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总是蒙蒙黑黑的,尽处彩山虹影朦胧错着,报亭那个中年大叔见到我照常问道今天吃了几顿饭,拿着早上买豆浆李婆找的零钱我去商场买了几袋糖,出来时已是淅淅沥沥乱了迷城,落在身上针线般游走为我缝了一件雨衣,回到小区路灯闪闪烁烁像在狂笑,家门口我从包里拿出雨伞放在门外,如此荒诞,我的世界。
我在家庭这艘船上已随流多年,积年的平静我只觉得海蓝风轻,于是把童年的记忆揉在一起扔进海里想洗一洗,我纵身一跃想把回忆捞起,可海面下一片漆黑辨不清方向,下潜时我回头看突然想起童年的自己竟也如此凝望过海面,也一并记起这些年数不清的亏欠和一次又一次的再见,原来那句无所谓,是说给自己听的,出海第一场暴风雨,是船上的人把我抛到甲板去体会的,我虽没溺在海底,但淋的雨透了全身也湿了眼底,那场多年前的暴风雨其实一直在下,似如今畏首畏尾不愿纵身的海底,一样漆黑,一样让我看清,之后每看清一次这个世界的不实,不公,不停,我一边安慰自己早就遭受过,一边去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摘个西瓜,拍一拍它的成熟,品一品它的甘甜,就会知道起码还有东西是值得坚守的,就会明白灰色才是生活的底色,就会种更多的瓜,有更强的心,成更好的人。
不可否认我遇过一些人瓜田荒芜,他们生活的意义似乎早就无迹可寻,他们迷惑迷宫里,他们沉默沉海底,那些人活着同死去,那双本该澄澈明亮的眼睛,许是百经烟火,已读不出当年的半分熟悉,在他们心底同时模糊的,还有曾经一起呐喊过的年少,那群意抵远山的少年,一进一退,回首间不复模样。可在这热烈人间,世人皆有平芜绘卷,卷中或纳山河百川,或收斗米谷粟,这堪堪种瓜之术稚童亦可照然行之,若无灾无难瓜田怎会荒芜,我并非在为那些人开脱,只是茫茫四野,夜夜无萤,杂草丛生,即使有瓜也寻不得,更遑论身居百亩之田却无落脚之地,这杂草蓊郁竟隐隐有疯长到整片旷野的势头,似乎占领人生是它们的终极目的,有人无力无心去顾及,也有人讲理讲据偏要除灭,可最终会有人偏要除灭,也最终会有人不能顾及,这是朝暮共往世间常态,是随时空变换不被批判的双选,是芸芸众生应该被理解的必然。
前些日子我去参加了一个小型的同学聚会,临别的时候有人提议说留个一起的合影当作纪念,由着酒劲在等待快门咔嚓声时我有些出神,想着以前那些明媚的日子,我讷地笑了,散后合照发在群里,我点开想留存下来,却发现照片里的自己并没有笑,我一边疑惑一边回念,片刻我释然,原来被拥到里面拍照的自己和数年前那个艳阳天下欢蹦乱跳的孩子重合了,那个孩子笑着,所以我以为我也笑着。我并非不愿意和以前的朋友建立更深远的情谊,只是风往北吹,谁和谁同归,谁又被风追;也并不是说我现在不开心不快乐,只是当时那片晚霞更难得,也更远阔,此后我虽常常能见晚霞,但大多并不足以照耀生命。我接受了那张没笑的合照,便是接受了这一切的事与愿违,便是又给以后有失信念的自己种了个闻起来就甜的瓜。
所以当有人问我什么是西瓜,我说,只要你想,什么都可以是,对我来说,大抵是少时至今对文学的执念,是每一次在远方和将来的奇妙想象漂流,是朋友作伴即使漫无目的也溢出生活的快乐,也可能是一张我对其中构图光影感到震撼的照片,是一段真诚鼓励饱含心意的话,是一首推荐给过很多人大多都说好听的歌,林林总总,可你不想的话,什么都不会是。
其实除了那场暴风雨,我在船上也再没淋过雨,连夜晚也总有月亮,似乎那场暴风雨从不曾存在,二十年,我记得那天的暴风雨,但我也记得为我拨开的晴空万里。这些年淋过的小雨,似外显的灵魂被简短的浪漫添了一层附着,我愿意穿那件雨衣,起初我以为那是我的隐身衣,后来我发现,那是世界的隐身衣,我可以在雨中为风伴舞,世界只是观众,如此荒诞,却如此有趣。
我仍年轻,或许会被日复一日地消耗,好在我种了成片成潮的瓜,足够我挨过场场风暴,在徐徐展开人间的同时,我本自具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