她狠狠摔下手中握了半天都快要攥出水来的习题,赌气关灯睡觉去了。

她开始感觉到累了。

补习的来回奔波让她失去了原本可以短暂喘息的周末。在不需要去学校上课的时间里,她像一只被抽得连轴转的陀螺,机械地运转着。时间表上原本空白的两天被填上了代表各种课程的色块。魏思思每每看到它们,总会觉得下一秒那些色块便会化为实体坍塌下来,把她深深埋在底下,再不让她挣扎。她忽然发现,那些色块很像小时候经常玩的一个小游戏,俄罗斯方块。自己的自由处于最下层,在大量地不断地消失。而那些课程处于最上层,顽强地永恒地保留在那里,最终化为空白的时间表上那些沉重的色块,该死的色块。魏思思拿过画着时间表的那张纸,嚓嚓撕碎了,甩手扔进了垃圾桶。

母亲这段时间一扫之前的阴郁,异常地情绪高涨。魏思思猜测,也许是那四个补习班带给了母亲前所未有的自信,让她认为她的女儿一定可以因此成绩一飞冲天,从此出人头地,成为人中龙凤。所以,她作为母亲,已经在畅想未来的金玉满堂了。魏思思撇一撇嘴,无端地心疼起了那笔掏出去的钱。

下一次月考如期而至,母亲亢奋得坚持要送她到学校。虽然嘴上不说,但看着母亲满面春风的模样,魏思思心里明镜一般,这一次的考试成绩绝对达不到母亲过度脱离实际的幻想。

领到成绩单的那一天,也刚好是魏思思这次考试的作文因为得了满分,被打印出来全年级传阅的那一天。那天下午,魏思思在语文组办公室得到了狠狠的夸赞,她的语文老师拉着她的手,直说“有才华”“好苗子”一类的早已耳熟能详的话。一堂夸赞下来,魏思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只记住了用作收尾的那句:“思思,老师想和你的家长聊一聊。他们有空来学校一趟吗?”

当天晚上,魏思思在母亲期盼的目光中将成绩单递在她手中。随后便扭头去做自己的事了,像明知前方是陷阱的小兽要逃离这个地方。她撑着一边脸颊,安静地等待身畔应有的情绪反应。她知道,躲没有用,歇斯底里也没有用。她所能做的,只有用近乎冷漠的态度面对母亲的种种情绪,诸如失望、愤怒等等。真是“以不变应万变”,魏思思在心里自嘲道,还硬生生给自己培养出哲学思想了。其实她发现自己逐渐修炼出了一种本领,便是把躯壳当成灵魂的外衣。每当身处一个让她窒息而又无法摆脱的环境时,她便拉开这件无形的外衣,将灵魂解脱出躯壳,还自己一片清净。她的灵魂可以漂浮在躯壳上空,静静地观察这可笑的人类,这令她疲于应对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以带着所有理智,自由地去另外的世界徜徉,毕竟她的躯壳只需要保留着最基本的五感,能够作出点头这一再简单不过的反应,就足以应对母亲千篇一律并且毫无意义,又自以为是金玉良言的长篇大论了。

魏思思手中的笔落在纸上的声音越来越响,那些锋利的黑色线条像一把刀,将白纸黑字交界的边缘割出一层薄薄的毛边。迎着台灯光线浅浅的暖黄色,泛出碎金一般的色彩。耳边母亲的斥责也越来越响,与眼前这一片静谧格格不入。在她的质问中,魏思思听到了无能的回响。不仅仅在于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个渴都没有解的补课费;还在于母亲那可怜的、微薄的自以为是,终于被现实狠狠地扇了一巴掌。魏思思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像她也很难明白,在那些质量注水注得远远配不上高昂价格的课堂中,自己究竟是无意间走神,还是故意没有好好听课。她深知自己不是多么刻苦的人,却也从来不像父母所形容的那样,每天无所事事,以至于前途渺茫。是在报复吗?魏思思这样问自己。如此毒辣的词汇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至亲之间,可她想不到比之更合适的形容,一如她现在的心情,畅快远远压过疼痛,甚至压过了一切焦虑和迷茫。长久以来的憋闷找到了泄洪的闸口,即便大逆不道,也要尽情奔流。很奇怪,她并不心疼那些打了水漂的金钱与时间,她告诉自己,那是为自由所付出的扭曲代价。

