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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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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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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母亲的丧事,我决计回去。同父异母的哑巴哥哥送我到村口搭车点。我比划手势劝他回去,他不肯,执意要送我上车。等车的功夫,哥一再“表白”,希望我常回家来看看。他总是“话”多,一句话往往重复几次,生怕对方领会不了他的意思。难道我也领会不了吗?多此一举。烦他,却不愿驳他面子,应付性地点点头,希望他不再啰嗦下去。就这么一点头,心头又涌起一阵酸楚,想掉泪。转身再向村里望一眼,暗自问:这儿,还是我的家么?油然想起两句古诗:未老莫回乡,回乡须断肠。反复默吟,心更酸。

我从小就过分依赖母亲,每次放学回家,总是先喊一声“妈”。见到妈,心里就踏实,就有股热乎劲,就找到了回家的感觉,就欢天喜地。见不到妈,就像失了魂魄,没捞没摸,看啥都不顺眼,家也不是家,像是陌生的世界。长大后,告别家乡,混迹于大城市,每晚的必修课便是与母亲通电话,大多是视频。其实并无多少话可说,无非问候几句,说说身边发生的稀奇事。即使啥也不说,见上一面,心里也是踏实的,温暖的。

这次母亲病重,我守在床前伺候近一个月。母亲已气息奄奄,发如枯草,面如麻纸,大多时间处于昏睡状态。那天,母亲突然醒来,眨巴着眼睛看了看,终于认出了她的女儿,抚着我的手背,有气无力地开了口:来家啦?来了就好。我一时激动,不假思索地纠正说:妈,这不是家,是医院。母亲执拗,依然有气无力地说:咋不是家,是家。妈在这儿,这儿就是家……妈就是家,家就是妈……妈在,家就在,妈走了,这家,就散了。

我的心不由一沉。我不以为母亲在说糊话,料她心里有气,话里有话。

想安慰母亲,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话,只能沉默,点头。点头的意思是安慰她。

母亲没再说下去,泪水从眼角溢出。

说过那番话仅仅几分钟,母亲再度昏睡过去。这次,没再醒来。

母亲命不好。父亲去世那年,我五岁,哥八岁。一个女人家,仅靠那几亩地,硬是把我们兄妹拉扯大,可想多么不容易。哥是哑巴,连我都不敢相信他能娶上媳妇成个家,纯是母亲赌着志气,费尽周折,终归为哥哥娶上了媳妇——尽管嫂嫂智商不高。如今,哥嫂已儿孙满堂。在村民们看来,这也是幸福的一家子!母亲总算从苦海中扑腾出来了,于祖上有功,于子孙有恩,于世上有德,令人称羡,值得自豪。然而,正应了那句老话: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说来不怕笑话,我那唯一的侄子,小时犟得像头驴,结婚后怂得像头猪——事事都听媳妇的。两口子一副德行,一个鼻孔出气,只有钱心,没有良心,更别说尊敬长辈、孝敬老人了。我每次回家,捎再多东西,也难以博得他们一张笑脸。母亲和哥嫂的一应穿戴都由我买,村里有小卖部,孙子要什么我就领他去买什么,母亲的零花钱由我出,每年还给侄媳五千元作为母亲的生活费。即便如此,他们也不知足,在村里散布流言,说我没为家里做过丁点贡献。闻听此言,我火冒三丈,打定主意要与侄媳理论一番。母亲闻说,死活不让,扯东道西,比方说圆,硬是把我的火气捺下了。想想也是,他们是晚辈,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现在回想起来,得出个教训:人不能太善。人善得人欺,马善得人骑。古人的话都有一定道理,不失为经验之谈。我吧,越是忍气吞声,侄子和他媳妇越是肆无忌惮。母亲年迈后体弱多病,他们先是暗示,后又明说,一心让我将母亲领走,不惜搬出法律条文压制我。我何尝不想对母亲尽尽孝心?只可惜事不由己。一来,母亲不愿离开故土,生怕那把老骨头丢在外面;二来,我在城里混得并不好,里里外外都不顺心,若将母亲接到身边,不仅不能让母亲享到清福,反而会让母亲为我操心,甚而因我混得不好而平添忧烦。磨过半天嘴,忍心做了让步,答应每年再多给他们两万元,只当为母亲请了护工。然而,侄媳得寸进尺,非让我每年年初就将两万元交到她手上。我想:头已磕了,不差作那个揖。心一横回她话:年初就年初。

