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清明，清清明明》

我从小便学会等清明的雨，那几乎默许着我的外出游玩，每年这时桃花都已先几天开在我的眼里，在那个不知何为约会的年纪我已与春天悄悄私会，回家后我总要问爷爷这天怎么总是阴阴的，爷爷常常不语，只抬头看窗外的雨。原先我只习惯这阴天随时的雨濛濛，如今我却已能稍微看懂路上人的情深深，那种浮身的叹息似非生离，更像是手植枇杷树的死别，那亭亭如盖我在书上看过，许些人如此对我，于是后来那浮身的叹息云云浅浅，我自受过。

 这个清明桃花照例约我相见，我忖着不似前些年的晴朗，想来桃花应比往年明媚，便只着一件薄衫出了门，返程时我前脚踏出地铁站，空气中分明有雨水和泥土的混合味道，有节奏窜进每次鼻息，我喜欢这香气可我也深知我没带伞，来不及多想我走小门溜进最近的教学楼里，一边抖落着肩上的雨珠，一边又想今年清明果真还是下雨了，我并未深究关于天气预报，我出门没看它，我早就知道该下雨的，晚下的这一会儿，当是留给我约会用的，我习惯这样自作着多情。

 随着电梯稳在一层，我也收回门外正敏捷躲雨想象中的自己，转身按下八楼的按钮，垂手时有一滴雨从外套划到手背再到指尖，一捻竟是温热的，眼泪般温热的，想到这电梯门刚好在八楼缓缓打开，我迈出去望向窗外，这里离天空更近，阳台那里的雨花溅得很高就似要打穿窗户进来，我进了教室想着等雨停再回宿舍，百无聊赖就坐在位子上刷起手机来，突然看到一句“世间唯有水可连接阴阳。”今天是清明，是他们来看我了，我猛然意识到这点，便急忙起身跑去窗边，可那时雨花已非天外打来，而是从楼檐坠落的，我只隔着纱窗大口呼吸着蒸起的雨味，雨不知何时竟先停了，但我总觉得，它还会下的。

 我去过一次墓地，在我初一那年，一大早出发，约莫一小时的车程。小城的马路很少堵车，但那天在墓区的山边，好些车排在一起整整齐齐成了乌龟。前夜我还炫耀着物理学知识，我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随着我能明白思念是种可以叠加的减法，我才渐懂，急上山不急下山或不只是在说旅游，可当十几岁的少年有志撞上相去甚远的人生理解，这偏偏的上山路难下山路宽，竟又会想这句有几分像世道。好在当年山外并不是山，山外便到了思念，少年不必更多愁。让那次只属于思念的看望，多纯粹了好些年。

 半路见一个卖塑料花的小哥，他脸上挂着合理合情的沉郁，只收现金不提一词，后来听人讲他年年岁岁都在那，我只觉伟大，这世上银元得以买去世下的花卉，让世下之人得以知晓世上亲人的长久眷念，何说渺小。我无知在那座山的背面有哪辆车里人们的某某，我料定他们都是和我一样，起个大早来见所念之人的。我跟着大人们走了很多台阶，终于停在一个墓碑前，其实旁边那个碑的主人我也认得，只是她去世时我太幼小，对她几乎只有尊敬而不是思念，但我不至略过，我也同样颔首沉眉，默念了句：我来看您了。我仍记得那天大人问我要不要去，我答应时的那句好，现在想来，那是好久的好，我们有好久没见，我说不出这是为什么，但确实已经好久，如今一去十年，我学业将成，清明作此才一恍而知，原有十年，无人复问拜山。

 去年我的生日，那天我晚归，抬头看到好多星星，我莫名盯着一颗，固执以为那颗是属于爷爷的，我至今不知那固执来自哪里，许是想起儿时好些天夜里他发白的胡茬总会扎上我的脸，想起他拄着拐杖守在校门口接我放学买几袋卡片的高大，想起他总带我玩的游戏和亲手给我做各种玩具费的心思。即使他再怎么不爱我的父亲，他都是绝对爱我的。而那颗星星，照我看来也是最大，最近的。

我的姥姥姥爷同样给我万千宠爱，我同样爱他们，可从前几年他们先后去世，我未曾去见过他们，事实上，我没见过任何人最后一面，他们弥留之际都躲过了我，我不懂生死之近，家中旁人的消息也总是迟来，他们先前最怕我伤心，料想是更见不得我因他们落泪吧，我不敢细想，只拿出耳机戴在右耳，那里听的清晰，给自己点了首下雨了。人好奇怪，生活不常念之人，竟可能是心中最是思念之人。来年清明，我逢淋雨，我要说好多的话，随雨迁进土壤，住下我的思念。

外面又在淅淅沥沥了，像在一字一句问候着我的近况，我听见了，人生短暂？我记得呢；活得开心？我会的；还有什么？别留遗憾？我尽量了。有好些人惦念你们呢，多来梦里聚聚，一切都在变好，你们不用担心，安心喝酒打牌，那边不比这边，没钱用了就讲，别想着给咱省，随便花。窗边微凉又有风穿堂，我打了寒战便不再发呆，掏出手机查看起适才没管的振动，回复着走去关门又回窗前愣着，我半步后退又半步上前，雨竟在眼中编成码，我无意识地伸出手，指腹似乎还留有那年茔前没消解的雨，那雨为这雨解码：今日宜淋雨，忌打伞。我笃定这雨还会下，就像曾经他们笃定我摔了这次就会走路了一样，我想他们不是托梦而是挑着清明来见我，一定希望这次告别，是清清明明的。

今年清明我等了好久的雨，始下在我换乘地铁的路上，犹如去时般避我，可这雨到底淋在我身上，他们因病态避我，可思念，不曾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