只是——魏思思桌下的手将这次考试的作文缓缓攥成一团,纸张收缩的声音被身旁的噪音淹没得无影无踪。那个邀请,她应当是要失约了。

语文老师对魏思思家长因为出差而来不了学校这件事深感惋惜,她再三叮嘱魏思思,如果近期她的父母有哪怕很微小的空余时间,也一定要告诉自己。来不了学校,在电话里交谈也是好的。有些事,她很想和魏思思的父母交流。这关乎到魏思思的未来。魏思思感受着老师热切的殷殷目光,忽然在心底鄙夷自己的无耻——怎么撒起谎来,不仅面不改色心不跳,还言之凿凿、振振有词呢?她感到面庞不由自主地红烫起来,在这间明亮的办公室里,羞得她无处躲藏。只是交谈而已,又能如何呢?拒绝这来之不易的请求,对不起为她时刻着想的师长,对不起她与生俱来的才学,更对不起自己的内心。

“晚上八点,您可以给他们打电话。”魏思思短暂思索了两秒钟,报出一个这样的时间节点。晚上八点,自己既不在家,可以给他们充足的反应空间;父母也不会有什么额外的工作,以至于错失这通电话。她认为自己考虑得非常周全,简直就是万无一失。

她不知道老师与父母之间的通话内容,就像她每一天都不知道回到家中会面对什么一样。她从来不怀揣不该有的希望,自然也会避免获得许多也许不该她承担的绝望。

不过当晚她没有等来夸奖,也没有等来狂风暴雨,她等来了空洞得像那一刻自己的内心的书柜。

母亲站在一旁,脸色比她更加平静,平静得透露出几分无辜,无辜中又镌刻着深深的愚蠢。她带着那种神色,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不知是妄图从她脸上找到惊讶与愤怒,好名正言顺地向她解释自己的良苦用心,当然,是用发火与训斥的方式;还是想读出被她藏匿在一个秘密的角落很久很久的那份悲伤,否则怎么对得起自己一晚上把各种书籍搬来搬去的辛勤劳动。这些,魏思思全都不得而知。

五月的风已经很暖了,即便是夜,也带着丝丝柔和的抚摸。有一阵风穿堂而过,掠在她的发梢,轻盈得像一个安抚的吻。虽然不合时宜,但压制了涌在她心头的,那百分之一的泪意。

她低下头快速笑了一下,随后温柔地走过去,开始把叠在手边的课本与习题一本一本填在书柜的空白之中。她的神色很快乐,嘴角因略带笑容而微微上挑,眼睛也亮晶晶的。她快乐地考虑着各种习题的厚薄与大小,并指尖轻盈地把不同科目分开,一一摆正。她充分利用着书柜的空间,把自己的弱势学科放在一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毕竟那是她攀登百尺危楼只为摘得一颗的星辰。至于语文课本?勉强留出一个角落就好,能有放置余地便是万幸,哪还敢奢求那么多。她扒在书柜旁,踮起脚尖,一个格子一个格子仔细整理,快乐得像每年秋天捡拾橡子填满粮仓的松鼠,满怀希望。

母亲的眼睛睁大了,或许是因为不可思议。她瞪着女儿,但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如若不仔细观察,也看不出这细微的表情变化——除了魏思思。她并没有刻意转身,只是拿书时的一个侧目,便能够对母亲的反应了如指掌。她也仍旧在微笑,只不过长时间的微笑让她肌肉酸痛,嘴角僵硬。但魏思思不想放弃眼前的快乐,于是试着更加绽开笑容的弧度,直扯得下半张脸生疼。书柜间的山水已经初见端倪,高低错落,玲珑有致。比之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终于整理好那些课本和习题,坐在书桌旁打开了今天的作业。很突然地,如梦初醒一般,她发现了仍旧钉在一旁的母亲。居然站了这么长的时间,魏思思暗自思忖,从自己回家直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她惊叹于母亲超乎寻常的毅力,料想母亲的双腿一定会酸胀无比,同时也很好奇,母亲会一直这样站下去吗?站到睡觉?站到明天早上她重新背起书包去上学?站到明天晚上她又一次回家?她是在和自己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吗?

她只是这样想着,面上不动声色,又转过身来继续完成今天的作业。刚刚浪费了一个小时,现在她要快马加鞭才能补回来。若不然,就又要压榨她原本便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了。

母亲终于有了动静,不再那样直挺挺地僵在原地等待。也许是方才魏思思过度的快乐没有让她收获想要的结果,所以现在她要用另外的行为让自己如愿。她走到案前埋首的魏思思身边,伸手狠狠扯下了一件东西。与之同时,那个整齐的书格随着母亲的动作,分崩离析。许多零碎的小物件咣啷啷掉在魏思思眼前。她抬头望去,母亲手中的鹅黄色皮制封面如此熟悉——是她的日记本。

魏思思忽然觉得冷,方才夜风吹拂带来的温度直直褪去。她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不过一层单薄的睡衣,就那样去迎接数九寒天,似乎有些太不自量力。好冷。她的牙齿在不自知的地方轻微打战,冷得她再也无力牵动依旧保持微笑的嘴角,过度的寒冷使她僵硬,使她脱力,使她徒劳地伸出手,想抓住方才像轻吻一样温暖的风。