给钱的时候,我特别注意,让母亲和哥哥都在场,让侄媳当面点清。再亲再近,当面点钱不为丑。侄媳点钱时那种暗自得意的神情,至今回想起来犹觉可笑可鄙。

年关再到家里来,母亲悄悄告诉我,她的一应琐事依然是哥哥和嫂子打理,那小两口不曾看一眼。也就是说,母亲全靠哥嫂伺候着。这吧,也算。但不可容忍的是,侄媳一天到晚对母亲吊着一张枯桑脸,说话粗声恶气,吆神喝鬼一般,吓得母亲不敢正眼相看,不敢大声说话。母亲向我诉诉苦还不让我替她出气,怕吵嘴,怕闹矛盾,怕街坊邻居看笑话。我好心的母亲啊……我无话可说,只在心里骂那两口子:真不是好东西,天上少有地下缺!遇到这样的晚辈,遇到这样的母亲,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忍无可忍也得咬牙忍住,脾气再不好也成了没脾气。

不怨天,不尤人,全怪自己没出息。倘若我能将母亲接走,或是能往家里拿上三十万五十万,让侄儿将那低矮的平房翻盖成两层小楼,像村上的好户人家一样能神气十足扬眉吐气,母亲绝不至于一日三餐看着人家的白眼冷面去端那碗饭。想想都是泪。

母亲这一走,一切都过去了。而我,心情依然沉重,依然愧疚,依然落寞,依然苦闷,如浓雾重霾淤积在胸腔里,说不上的压抑,说不出的难受。

车来了,在我面前两米处停下。上了车,找座位坐下。隔着车窗与哥哥挥手告别。哥哥转身那一刻,我不由再向村里瞥一眼——稀疏几棵大树掩映着一片参差的房舍。我家在村东头——夹在几座两层小楼中间的两座低矮的平房,一堂一厢,呈半个口字,小门楼单薄寒碜。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尘封着儿时的天真烂漫,也尘封着太多并不甜蜜的记忆。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毅然转过身,朝前方望去。

前方,一条宽阔的柏油路,在阳光下反射出乌亮的光,一直向视线望不到的远方延伸而去,蜿蜒曲折,将延伸到千里之外我要去的那座城市。那儿有我的家——一套不足五十平米的空中楼阁。我不是业主,是房客,每个月初交够了房租方可享有当月的居住权。说是家,其实只剩我一个人了。两个月前,他与我离了婚。我们唯一的儿子在选边站队的关键时刻,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毫不犹豫选择了他的父亲。我没强求,也不责怪,不恨他,不怨他。这是他的权利。他已经大了,懂事了,父亲比母亲有本事,混得好,他有权利去享受好一点的生活。我只是希望他不受气而已。作为母亲,我对儿子不敢有什么奢求,只希望他常打电话,放假后来看看我,陪陪我。

签过协议领过证,他父子二人就远走高飞了,飞向沿海那座更为繁华的大都市。不足五十平米的小阁楼里只剩我一人,每天下班回来,除了手机和电视,没人陪我说一句话。

我是晚婚。婚前,母亲为我操碎了心。电话里或是回到家,问得最多的就是婚姻大事。问过之后,便是长长的叹息,叹息之后便是不厌其烦的叨叨,总是那几句话:别犯傻,成个家吧。孤雁不成群,独木难成林,一人不算家。不能只顾眼前,人都有老的时候。你一人在外孤孤单单,妈在家想着就心酸,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安……

我的婚事成了母亲的一大块心病。实不相瞒,也成了我难以启齿的渴望。正像歌里唱的那样: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家,生活的港湾,精神的乐园,心灵的栖息地,谁不想呢?然而,想归想,盼归盼,还是那句老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可遇不可求的事,只能任其自然,听天由命吧。母亲每天晚上都要为我烧香祈福,我不会烧香,只会默默祷苍天,祈盼有朝一日,吉星高照,天随人愿。

企盼的,渴望的,终于来了,我遇上了他。已然都是大龄青年,思想都已成熟,不求浮光掠影,但求脚踏实地;不求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但求有个温馨安逸的人生驿站。不存在谁迁就谁,谁勉强谁,准确说,属于萍水相逢一见倾心的天作之合。

——当初我们都这样认为。

婚后,我们一如既往,为各自的事业拼搏着,奋斗者。如茫茫大海上的两叶扁舟,追风逐浪,砥砺前行。

十年时光,如流星划过长空,转瞬即逝。天地间再度陷入深不可测的昏暗中。懵懵懂懂,糊里糊涂,我又回到了人生坐标的原点上。家,我的家在哪呢?