那风从她指尖溜进四肢百骸,溜进她的骨髓与血脉,直到找到内心那片空洞方才作罢。它在那里呼风唤雨,啃噬她的隐瞒,她的脆弱,她的冷漠。浇灌她的失望,她的伪装,她的心平气和。大片大片的情绪也像一阵风,来来回回地穿过空洞,不唤醒她对疼痛的感知力不罢休。她像咽下食物与水一般拼命吞咽下那些疼痛,从嘴角一路麻木到心底。是了,这正是她要的结果。

“什么时候了,时间还经得起浪费吗?还在写日记……”母亲哗啦啦翻着她留下字迹的页码,许多文字在她手下折了页脚,变得狼狈不堪。她漠然地盯着母亲的动作,仍旧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自己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写日记了,她想。紧接着,她忽然又想到了最后一篇日记里那句唯一的话,梦是潜意识的放大与具象化。那个梦猝不及防地跳进脑海,虽不合时宜,却让她一片混沌的大脑清明平静了下来。她拼命咀嚼着那场原先不甚解其意的梦境,像要把它咀嚼出血来。

魏思思在第二天的晚自习用尽各种方法拿到了假条,并且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原因,或者说真正的原因。老师和同桌以为她要去看病,父母以为她还留在学校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上晚自习。无数个以为拼凑着一个光怪陆离的她,一个对她自己而言陌生的她。

天色已经擦黑,而魏思思正走在与学校和家完全相反的方向上。她的脚步缓慢但坚定,虽不轻快却也绝不迟滞——只要不回家,不去学校,去哪里都是好的。这短暂的两个小时时间,是她放肆抢夺给自己的自由。

她背着装满作业课本的书包,像背着既不喜欢又过度沉重的行囊。但她无法任性地将其扔掉。何况——她的手拽着书包垂下的带子,那种按摩带一样的触感很坚实,捏一捏还带着会回弹的柔软。它们又有什么错呢,她向来对于这些事情看得再清楚不过,也绝不会随意倾泻自己的情绪。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疯子,或者说像最原始的动物,唯独不像人类,也不像她自己。

天空逐渐由深蓝变成墨色。魏思思其实已经有些疲惫了,但她依旧不知疲倦地走着。现在双腿传来的那种微微酸胀的感觉让她觉得无比踏实,因为身体的掌控权终于完全地交到了自己手中。她不无愉悦地望着身旁的车水马龙,像一只本不存在于这世上的幽灵,除了思考以外,别无他力。此时此刻,她的脚步反而更加轻盈起来,又好像一只蝶,在翩跹着作最后的舞动,片叶不沾身。

她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在她的思维里没有返回二字的空间,她不觉得自己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或者说,没有什么代价是她承受不了的了。眼前出现一座精致的花园,是市医院外围的景观,也是许多病人喜欢来放风的地方。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对魏思思而言,重要的是,它有一定的隐蔽性,足够漂亮,并且对外开放。它是像她这样无家可归,或者灵魂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暂时的栖所。

她走近那淙淙的喷泉流水,低头望着打旋的水流发呆,想象它的冰冷。站了好一会,她转过身去,找到一个空闲的长椅,抱着自己坐了上去。

她呆呆地抱着膝盖,仰头望着已经繁星闪烁的天空,笼罩大地的黑暗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星空原来那么美,其中所有的星星都是活的,会跑会跳,会转身,会舞蹈。它们聚合成不同的形状,翻飞腾涌,在天空中投射光芒,穿过几亿万光年的时空,在这一刻为她而来。魏思思因这过度的美景而感到眩晕,于是便惶惑地垂下头去,额头抵着自己的膝盖,闭上了眼睛。在虚无与真实交接的刹那,一道身影凭空跃出,不知究竟是梦境,还是她的内心。那道身影孤身一人走在一条灰色的大道上,周遭寥落,空无一人。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和路一样没有尽头。身影的脚步缓慢而坚定,虽不轻快却也绝不迟滞,丝毫没有停下的打算。身影怀中紧紧抱着什么东西,露出一角在肩头随着步伐摆动。魏思思定睛一看,那是一支笔,一支普通的中性笔,却庞大得足足有半人高。笔尖在身影的肩头随着步伐摆动,恍惚间,魏思思听到身影怀中传来极细微的呼唤,是那支笔所发出的——我不要消亡,不要消亡!但她侧耳细听,又什么都没有,只有墨水在笔杆内沸腾流动的声音。像她的血液,蓬勃着,鼓动着,换取日复一日被消亡的生命力。

李雨欣

河南省郑州市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龙子湖校区

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

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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