姗姗而来,匆匆而去。说不上谁对谁错,只能归咎于缘分。缘分已尽,再怎么挽留也枉然。有时能从宽处想:管它呢,一个人也能过,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现如今单身独处的善男信女比比皆是,人家都能开开心心过得潇洒自如,自己何必戚戚艾艾多愁善感呢?可有时候又钻进牛角尖难以自拔,无论怎么自解自劝也难以排遣心中的郁闷。想着想着,不禁潸然泪下。

孤独的日子是难熬的。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就翻手机,看新闻,看微信,看抖音……杂七杂八,漫无目的,什么稀奇,什么刺激,什么投心事,什么对口味,就看什么。一天,看到一段议论孤独的文字,印象颇深。说孤独是宝藏,是成功之母,是理想之帆,是幸福之源,大凡有成就的科学家、文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等等等等,无不是从孤独中熬出来的。这是赞美孤独的,为孤独者摇旗呐喊的。我就是孤独者,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顿时兴起,立马想选择一个奋斗目标,沉下心来埋头苦干,熬上十年二十年,创造一番业绩,实现光辉靓丽的人生价值。然而,仅仅三分钟热度,冷静下来一想,彻底泄气,论学历、论智商,都在中等偏下,无资金、无靠山、无平台,就一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弱女子,纵然苦熬一辈子,又能熬出什么名堂来?“智者孤独成圣贤,凡人孤独类囚犯”,这话谁说的?忘了。总之,时不时就冒出来,供你咀嚼品味,愈品味,愈苦涩,愈心酸,愈伤感,最终和着泪水一同咽下。

新冠疫情肆虐期间我阳过,集体做核酸查出来的。感染源不详,管事的费尽周折,到底没给个明确说法。阳了就得隔离。隔离点在郊区,近山的荒野上有片烂尾楼,是开发的楼盘,不知何故,停工好几年了,地面上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临时除掉杂草,通了水电,用作隔离点。我在三楼,毛坯房,木板床,自带铺盖,另发一个灰色棉大衣。我不发烧,也没有任何身体不适的症状,反正阳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连续核酸检测都是阳,我被判定为无症状感染者。无症状感染者也得隔离,因为你是病毒携带者。第五天不阳了,好,再坚持隔离两星期。前后十九天,有苦难言。你无症状,谁会理你?一天三顿,有你吃的就行,别的要求概不要提,没人顾得上来为你服务。我在此地无亲无故,没人来送东西,没人打电话问候,自己又不好意思给为数不多的朋友添堵添乱。就那么一天天干耗着。幸亏有手机,不至于与外界完全隔绝,要不然,不得神经病也会得抑郁症。每天晚上与母亲聊天,不敢说我阳了,当时的人畏“阳”如虎,谈“阳”色变,母亲身体不好,经不起刺激,不敢让她知道。

总算熬过了十九天,刑满释放般回到家。进家心情也不好,依然孤苦伶仃,依然冷冷清清。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干,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静穆寂寥中,感觉这世上就我一个人是真实存在,其他人都是虚幻的,缥缈的,自己看不见的时候,就都消失了。月明星稀的夜晚,踽踽独行于山间密林中,暮霭沉沉,黑影幢幢,左看右看,不见一个人,愈发感到紧张害怕。走着走着,突然狂风骤起,林涛怒吼,山鸣谷应,不禁打一寒颤,缩紧身子,大气不敢喘。山顶上,尖利的风声如虎啸狼嗥。壮起胆量朝山上望一眼,月光里,真真切切看见一团巨大的黑影在悬崖峭壁上晃动,不像树影,绝对不像。魔鬼?怪兽?外星人……妈呀——,大叫一声,醒了。睁开眼,是场梦。吓出一身冷汗。

极度恐惧,极度不安,不敢关灯,不敢睡觉,生怕有魔鬼出现。紧紧抱着毛绒小熊,就那么干坐着,干熬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感到头晕,量体温,烧了,真的烧了。烧就烧吧,无所谓。吃了布洛芬,躺床休息。一觉醒来,没病,好好的。可是,还是一个人。

时至今日,我不曾向任何人透漏离婚的事。即使以后,没人问起,也不会说。我不想将我的不幸传导给任何关心我的人。连母亲也没告诉,无论床前还是坟头。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九泉之下也是不得安宁的。

忽又想起母亲的临终遗言:妈就是家,家就是妈,妈在,家就在,妈走了,这家,也就散了。我的心不由凉透了,感觉母亲提前说出了我此时想说的话。这家,当下有哥嫂在,还多少有点牵挂,一旦将来……我不敢想下去。

很想哭,很想跑到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大放悲声痛哭一场。然而,理智提醒我:不可,万万不可,这是在车上。

实在隐忍不住,收回目光,伏在前排靠背上,强憋住哭声,任泪水流个稀里哗啦。

哭一阵,略感好受些。

拭去泪水,抬起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绿染大地,一派盎然生机。一只灰鹊在低空盘旋。下面是稻田,稻秧已有尺把高,那灰鹊在捉虫子吗?极有可能。然而,它没有捉到虫子,忽然飞高,落到了稻田边一棵杨树上。那树上有鸟巢,巢上站立一只同样大小的灰鹊。两只灰鹊喳喳叫着,对视着,又同时低下头向巢里看一眼。忽然,同时振翅飞起,箭一般向远方飞去,一只向东,一只向西。想必那巢里有它们的雏儿,那些雏儿一定饿坏了,都大张着鹅黄小口嗷嗷待哺呢。我暗自祝愿,愿它们的父母快快捉到虫子,快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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